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社會
- 中國人需要閱讀的道德進修手冊
- 蔡元培 辜鴻銘
- 10810字
- 2020-07-22 19:18:24
第一節 總論
凡趨向相同利害與共之人,集而為群,茍其于國家無直接之關系,于法律無一定之限制者,皆謂之社會。是以社會之范圍,廣狹無定,小之或局于鄉里,大之則亙于世界,如所謂北京之社會,中國之社會,東洋之社會,與夫勞工社會,學者社會之屬,皆是義也。人生而有合群之性,雖其種族大別,國土不同者,皆得相依相扶,合而成一社會,此所以有人類社會之道德也。然人類恒因土地相近種族相近者,建為特別之團體,有統一制裁之權,謂之國家,所以彌各種社會之缺憾,而使之互保其福利者也。故社會之范圍,雖本無界限,而以受范于國家者為最多。蓋世界各國,各有其社會之特性,而不能相融,是以言實踐道德者,于人類社會,固有普通道德,而于各國社會,則又各有其特別之道德,是由于其風土人種習俗歷史之差別而生者,而本書所論,則皆適宜于我國社會之道德也。
人之組織社會,與其組織家庭同,而一家族之于社會,則亦猶一人之于家族也。人之性,厭孤立而喜群居,是以家族之結合,終身以之。而吾人喜群之性,尚不以家族為限。向使局處家庭之間,與家族以外之人,情不相通,事無與共,則此一家者,無異在窮山荒野之中,而其家亦烏能成立乎?
蓋人類之體魄及精神,其能力本不完具,非互相左右,則馴致不能生存。以體魄言之,吾人所以避風雨寒熱之苦,御猛獸毒蟲之害,而晏然保其生者,何一非社會之賜?以精神言之,則人茍不得已而處于孤立之境,感情思想,一切不能達之于人,則必有非常之苦痛,甚有因是而病狂者。蓋人之有待于社會,如是其大也。且如語言文字之屬,凡所以保存吾人之情智而發達之者,亦必賴社會之組織而始存。然則一切事物之關系于社會,蓋可知矣。
夫人食社會之賜如此,則人之所以報效于社會者當如何乎?曰:廣公益,開世務,建立功業,不顧一己之利害,而圖社會之幸福,則可謂能盡其社會一員之本務者矣。蓋公而忘私之心,于道德最為高尚,而社會之進步,實由于是。故觀于一社會中志士仁人之多寡,而其社會進化之程度可知也。使人人持自利主義,而漠然于社會之利害,則其社會必日趨腐敗,而人民必日就零落,卒至人人同被其害而無救,可不懼乎?
社會之上,又有統一而制裁之者,是為國家。國家者,由獨立之主權,臨于一定之土地、人民,而制定法律以統治之者也。凡人既為社會之一員,而持社會之道德,則又為國家之一民,而當守國家之法律。蓋道德者,本以補法律之力之所不及;而法律者,亦以輔道德之功之所未至,二者相須為用。茍悖于法律,則即為國家之罪人,而決不能援社會之道德以自護也。惟國家之本領,本不在社會,是以國家自法律范圍以外,決不干涉社會之事業,而社會在不違法律之限,亦自有其道德之自由也。
人之在社會也,其本務雖不一而足,而約之以二綱:曰公義;曰公德。
公義者,不侵他人權利之謂也。我與人同居社會之中,人我之權利,非有徑庭,我既不欲有侵我之權利者,則我亦決勿侵人之權利。人與人互不相侵,而公義立矣。吾人之權利,莫重于生命財產名譽。生命者一切權利之本位,一失而不可復,其非他人之所得而侵犯,所不待言。財產雖身外之物,然人之欲立功名享福利者,恒不能徒手而得,必有借于財產。茍其得之以義,則即為其人之所當保守,而非他人所能干涉者也。名譽者,無形之財產,由其人之積德累行而后得之,故對于他人之讒誣污蔑,亦有保護之權利。是三者一失其安全,則社會之秩序,既無自而維持。是以國家特設法律,為吾人保護此三大權利。而吾人亦必尊重他人之權利,而不敢或犯。固為謹守法律之義務,抑亦對于社會之道德,以維持其秩序者也。
雖然,人僅僅不侵他人權利,則徒有消極之道德,而未足以盡對于社會之本務也。對于社會之本務,又有積極之道德,博愛是也。
博愛者,人生最貴之道德也。人之所以能為人者以此。茍其知有一身而不知有公家,知有一家而不知有社會,熟視其同胞之疾苦顛連,而無動于衷,不一為之援手,則與禽獸奚擇焉?世常有生而廢疾者,或有無辜而罹縲紲之辱者,其他鰥寡孤獨,失業無告之人,所在多有,且文化漸開,民智益進,社會之競爭日烈,則貧富之相去益遠,而世之素無憑借、因而沉淪者,與日俱增,此亦理勢之所必然者也。而此等沉淪之人,既已日趨苦境,又不敢背戾道德法律之束縛,以侵他人之權利,茍非有賑濟之者,安得不束手就斃乎?夫既同為人類,同為社會之一員,不忍坐視其斃而不救,于是本博愛之心,而種種慈善之業起焉。
博愛可以盡公德乎?未也。賑窮濟困,所以彌缺陷,而非所以求進步;所以濟目前,而非所以圖久遠。夫吾人在社會中,決不以目前之福利為已足也,且目前之福利,本非社會成立之始之所有,實吾輩之祖先,累代經營而馴致之,吾人既已沐浴祖先之遺德矣,顧不能使所承于祖先之社會,益臻完美,以遺諸子孫,不亦放棄吾人之本務乎?是故人在社會,又當各循其地位,量其勢力,而圖公益,開世務,以益美善其社會。茍能以一人而造福于億兆,以一生而遺澤于百世,則沒世而功業不朽,雖古之圣賢,蔑以加矣。
夫人既不侵他人權利,又能見他人之窮困而救之,舉社會之公益而行之,則人生對于社會之本務,始可謂之完成矣。吾請舉孔子之言以為證,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是二者,一則限制人,使不可為;一則勸導人,使為之。一為消極之道德;一為積極之道德。一為公義,一為公德,二者不可偏廢。我不欲人侵我之權利,則我亦慎勿侵人之權利,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義也。我而窮也,常望人之救之,我知某事之有益于社會,即有益于我,而力或弗能舉也,則望人之舉之,則吾必盡吾力所能及,以救窮人而圖公益,斯即欲立而立人、欲達而達人之義也。二者,皆道德上之本務,而前者又兼為法律上之本務。人而僅欲不為法律上之罪人,則前者足矣,如欲免于道德上之罪,又不可不躬行后者之言也。
第二節 生命
人之生命,為其一切權利義務之基本。無端而殺之,或傷之,是即舉其一切之權利義務而悉破壞之,罪莫大焉。是以殺人者死,古今中外之法律,無不著之。
人與人不可以相殺傷。設有橫暴之徒,加害于我者,我豈能坐受其害?勢必盡吾力以為抵制,雖亦用橫暴之術而殺之傷之,亦為正當之防衛。正當之防衛,不特不背于嚴禁殺傷之法律,而適所以保全之也。蓋彼之欲殺傷我也,正所以破壞法律,我茍束手聽命,以至自喪其生命,則不特我自放棄其權利,而且坐視法律之破壞于彼,而不盡吾力以相救,亦我之罪也。是故以正當之防衛而至于殺傷人,文明國之法律,所不禁也。
以正當之防衛,而至于殺傷人,是出于不得已也。使我身既已保全矣,而或余怒未已,或挾仇必報,因而殺傷之,是則在正當防衛之外,而我之殺傷為有罪。蓋一人之權利,即以其一人利害之關系為范圍,過此以往,則制裁之任在于國家矣。犯國家法律者,其所加害,雖或止一人,而實負罪于全社會。一人即社會之一分子,一分子之危害,必有關于全體之平和,猶之人身雖僅傷其一處,而即有害于全體之健康也。故刑罰之權,屬于國家,而非私人之所得與。茍有于正當防衛之外,而殺傷人者,國家亦必以罪罪之,此不獨一人之私怨也,即或借是以復父兄戚友之仇,亦為徇私情而忘公義,今世文明國之法律多禁之。
決斗者,野蠻之遺風也,國家既有法律以斷邪正,判曲直,而我等乃以一己之私憤,決之于格斗,是直彼此相殺而已,豈法律之所許乎?且決斗者,非我殺人,即人殺我,使彼我均為放棄本務之人。而求其緣起,率在于區區之私情,且其一勝一敗,亦非曲直之所在,而視乎其技術之巧拙,此豈可與法律之裁制同日而語哉?
法律亦有殺人之事,大辟是也。大辟之可廢與否,學者所見,互有異同,今之議者,以為今世文化之程度,大辟之刑,殆未可以全廢。蓋刑法本非一定,在視文化之程度而漸改革之。故昔日所行之刑罰,有涉于殘酷者,誠不可以不改,而悉廢死刑之說,尚不能不有待也。
因一人之正當防衛而殺傷人,為國家法律所不禁,則以國家之正當防衛而至于殺傷人,亦必為國際公法之所許,蓋不待言,征戰之役是也。兵兇戰危,古今中外,人人知之,而今之持社會主義者,言之尤為痛切,然坤輿之上,既尚有國界,各國以各圖其國民之利益,而不免與他國相沖突,沖突既劇,不能取決于樽俎之間,而決之以干戈,則其國民之躬與兵役者,發槍揮刃,以殺傷敵人,非特道德法律,皆所不禁,而實出于國家之命令,且出公款以為之準備者也。惟敵人之不與戰役,或戰敗而降服者,則雖在兩國開戰之際,亦不得輒加以危害,此著之國際公法者也。
第三節 財產
夫生命之可重,既如上章所言矣。然人固不獨好生而已,必其生存之日,動作悉能自由,而非為他人之傀儡,則其生始為可樂,于是財產之權起焉。蓋財產者,人所辛苦經營所得之,于此無權,則一生勤力,皆為虛擲,而于己毫不相關,生亦何為?且人無財產權,則生計必有時不給,而生命亦終于不保。故財產之可重,次于生命,而盜竊之罪,次于殺傷,亦古今中外之所同也。
財產之可重如此,然而財產果何自而始乎?其理有二:曰先占;曰勞力。
有物于此,本無屬,則我可以取而有之。何則?無主之物,我占之,而初非有妨于他人之權利也,是謂先占。
先占者,勞力之一端也。田于野,漁于水,或發見無人之地而占之,是皆屬于先占之權者,雖其事難易不同,而無一不需乎勞力。故先占之權,亦以勞力為基本,而勞力即為一切財產權所由生焉。
凡不待勞力而得者,雖其物為人生所必需,而不得謂之財產。如空氣彌綸大地,任人呼吸,用之而不竭,故不可以為財產。至于山禽野獸,本非有畜牧之者,故不屬于何人,然有人焉捕而獲之,則得據以為財產,以其為勞力之效也。其他若耕而得粟,制造而得器,其須勞力,便不待言,而一切財產之權,皆循此例矣。
財產者,所以供吾人生活之資,而俾得盡力于公私之本務者也。而吾人之處置其財產,且由是而獲贏利,皆得自由,是之謂財產權。財產權之確定與否,即國之文野所由分也。蓋此權不立,則橫斂暴奪之事,公行于社會,非特無以保秩序而進幸福,且足以阻人民勤勉之心,而社會終于墮落也。
財產權之規定,雖恃乎法律,而要非人人各守權限,不妄侵他人之所有,則亦無自而確立,此所以又有道德之制裁也。
人既得占有財產之權,則又有權以蓄積之而遺贈之,此自然之理也。蓄積財產,不特為己計,且為子孫計,此亦人情敦厚之一端也。茍無蓄積,則非特無以應意外之需,所關于己身及子孫者甚大,且使人人如此,則社會之事業,將不得有力者以舉行之,而進步亦無望矣。遺贈之權,亦不過實行其占有之權。蓋人以己之財產遺贈他人,無論其在生前,在死后,要不外乎處置財產之自由,而家產世襲之制,其理亦同。蓋人茍不為子孫計,則其所經營積蓄者,及身而止,無事多求,而人顧畢生勤勉,豐取嗇用,若下知止足者,無非為子孫計耳。使其所蓄不得遺之子孫,則又誰樂為勤儉者?此即遺財產之權之所由起,而其他散濟戚友捐助社會之事,可以例推矣。
財產權之所由得,或以先占,或以勞力,或以他人之所遺贈,雖各不同,而要其權之不可侵則一也。是故我之財產,不愿為他人所侵,則他人之財產,我亦不得而侵之,此即對于財產之本務也。
關于財產之本務有四:一曰,關于他人財產直接之本務;二曰,關于貸借之本務;三曰,關于寄托之本務;四曰,關于市易之本務。
盜竊之不義,雖三尺童子亦知之,而法律且厲禁之矣。然以道德衡之,則非必有穿窬劫掠之跡,而后為盜竊也。以虛偽之術,誘取財物,其間或非法律所及問,而揆諸道德,其罪亦同于盜竊。又有貌為廉潔,而陰占厚利者,則較之盜竊之輩,迫于饑寒而為之者,其罪尤大矣。
人之所得,不必與其所需者,時時相應,于是有借貸之法,有無相通,洵人生之美事也。而有財之人,本無必應假貸之義務,故假貸于人而得其允諾,則不但有償還之責任,而亦當感謝其恩意。且財者,生利之具,以財貸人,則并其貸借期內可生之利而讓之,故不但有要求償還之權,而又可以要求適當之酬報。而貸財于人者,既憑借所貸,而享若干之利益,則割其一部分以酬報于貸我者,亦當盡之本務也。惟利益之多寡,隨時會而有贏縮,故要求酬報者,不能無限。世多有乘人困迫,而脅之以過當之息者,此則道德界之罪人矣。至于朋友親戚,本有通財之義,有負債者,其于感激報酬,自不得不引為義務,而以財貸之者,要不宜計較錙銖,以流于利交之陋習也。
凡貸財于人者,于所約償還之期,必不可以不守也。或有僅以償還及報酬為負債者為本務,而不顧其期限者,此謬見也。例如學生假師友之書,期至不還,甚或轉假于他人,則馴致不足以取信,而有書者且以貸借于人相戒,豈非人己兩妨者耶?
受人之屬而為之保守財物者,其當慎重,視己之財物為尤甚,茍非得其人之預約,及默許,則不得擅用之。自天災時變非人力所能挽救外,茍有損害,皆保守者之責,必其所歸者,一如其所授,而后保守之責為無忝。至于保守者之所費,與其當得之酬報,則亦物主當盡之本務也。
人類之進化,由于分職通功,而分職通功之所以行,即基本于市易。故市易者,大有造于社會者也。然使為市易者,于貨物之精粗,價值之低昂,或任意居奇,或乘機作偽,以為是本非法律所規定也,而以商賈之道德繩之,則其事已謬。且目前雖占小利而頓失其他日之信用,則所失正多。西諺曰:正直者,上乘之策略。洵至言也。
人與財產,有直接之關系,自非服膺道義恪守本務之人,鮮不為其所誘惑,而不知不覺躬犯非義之舉。盜竊之罪,律有明文,而清議亦復綦嚴,犯者尚少。至于貸借寄托市易之屬,往往有違信背義,以占取一時之利者,斯則今之社會,不可不更求進步者也。夫財物之當與人者,宜不待其求而與之,而不可取者,雖見贈亦不得受,一則所以重人之財產,而不敢侵,一則所以守己之本務,而無所歉。人人如是,則社會之福利,寧有量歟?
第四節 名譽
人類者,不徒有肉體之嗜欲也,而又有精神之嗜欲。是故飽暖也,富貴也,皆人之所欲也,茍所得僅此而已,則人又有所不足,是何也?曰:無名譽。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言名譽之不朽也。人既有愛重名譽之心,則不但寶之于生前,而且欲傳之于死后,此即人所以異于禽獸。而名譽之可貴,乃舉人人生前所享之福利,而無足以尚之,是以古今忠孝節義之士,往往有殺身以成其名者,其價值之高為何如也。
夫社會之中,所以互重生命財產而不敢相侵者,何也?曰:此他人正當之權利也。而名譽之所由得,或以天才,或以積瘁,其得之之難,過于財產,而人之所愛護也,或過于生命。茍有人焉,無端而毀損之,其與盜人財物、害人生命何異?是以生命財產名譽三者,文明國之法律,皆嚴重保護之。唯名譽為無形者,法律之制裁,時或有所不及,而愛重保護之本務,乃不得不偏重于道德焉。
名譽之敵有二:曰讒誣;曰誹謗。二者,皆道德界之大罪也。
讒誣者,虛造事跡,以污蔑他人名譽之謂也。其可惡蓋甚于盜竊,被盜者,失其財物而已;被讒誣者,或并其終身之權利而胥失之。流言一作,雖毫無根據,而妒賢嫉才之徒,率喧傳之,舉世靡然,將使公平摯實之人,亦為其所惑,而不暇詳求,則其人遂為眾惡之的,而無以自立于世界。古今有為之才,被讒誣之害,以至名敗身死者,往往而有,可不畏乎?
誹謗者,乘他人言行之不檢,而輕加以惡評者也。其害雖不如讒誣之甚,而其違公義也同。吾人既同此社會,利害苦樂,靡不相關,成人之美而救其過,人人所當勉也。見人之短,不以懇摯之意相為規勸,而徒譏評之以為快,又或乘人不幸之時,而以幸災樂禍之態,歸咎于其人,此皆君子所不為也。且如警察官吏,本以抉發隱惡為職,而其權亦有界限,若乃不在其職,而務訐人隱私,以為談笑之資,其理何在?至于假托公益,而為誹謗,以逞其媢嫉之心者,其為悖戾,更不待言矣。
世之為讒誣誹謗者,不特施之于生者,而或施之于死者,其情更為可惡。蓋生者尚有辯白昭雪之能力,而死者則并此而無之也。原讒誣誹謗之所由起,或以嫉妒,或以猜疑,或以輕率。夫羨人盛名,吾奮而思齊焉可也,不此之務,而忌之毀之,損人而不利己,非大愚不出此。至于人心之不同如其面,因人一言一行,而輒推之于其心術,而又往往以不肖之心測之,是徒自表其心地之齷齪耳。其或本無成見,而嫉惡太嚴,遇有不協于心之事,輒以惡評加之,不知人事蕃變,非備悉其始末,灼見其情偽,而平心以判之,鮮或得當,不察而率斷焉,因而過甚其詞,則動多謬誤,或由是而貽害于社會者,往往有之。且輕率之斷定,又有由平日憎疾其人而起者。憎疾其人,而輒以惡意斷定其行事,則雖名為斷定,而實同于讒謗,其流毒尤甚。故吾人于論事之時,務周詳審慎,以無蹈輕率之弊,而于所憎之人,尤不可不慎之又慎也。
夫人必有是非之心,且坐視邪曲之事,默而不言,或為人情所難堪,唯是有意訐發,或為過情之毀?則于意何居。古人稱守口如瓶,其言雖未必當,而亦非無見。若乃奸宄之行,有害于社會,則又不能不盡力攻斥,以去社會之公敵,是亦吾人對于社會之本務,而不可與損人名譽之事,同年而語者也。
第五節 博愛及公益
博愛者,人生至高之道德,而與正義有正負之別者也。行正義者,能使人免于為惡;而導人以善,則非博愛者不能。
有人于此,不干國法,不悖公義,于人間生命財產名譽之本務,悉無所歉,可謂能行正義矣。然道有餓殍而不知恤,門有孤兒而不知救,遂得為善人乎?
博愛者,施而不望報,利物而不暇己謀者也。凡動物之中,能歷久而綿其種者,率恃有同類相恤之天性,人為萬物之靈,茍僅斤斤于施報之間,而不恤其類,不亦自喪其天性,而有愧于禽獸乎?
人之于人,不能無親疏之別,而博愛之道,亦即以是為序。不愛其親,安能愛人之親;不愛其國人,安能愛異國之人,如曰有之,非矯則悖,智者所不信也。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此博愛之道也。
人人有博愛之心,則觀于其家,而父子親,兄弟睦,夫婦和;觀于其社會,無攘奪,無忿爭,貧富不相蔑,貴賤不相凌,老幼廢疾,皆有所養,藹然有恩,秩然有序,熙熙暤暤,如登春臺,豈非人類之幸福乎!
博愛者,以己所欲,施之于人。是故見人之疾病則拯之,見人之危難則救之,見人之困窮則補助之。何則?人茍自立于疾病危難困窮之境,則未有不望人之拯救之而補助之者也。
赤子臨井,人未有見之而不動其惻隱之心者。人類相愛之天性,固如是也。見人之危難而不之救,必非人情。日汩于利己之計較,以養成涼薄之習,則或忍而為此耳。夫人茍不能挺身以赴人之急,則又安望其能殉社會、殉國家乎?華盛頓嘗投身奔湍,以救瀕死之孺子,其異日能犧牲其身,以為十三州之同胞,脫英國之軛,而建獨立之國者,要亦由有此心耳。夫處死生一發之間,而能臨機立斷,固由其愛情之摯,而亦必有毅力以達之,此則有賴于平日涵養之功者也。
救人疾病,雖不必有挺身赴難之危險,而于傳染之病,為之看護,則直與殉之以身無異,非有至高之道德心者,不能為之。茍其人之地位,與國家社會有重大之關系,又或有侍奉父母之責,而輕以身試,亦為非宜,此則所當衡其輕重者也。
濟人以財,不必較其數之多寡,而其情至為可嘉,受之者尤不可不感佩之。蓋損己所余以周人之不足,是誠能推己及人,而發于其友愛族類之本心者也。慈善之所以可貴,即在于此。若乃本無博愛之心,而徒仿一二慈善之跡,以博虛名,則所施雖多,而其價值,乃不如少許之出于至誠者。且其偽善沽名,適以害德,而受施之人,亦安能歷久不忘耶?
博愛者之慈善,惟慮其力之不周,而人之感我與否,初非所計。即使人不感我,其是非固屬于其人,而于我之行善,曾何傷焉?若乃怒人之忘德,而遽徹其慈善,是吾之慈善,專為市恩而設,豈博愛者之所為乎?唯受人之恩而忘之者,其為不德,尤易見耳。
博愛者,非徒曰吾行慈善而已。其所以行之者,亦不可以無法。蓋愛人以德,當為圖永久之福利,而非使逞快一時,若不審其相需之故,而漫焉施之,受者或隨得隨費,不知節制,則吾之所施,于人奚益也?固有習于荒怠之人,不務自立,而以仰給于人為得計,吾茍墮其術中,則適以助長其倚賴心,而使永無自振之一日。愛之而適以害之,是不可不致意焉。
夫如是,則博愛之為美德,誠彰彰矣。然非擴而充之,以開世務,興公益,則吾人對于社會之本務,猶不能無遺憾。何則?吾人處于社會,則與社會中之人人,皆有關系,而社會中人人與公益之關系,雖不必如疾病患難者待救之孔亟,而要其為相需則一也,吾但見疾病患難之待救,而不顧人人所需之公益,毋乃持其偏而忘其全,得其小而遺其大者乎?
夫人才力不同,職務尤異,合全社會之人,而求其立同一之功業,勢必不能。然而隨分應器,各圖公益,則何不可有之。農工商賈,任利用厚生之務;學士大夫,存移風易俗之心,茍其有裨于社會,則其事雖殊,其效一也。人生有涯,局局身家之間,而于世無補,暨其沒也,貧富智愚,同歸于盡。惟夫建立功業,有裨于社會,則身沒而功業不與之俱盡,始不為虛生人世,而一生所受于社會之福利,亦庶幾無忝矣。所謂公益者,非必以目前之功利為準也。如文學美術,其成效常若無跡象之可尋,然所以拓國民之智識,而高尚其品性者,必由于是。是以天才英絕之士,宜超然功利以外,而一以發揚國華為志,不蹈前人陳跡,不拾外人糟粕,抒其性靈,以摩蕩社會,如明星之粲于長夜、美花之映于座隅,則無形之中,社會實受其賜。有如一國富強,甲于天下,而其文藝學術,一無可以表見,則千載而后,誰復知其名者?而古昔既墟之國,以文學美術之力,垂名百世,迄今不朽者,往往而有,此豈可忽視者歟?
不惟此也,即社會至顯之事,亦不宜安近功而忘遠慮,常宜規模遠大,以遺餉后人,否則社會之進步,不可得而期也。是故有為之士,所規畫者,其事固或非一手一足之烈,而其利亦能歷久而不渝,此則人生最大之博愛也。
量力捐財,以助公益,此人之所能為,而后世子孫,與享其利,較之飲食征逐之費,一瞬而盡者,其價值何如乎?例如修河渠,繕堤防,筑港埠,開道路,拓荒蕪,設醫院,建學校皆是。而其中以建學校為最有益于社會之文明。又如私設圖書館,縱人觀覽,其效亦同。其他若設育嬰堂、養老院等,亦為博愛事業之高尚者,社會文明之程度,即于此等公益之盛衰而測之矣。
圖公益者,又有極宜注意之事,即慎勿以公益之名,興無用之事是也。好事之流,往往為美名所眩,不審其利害何若,倉卒舉事,動輒蹉跌,則又去而之他。若是者,不特自損,且足為利己者所借口,而以沮喪向善者之心,此不可不慎之于始者也。
又有借公益以沽名者,則其跡雖有時與實行公益者無異,而其心迥別,或且不免有倒行逆施之事。何則?其目的在名,則茍可以得名也,而他非所計,雖其事似益而實損,猶將為之。實行公益者則不然,其目的在公益。茍其有益于社會也,雖或受無識者之謗議,而亦不為之阻。此則兩者心術之不同,而其成績亦大相懸殊矣。
人既知公益之當興,則社會公共之事物,不可不鄭重而愛護之。凡人于公共之物,關系較疏,則有漫不經意者,損傷破毀,視為常事,此亦公德淺薄之一端也。夫人既知他人之財物不可以侵,而不悟社會公共之物,更為貴重者,何歟?且人既知毀人之物,無論大小,皆有賠償之責,今公然毀損社會公共之物,而不任其賠償者,何歟?如學堂諸生,每有抹壁唾地之事,而公共花卉,道路蔭木,經行者或無端而攀折之,至于青年子弟,詣神廟佛寺,又或倒燈覆甕,自以為快,此皆無賴之事,而有悖于公德者也。歐美各國,人人崇重公共事物,習以為俗,損傷破毀之事,始不可見,公園椅榻之屬,間以公共愛護之言,書于其背,此誠一種之美風,而我國人所當奉為圭臬者也。國民公德之程度,視其對于公共事物如何,一木一石之微,于社會利害,雖若無大關系,而足以表見國民公德之淺深,則其關系,亦不可謂小矣。
第六節 禮讓及威儀
凡事皆有公理,而社會行習之間,必不能事事以公理繩之。茍一切繩之以理,而寸步不以讓人,則不勝沖突之弊,而人人無幸福之可言矣。且人常不免為感情所左右,自非豁達大度之人,于他人之言行,不慊吾意,則輒引似是而非之理以糾彈之,沖突之弊,多起于此。于是乎有禮讓以為之調合,而彼此之感情,始不至于沖突焉。
人之有禮讓,其猶車轄之脂乎,能使人交際圓滑,在溫情和氣之間,以完其交際之本意。欲保維社會之平和,而增進其幸福,殆不可一日無者也。
禮者,因人之親疏等差,而以保其秩序者也。其要在不傷彼我之感情,而互表其相愛相敬之誠,或有以是為虛文者,謬也。
禮之本始,由人人有互相愛敬之誠,而自發于容貌。蓋人情本不相遠,而其生活之狀態,大略相同,則其感情之發乎外而為拜揖送迎之儀節,亦自不得不同,因襲既久,成為慣例,此自然之理也。故一國之禮,本于先民千百年之習慣,不宜輒以私意刪改之。蓋崇重一國之習慣,即所以崇重一國之秩序也。
夫禮,既本乎感情而發為儀節,則其儀節,必為感情之所發見,而后謂之禮。否則意所不屬,而徒拘牽于形式之間,是芻狗耳。儀節愈繁,而心情愈鄙,自非徇浮華好諂諛之人,又孰能受而不斥者。故禮以愛敬為本。
愛敬之情,人類所同也,而其儀節,則隨其社會中生活之狀態,而不能無異同。近時國際公私之交,大擴于古昔,交際之儀節,有不可以拘墟者,故中流以上之人,于外國交際之禮,亦不可不致意焉。
讓之為用,與禮略同。使人互不相讓,則日常言論,即生意見,親舊交際,動輒齟齬。故敬愛他人者,不務立異,不炫所長,務以成人之美。蓋自異自眩,何益于己,徒足以取厭啟爭耳。虛心平氣,好察邇言,取其善而不翹其過,此則謙讓之美德,而交際之要道也。
排斥他人之思想與信仰,亦不讓之一也。精神界之科學,尚非人智所能獨斷。人我所見不同,未必我果是而人果非,此文明國憲法,所以有思想自由、信仰自由之則也。茍當討論學術之時,是非之間,不能異立,又或于履行實事之際,利害之點,所見相反,則誠不能不各以所見,互相駁詰,必得其是非之所在而后已。然亦宜平心以求學理事理之關系,而不得參以好勝立異之私意。至于日常交際,則他人言說雖與己意不合,何所容其攻詰,如其為之,亦徒彼此忿爭,各無所得已耳。溫良謙恭,薄責于人,此不可不注意者。
至于宗教之信仰,自其人觀之,一則為生活之標準,一則為道德之理想,吾人決不可以輕侮嘲弄之態,侵犯其自由也。由是觀之,禮讓者,皆所以持交際之秩序,而免其齟齬者也。然人固非特各人之交際而已,于社會全體,亦不可無儀節以相應,則所謂威儀也。
威儀者,對于社會之禮讓也。人嘗有于親故之間,不失禮讓,而對于社會,不免有粗野傲慢之失者,是亦不思故耳。同處一社會中,則其人雖有親疏之別,而要必互有關系,茍人人自親故以外,即復任意自肆,不顧取厭,則社會之愛力,為之減殺矣。有如垢衣被發,呼號道路,其人雖若自由,而使觀之者不勝其厭忌,可謂之不得罪于社會乎?凡社會事物,各有其習慣之典例,雖違者無禁,犯者無罰,而使見而不快,聞而不慊,則其為損于人生之幸福者為何如耶!古人有言,滿堂飲酒,有一人向隅而泣,則舉座為之不歡,言感情之相應也。乃或于置酒高會之時,白眼加人,夜郎自大,甚或罵座擲杯,凌侮儕輩,則豈非蠻野之遺風,而不知禮讓為何物歟。歐美諸國士夫,于宴會中,不談政治,不說宗教,以其易啟爭端,妨人歡笑,此亦美風也。
凡人見邀赴會,必預審其性質如何,而務不失其相應之儀表。如會葬之際,談笑自如,是為幸人之災,無禮已甚,凡類此者,皆不可不致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