第5章 民月1916
- 綻放:第二十二屆新概念作文獲獎者作品精選.B卷
- 信陵君 柚期 李牧 霽齋等著 劉奔三主編
- 2850字
- 2020-07-22 18:21:15
文 霽齋
初秋時分,料峭的寒意像是戲院里半老徐娘臉上的妝容,愈發顯得濃重。我右手提著一尾腌魚,左手拎著瓶黃酒,緩緩朝著家的方向走回去。厚厚的圍巾像是條巨蟒盤踞在脖頸上,發酵在圍巾當中的油墨味和汗脂味壓抑得我幾乎窒息。任由寒風把我的鬢角白發吹得散亂,也不去理睬。生逢亂世,有這樣的生活,我甚至有些悲哀,也有些小慶幸。
前年妻子為家里添了女兒囡囡,母親趕來幫忙,留老父一人守在南京老家,倒是省去了一番不必要的支出。女兒囡囡的出生著實給這個疲憊不堪的家增添了不少歡喜。而名義上一家之主的我,憑借一手文筆,編改劇本賺取微薄的俸祿,這般背后肩負的一大家子堪以度日。我的洋人老板自詡風流闊綽,也湊趣愛聽京劇,覺得這東方的戲劇很有前景,不惜重金盤下前清王侯的后宅建了偌大的劇院,來往皆是商賈大亨,劇院的經營在他們的大手筆維系下,頗為樂觀。
不知不覺間,整條街的距離在路燈的昏黃下,從我眼中無限擴大。
可是街巷還是那條街巷,酒不醉人人自醉,這道理,我曉得。
挪步到了門前,我倏然生出一絲懼怕與陌生。腌魚和黃酒都壓迫在右手上,我左手拉住扣環,連連叩了數聲門,還是沒人應答,斑駁的木屑和塵土倒是脫落不少。舉首抬眉,忽然覺得外面寒色粼粼,傾瀉如水銀,從街上延伸到窗臺,我伸出二指輕捻,不是霜,是月光。目光游移到對門那家,也不知從前住的是什么人物。那家木窗上的鏤雕精致之余,頗有幾分姑蘇的水鄉情調。青白色的花瓶擱在窗臺上,稀疏插著丹桂,婆娑的疏影斜倚在鏤窗上,香遠襲人,沁得人心神蕩漾。透過薄薄的窗紙,女子姣好的面容依稀可見。聽妻子提起過,對面人家的女兒在女子師范學院念書,堪稱大家閨秀,除了日常去學校,幾天也不見出門。我若有似無地點頭回應,心頭居然泛起一絲絲甜甜的春意,這種感覺仿佛是“池水風春動”的漣漪,舒服且受用,連妻子也不怎給予過我。
當晚回到家中,我提筆又擱下,反復蘸飽了墨汁,又在硯角晾干。不堪重負的我,撓了撓腦袋,終于賭氣似的寫下一行字:“愛情不是橘子,我不能掰成一瓣一瓣分給許多人。”
此時上海早已全城通電,大街小巷萬家燈火,燈紅酒綠的鬧市區輝煌得如同錦緞。而我迫于生活拮據,家中依舊用蠟燭和煤油燈。我伏在案前,身后妻子已經哄著女兒安睡。豆大的火苗時明時暗,我提起玻璃罩,把燈芯拔了拔起高。妻子嘟囔了一句:“太亮了,礙著女兒睡覺。”她人還是湊來書桌前,借著光做起針線活。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沒有言語,手中自來水筆遠不比毛筆舒暢,但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我蘸墨時候頗感吃力,改了數行便又抹去,妻子瞅著心疼,忍不住用手指戳我腦袋:“不浪費紙墨啊!”
我手下的劇本昆曲《游園驚夢》是為洋人老板欽定,杜麗娘和柳夢梅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與他們的羅曼蒂克很契合。唯獨不美之處在于,洋人老板覺得《游園驚夢》的浪漫情愫不足,洋人老板沒少為此頓足仰息,便央求我將柳夢梅改作杜麗娘老師的身份。有了年紀、地位的差距,兩者的故事似乎便近乎洋意。在我中華,師生戀多被看作亂倫之舉,這般篡改實是苦煞了我。匆匆改了千余字,身邊已然響起妻子的鼾聲。我稍稍一愣,嘆一口氣,難為妻子碧玉年華嫁入家門,操持辛勞。我緩緩脫下長衫披在她肩上。不料瞧見一串晶瑩剔透的口水從她嘴角斜淌出來,沾濕了我的古本《唐詩選輯》。我心底生起一絲厭惡,不由得皺起眉頭,便要大聲呵斥。“咚咚”,一陣短促的敲門聲截斷了我的怒氣,回過頭去,母親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神色之間盡是憂慮,一時我們母子兩人竟皆無言。
自此之后,我時常捧著一卷轉譯的《雪萊詩選輯》半倚在窗前,料想姑娘受過師范學校的教育,思想很進步,大抵是更青睞西方小說的。可惜一連三月,我的《雪萊詩選輯》換到了新譯的《黑奴吁天記》,為此妻子沒少同我抱怨,姑娘的倩影依舊難覓。
“難道是襄王有意,神女無情?”我心底有些泄氣,竟也奇怪自己生出這般出格的比喻。也不知是不是我內心最后一點可憐的道德在作怪。
一大早,清冽的秋雨淅淅瀝瀝,點滴在檐角下,簌簌有聲。醒來的我頗感酸痛,伸手攬去,繡金的鴛鴦枕邊只留下一絲余溫,不用說,妻子定是去了廚房備早餐。我嘆了口氣,習慣性地起身推開窗戶。這一下可不要緊,目光頓時移不開了。她,對面的姑娘,玉雕般一動不動半倚在窗前,淡青色的衣衫仍是遮掩不住曼妙的身姿,初雪般白皙的膚色,眉眼之間神采流轉。低垂鉛色的天空也亮了起來,突如其來的場面猶如萬丈波瀾,不帶著一絲猶豫,呼嘯而來。我腦海中“嗡”的一響,輕輕念道:“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雖已是初秋時分,依舊春意盎然。我不由得出了神,難免有幾分窘態。她,似乎注意到了我,臉上暈開嫣紅色,我的臉也燙起來,竟然有幾分承受不住。
這倒真像是毒,生滿倒刺的毒荊棘,牢牢鉤住我的心!數日前,沒有對話,只留對視,怕是連萍水相逢也算不上。
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心情隨著一片片枯葉的凋零變得與秋意一般濃重。幸而家離黃浦江不遠,岸灘是晚飯后消遣時光的最佳場所。彼時,江邊游覽的旅客多如過江之鯽。來往不絕的火輪船逐漸多起來,隱約可以聽見船艙中觥籌交錯、湊趣鬧酒的聲音。女兒囡囡同妻子走在最前面,母親緊緊跟在孫女后面,我跟在最后面,黑長的影子與電線桿的影子融合一處,我倒是與孤高的電線桿湊成一對。高高的領口遮掩住我大半面孔,旁人難知喜怒。或許我此舉不過是多余的動作罷了。妻子牽著女兒,口中喃喃不絕,估計是盤算著明日的開銷。鬧覺的女兒沉重的眼皮一垂再垂,小嘴一癟,將要哭出來。母親彎下腰,俯身抱起囡囡親了又親。口中咿咿呀呀,哼唱起幼時哄我的童謠,老舊的詞句,爛熟的調調,卻聽得我眉梢舒展開來。
妻子恍若未聞,反倒是扯了扯我的衣袖,指著微波蕩漾的江心,一輪秋月白橫陳其間。“哎喲,不得了了!”我很是詫異,難得妻子有了吟風弄月的情懷,剛想附和一番,聽她說道,“城,你瞧那月亮多像月餅,哎呀,已經過了月初,十五就是中秋了,明天下班回來時候記得帶些面粉,我和媽好做月餅備著過節。”
我在心底嘆了口氣,臉上尷尬地笑了笑,自顧自吟哦道:“唉,同是天涯淪落人,可惜我晚生了千百年,遇不上樂天居士和那琵琶女。這般知己只有在古人中尋覓了。”
囡囡早在母親懷中酣睡,紅彤彤的小臉蛋嫩得像是剝了殼的雞蛋,睫毛隨我濃密且曲長。一旁的妻子已經在低聲同母親盤算中秋節的家用,慢慢踱步走回那個家去,絲毫沒有在意我的存在。
望著紫羅蘭色的天空,濃郁的云朵聚散無定,光彩流轉,相比昏黃的路燈,更像極了一幅西洋油畫。這應該是屬于一段羅曼蒂克往事的背景,也當有伊人演奏一段悠揚的小提琴。不知怎么的,我心中寂寥之情陡然劇增。不知不覺,我的右手慢慢從懷中取出一張握得褶皺的請帖——是今早一個革命黨模樣的青年送到劇院的。里面的內容我不知反復念了多少遍——送呈芳鄰城兄臺啟,謹定于八月十二日為江寄樵先生、林思眠小姐新婚大典,恭請光臨,密斯林敬邀。
請帖仿佛整個時代的嘲諷,被我捏在手中,仿佛一塊刺骨的寒冰,唯獨慶幸的是母親和妻女走得遠了,細密的汗水終于從后背滲出來。
新月還沒有落,斜斜掛在柳梢頭,我大概是看見了不遠處隱隱約約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