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近代企業的雛形

“近代”一詞，在中西方的歷史中有著不同的時間劃分標準，從歷史學的角度是，西方的近代史始于公元1640年，英國的資產階級革命被認為是西方近代史的起點，而中國的近代史則始于公元1840年，以第一次鴉片戰爭作為中國近代史的開端。基于這種不同的時代劃分，我們將近代企業的發展歷程分為中西方兩部分，分別進行研究和敘述。此外，現代全球的企業制度是西方企業制度的不斷演化和發展，我國企業的制度建設和企業發展從組織形式、運作方式上基本是西方的舶來品，因此，介紹我國的企業發展歷程，不能離開西方企業發展歷程的影響，我們在此對西方近代企業的發展歷程進行概括和分析是十分必要的。

一、西方近代企業的雛形與發展歷程

公元1640年，在歐洲的大不列顛群島上，一群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獲利的資產階級和新貴族們發起了一場旨在推翻封建王朝、建立資產階級政權的革命運動，這場革命一直持續到1688年。1689年，《權利法案》的頒布，標志著英國資產階級革命的勝利，這場被后人稱為“光榮革命”的運動，為半個世紀后起源于英國、影響到世界的“第一次工業革命”奠定了堅實的政治基礎，從此之后，資本主義進入了發展的“快車道”。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東方，大明帝國正在做著最后的垂死掙扎，帝國內部的農民起義已經是遍地烽火，而外部北方女真（清）對這個存在了近300年的帝國也是虎視眈眈。1644年，清政權終于推翻了明政權，建立了清朝，這個由少數民族建立起來的大一統王朝將開始它在中國大地上200多年的統治生活，它不會預感到，僅僅在半個多世紀后，一場改變人類命運和生產力發展的革命即將來臨，而它，已經落伍了。

公元1733年，當大清帝國的清世宗雍正皇帝下旨編制對佛教具有重要作用的《乾隆大藏經》時，英國機械師約翰?凱發明出了“飛梭”用來提高織布效率。飛梭的發明，預示著一場以改進生產手段、提高生產力為目的的工業革命已經展開，而這場革命展開的背后，是英國從工場手工業向大機器時代的轉變。從此，英國的蒸汽代替了人力，各種工廠、制造企業如雨后春筍般出現，隨著工業革命成果向全世界的普及，企業，這一特殊的經濟產物，也繼續著它傳奇的歷程。但我們所熟知的現代企業，卻并非是從工業革命時期開始的。

股份有限責任公司的雛形起源于古羅馬時期，古羅馬的企業形式主要是個人合伙制，該時期對現代企業發展的貢獻在于確立了一系列具有奠基意義的法律規范。羅馬法中認為，人是具有財產權并且能夠起訴和被起訴的個體。在法律層面，起訴和被起訴看起來并不是人所具有的一種權利，但事實上它們確實是人的權利。所有權歸屬問題的確定，是自由市場交易的前提。也正是因為羅馬法的這一貢獻，后世人們認為是羅馬人發明了公司。但是，法律層面的所有權和人權規定并不能為當時人們在契約簽訂中帶來真正的自由和平等，隨著羅馬帝國的崩潰，鼓蕩在公司船頭的帆板結成了巖石，真正的公司時代的到來，還要在人被進一步解放之后。發端于14世紀的文藝復興運動，為人們打破了追求人生而平等的思想上的枷鎖，也為人與人、組織與組織之間契約的建立在思想層面奠定了基礎，而契約的建立，也意味著對個人財產的保護以及財產權利的歸屬從法律和道德層面得以確定，市場交易也因此展開。思想的解放、法律的完善、商業組織的變遷似乎都預示著一個如同暴風雨般的時代即將來臨，而這一切，都隨著15世紀末西方的地理大發現成為現實。地理大發現為西方社會的人們帶來了一個新世界，這個新世界對西方人們來說意味著什么？可能意味著土地、人口、資源等，但到最后資本主義國家才發現，那意味著一個具有無限廣闊前景和無限商業可能的巨大市場。在已經開始走向全球化的經濟體中，個人的力量是十分渺小的，要想實現財富的積累、資本的擴張以及人類的融合，就必須依靠合作的力量。

16世紀末17世紀初，在英國和荷蘭誕生了股份有限責任公司，有限責任的出現，意味著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似乎變得不那么重要，而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和合作卻變得更為簡單。有限責任、自由轉讓投資權以及公司的法人地位，是公司最基本的三個特征，也是最重要的三個特征，但這種制度化的規定并非從一開始就被確立，直到19世紀中葉，公司才作為一項制度被法律固定下來。在這中間的200多年間，資本主義國家的公司，一直是游走于公共和私人、政府與商業組織之間的，既代表著國家利益，又成為國家和私人進行財富掠奪的暴力機器。1600年，在17世紀剛剛拉開序幕的時候，一家名叫東印度公司的公司帶著英國皇家授予的15年貿易專利特許權和募集到的七萬兩千元英鎊從英國出發了，它的目的地是印度，從此這家公司將開始其在東南亞200多年的實際統治，也開啟了由一個公司征服一個國家的野蠻歷史。幾乎在同一時間，海上馬車夫荷蘭感受到英國東印度公司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后，在1602年也成立了荷蘭東印度公司，與英國所不同的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資金來源于荷蘭的市民，這種通過公開發行股票獲取資金的行為，讓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為世界上的第一家上市公司。在英國和荷蘭相繼成立帶有政府特權的公司后，其他國家也紛紛組建了自己的股份有限責任公司，這些公司，無一例外地成為資本主義國家在資源掠奪中的“排頭兵”。直至19世紀，這些特權公司儼然已經成為各殖民地的實際政府，它們擁有雇傭兵、行政權力、稅收權力等，已經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統治者。

就在特權公司為資本主義國家在海外進行瘋狂財富掠奪的同時，在資本主義國家內部，股份有限公司也第一次散發出了它令人既愛又怕的魔力。1715年，一位名叫“約翰?勞”的年輕人從荷蘭來到法國，他準備憑借自己驚人的數學天賦以及在金融業摸爬滾打的經驗在法國大干一場，而這個機會，不會讓他等待太久。就在同一年，法國的太陽王路易十四駕崩，他留給繼任者的是一個高于法國十年財政收入的巨額債務。攝政王奧爾良公爵急需一位在他看來是天才般的人物來為他解決這一問題，于是，他想起了約翰?勞，而約翰?勞顯然沒有讓奧爾良公爵失望。約翰?勞成立了密西西比公司，并獲得了在北美地區的貿易壟斷權，但它存在的意義是幫助法國清理高額的債務。在當時，密西西比公司發行的股票不僅可以用貨幣進行購買，也可以用法國國債進行購買，而該公司給出的股票紅利也十分誘人，高于當時的國債利率。這種舉動讓法國民眾趨之若鶩，30多萬法國人民相繼購買了密西西比公司的股票。約翰?勞被授權組建國家銀行，并被任命為法國財政大臣，憑借手中的權力，約翰?勞發行了大量的貨幣來滿足民眾的股票需求，在約翰?勞的操控下，法國在3年內實現了經濟的持續增長，這給同樣深陷負債泥潭的英國帶來了希望。英國選中了一家名為“南海公司”的公司，并通過國家特許讓南海公司擁有了美洲的貿易權，英國政府如法炮制了國家債券兌換公司股票的把戲，南海公司的股票價值也從125英鎊上升至1000英鎊。一時間，股份有限公司成為“搖錢樹”，英國在1年的時間里就出現了202家股份有限公司。

1720年，英國議會通過了《泡沫法案》，規定在沒有議會法案或國王特許狀給予的法律權利的場合禁止以公司名義行事，禁止發行或轉讓任何種類的股份。(6)這個意在保護南海公司壟斷利益的法案并沒有像它預期的那樣為南海公司帶來大量的投資者，在法案頒布之后，一大批股份有限公司突然銷聲匿跡了，隨之一同消失的還有投資者們的信心，大量的股民如夢初醒，南海公司的股價不斷下跌，成千上萬的英國人在面臨傾家蕩產的同時也開始第一次考慮“股份有限公司是如何賺錢”這一問題。此時，約翰?勞的密西西比公司同樣處于危機之中，一場巨大的股災終于讓人們從狂熱中漸漸醒來，并恢復了理智。股災過后，英國政府和法國政府采取了一種有效但未必正確的措施來解決這一問題，禁止成立股份公司。當資本主義國家內部帶有特權性質的股份有限公司面臨第一次寒冬時，那些在海外殖民地同樣擁有特權的公司也正在因為腐敗問題而一步步走向衰落。股份有限公司真正的時代，是在工業革命之后。

1776年，一家名叫博爾頓—瓦特的公司為世人展示了它們的初代產品——蒸汽機，這個可以代替100人工作的機器將人類第一次徹底地從勞動中解放出來，并將這場運動加速為一場工業革命。這場革命是由成千上萬個采取合伙制的家庭企業推動的，這些活躍在工業革命時期的小公司無一例外地從自利目的出發而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之前的具有國家特權性質的貿易公司并沒有出現在這場工業革命當中，取而代之的是以制造業為基礎的股份有限公司。生產力的不斷發展和進步意味著需要一個更加廣闊的市場來消化和吸收這些工業產品，而本國的市場顯然不能滿足這種需求。他們迫切地希望走出去，走向全球。就在博爾頓—瓦特推出蒸汽機4天之后，格拉斯哥大學教授亞當?斯密出版了《國富論》一書，在這部著作中，斯密批判了用國家力量追逐貨幣財富的重商主義，倡導通過平等契約來發展經濟的自由貿易。“他的最著名的觀點，就是‘看不見的手’。他認為在市場經濟中個體間的自然交易，將會創造出高效的資源分配模式，并有利于提高市場經濟活動中的收入水平。”(7)當成千上萬的小公司從底層逐漸走向舞臺中央時，它們需要的不僅僅是生產力的進步，而是對市場的無限渴望，但國家壟斷顯然對這種市場需求是一種阻礙，它們需要松綁。

19世紀中期，英國完成了轟轟烈烈的第一次工業革命，高聳入云的煙囪噴散著縷縷煙霧，龐大的廠房發出隆隆的轟鳴，鄉村生活的恬靜漸行漸遠。作為世界上第一個實現工業化的國家，鐵路、電報、蒸汽輪船、冶金、石油，一個個新興的行業，存在著巨大的機會，也存在著巨大的風險。如何才能更上一層樓呢？“沒有工業革命就沒有現代公司存在的必要性，當然換一個角度來講，如果沒有現代公司的存在和發展，工業革命的快速進程，也就不容易出現。”(8)

1862年，英國頒布了《公司法》，與需要特權才能成立股份有限公司所不同的是，《公司法》將成立公司作為一種權利從法律層面進行了規定。從此，設立公司不再是一部分人的特權，而是只需7個人簽一份組織章程，登記營業處所，對外自稱股份有限公司就可以。這一規定也成為其他國家設立《公司法》的藍本。

從股份有限公司誕生，到再次在工業革命中登臺亮相，200多年的發展和變遷，股份有限公司終于從特權走向了平等。“特權”是經濟發展中無法繞開的一個名詞、一種現象，千百年來中西方均是如此。但在市場機制的作用下，“特權”終將被市場競爭所取代。在工業革命中再次成長起來的股份有限公司，已經不再是少數人的特權游戲，而是所有人的一種權利，它不再神秘且高高在上，而是在市場中落地生根。在一場由無數小公司推動人類生產力大進步的運動中，股份有限公司也從底層走向了前臺，最終成為帶領世界經濟的發動機。

二、中國近代企業的雛形與發展歷程

1840年，當英國的堅船利炮轟開古老中國的大門時，清王朝還停留在天朝上國的美夢之中，在機器已經取代了人力的大時代中，工業文明和農業文明對壘的結果是顯而易見的，清王朝不得不被動地開始睜眼看世界。當延續了2000多年的農業文明被工業文明瞬間擊敗時，這個以農立國的封建國家在浩浩蕩蕩的工業洪流面前開始變得不自信，驚慌失措，但同時，面臨幾千年未有之變局，那個時代的人們也在驚慌失措中開始艱難探尋自強、求富之路。

中國近代企業始于洋務運動，這場由官僚階級發起的意圖改變清王朝落后現狀、實現中興的運動，經常被現代人們認為是中國近代工業化的起點，這種看法是有一定根據的，因為在這場運動中，出現了中國近代歷史上的第一批新型企業，也為后來100多年的中國近代企業發展奠定了基礎。

公元1865年，就在太平天國剛剛被剿滅的第二年，兩江總督曾國藩和他最得意的弟子李鴻章聯名上書奏請朝廷在原來為了擊敗太平天國而設立的幾所小型兵工廠和炮局的基礎上，加上一位叫容閎的35歲的年輕人用6.8萬兩官銀從美國買來的新機器成立“江南制造局”，也稱“江南制造總局”。清朝廷同意了這二人的奏請，江南制造局于1865年成立。江南制造局是洋務運動中最早成立的大型軍工企業，由官府出資建立并由官府經營，主要的功能是給當時的湘軍、淮軍等清朝武裝力量提供槍炮彈藥。江南制造局的最高管理人員稱為總辦，曾國藩、李鴻章等均作為總辦進行過管理。江南制造局成立后的第二年，即1866年，閩浙總督左宗棠在福建創辦了福建船政局。這兩個作為洋務運動自強時期的代表性企業，均是由官府直接以官銀建立，并以海關稅銀作為經費的官辦企業，而洋務運動時期企業遍地開花的階段還需要隨著一個人的出現才能實現。

1872年，曾國藩走完了他筋疲力盡、曲折坎坷的傳奇一生，他沒有看到他守護的帝國將最終崩潰，也沒有看到洋務運動的最終失敗，這也許是上天對他的最后一絲憐憫。同年，李鴻章接替了直隸總督一職，成為繼自己老師曾國藩之后又一位權勢熏天的人，當然，也是搖搖欲墜的大清帝國的最后一位“裱糊匠”。就在1872年的開春，一位28歲的年輕人拿著自己擬好的一份章程，滿臉興奮地跨進位于天津的直隸總督府大門，他今天要見的人是李鴻章，而手拿章程、逢人便熱情打招呼的這位，叫盛宣懷。

盛宣懷，江蘇常州人，生于1844年，卒于1916年。盛宣懷出生在官宦世家，祖父曾任浙江知府，父親盛康在李鴻章手下做過湖北糧道等職。盛宣懷在八股文章方面極不擅長，但卻精于為人處世，這一點讓李鴻章極為欣賞。在1872年后的40多年中，盛宣懷幾乎參與了晚晴所有重要的大型官辦公司的創立，被視為“一代商父”。盛宣懷擁有驚人的戰略判斷力、無比精巧的斡旋才干、堅韌的個性和超級旺盛的體力(9)。這一次，他為李鴻章帶來的是《輪船招商局章程》。李鴻章因看到繁忙的長江航運上行駛的都是英美國家航運公司的船只，便想要辦一家中國的航運公司來抗衡，在盛宣懷的建議下，李鴻章決定運用民間資本辦一家從事民用業務的航運公司。于是，輪船招商局便因此產生。輪船招商局也成為洋務運動中第一家從事民用業務的現代公司，也是近代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家股份制公司。在《輪船招商局章程》中，盛宣懷第一次提出了“官督商辦”的理念，這一理念貫穿于中國近代史的整個過程，對此后中國的商業形態產生了重要影響。盛宣懷在《輪船招商局章程》中提道：“中國官商久不聯絡，在官莫顧商情，在商莫愁國計。夫籌國計必先顧商情，倘不能自立，一蹶不可復振。”此外，盛宣懷還特別提到兩條：第一是“每年一分生息”，由官府先行提取。這一原則被日后的所有官督商辦企業所采用。第二是“一經售定，即行到局注冊。但不準讓與洋人”(10)。盛宣懷費盡心思擬定了章程，但費解的是，李鴻章并沒有把這項差事交給他，而是交給了另一個人——浙江海運委員朱其昂，盛宣懷只是會辦，朱其昂從國庫領走20萬兩銀子后，只做官家壟斷的漕運業務，僅半年時間，輪船招商局便毫無競爭力，此時盛宣懷再次向李鴻章請纓，而李鴻章以他年輕和缺乏根基為由再一次拒絕了他，因為有兩位南方的買辦進入了李鴻章的視野，盛宣懷真正掌權輪船招商局，要在12年以后。

“買辦”，在近代中國是一個帶有歧視和蔑視性質的詞匯，人們認為被稱為買辦的人是帝國主義和侵略者在中國的奴才和爪牙。而郝延平在《十九世紀中國的買辦——東西間橋梁》一書中用大量的事實證明中國買辦“就是杰出的熊彼特式的企業家”(11)。李鴻章選中的這兩個買辦名叫唐廷樞、徐潤。兩人在進入輪船招商局之前均是洋行的買辦，且兩人都具有相似的經歷，在航運方面擁有無與倫比的豐富經驗。李鴻章費盡心思將這兩人招進輪船招商局，任命唐廷樞為總辦，徐潤、盛宣懷為會辦。唐、徐二人即聯合盛宣懷，采納盛宣懷所議，大開門庭，廣招商股。憑借在洋行浸淫多年的經驗和見識，唐、徐二人很快便募集了50萬兩的民間資本，并仿照洋行的規定：“以一百兩為一股，給票一張，認票不認人”，“以收銀日為始，按年一分支息，一年一小結，總賬公閱，三年一大結，盈余公派。”(12)封建時期中國的企業只有獨資和合伙兩種，輪船招商局的這種設立方式，意味著它將是近代中國的第一家股份制企業，其中“總賬公閱”的規定，更是對產權制度的一種實踐。因此，輪船招商局從這一點上，就注定它對中國企業的發展歷程具有十分明顯的轉折意義，由此來看，唐、徐、盛三人功不可沒。這次成功改組之后，輪船招商局立即在長江航運上與洋商們兵戎相見，長期把持長江航運的是美國的旗昌洋行和英國太古洋行，輪船招商局僅用3年時間就將這兩家洋行逼迫得同時陷入困境，美國旗昌洋行更是提出要把航運公司以220萬兩白銀的價格轉賣給輪船招商局，而當時輪船招商局的資本只有75萬兩白銀、11艘貨船，這對輪船招商局而言，無疑是蛇吞象。但在盛宣懷對李鴻章的極力勸說和與洋行的斡旋之下，最終以支付旗昌洋行120萬兩白銀，其余部分按五年還清的做法買下了旗昌洋行的航運公司。輪船招商局也因此成為長江航運中最大的航運公司，并一舉為日后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到1881年，招商局已經是當時清政府規模最大、效益最好的民用企業，李鴻章在《復劉仲良方伯》一信中言道：“招商局實為開辦洋務來，最得手文字。”(13)

當輪船招商局在唐、徐、盛三人的經營下漸漸步入正軌時，李鴻章便派唐廷樞北上創辦開平礦務局，此時，另一位聲名赫赫的買辦在唐廷樞和盛宣懷的極力推薦下進入了李鴻章的視野，他叫鄭觀應。鄭觀應，廣東香山人，在進入輪船招商局前，是太古洋行航運公司的總買辦，是輪船招商局的競爭對手，且收入頗高。當時的買辦階層是高收入群體，他們不僅能拿到十分豐厚的薪水，還有額外的傭金收入，還有除了從事買辦之外自己的企業。而就是這樣一位有著超高收益的大買辦，卻愿意委身朝廷，選擇為國出力。1881年，當鄭觀應與太古洋行的合同期滿之際，李鴻章親自出馬，向朝廷奏請將鄭觀應“一門好善”的事跡編入廣東省志和縣志，奏章剛剛呈報朝廷，盛宣懷就立即抄錄副本寄給鄭觀應，鄭觀應感激涕零。由于招商局當時的經營剛剛起步，鄭觀應說服自己的理由是“若不早日維持，恐難自立，我國無輪船往來各通商口岸，更為外人所欺辱”。也許正是這個理由，激起了鄭觀應心中的那份愛國之情，1882年，鄭觀應正式加入輪船招商局。晚清時期有名的“四大買辦”中的三位先后加入輪船招商局，選擇為國效力，這在當時具有十分明顯的轟動效應，但可惜的是，加入輪船招商局的三大買辦最終的下場都難免有些凄慘，而唯一沒有加入的席家，恪守買辦本分，最終卻富貴近百年。

輪船招商局是整個洋務運動中的標志性企業，輪船招商局的初步成功讓洋務派仿佛看到了希望，也讓當時的國人看到了希望，自輪船招商局后，股份制公司在晚清時期遍地開花，如開平礦務局、湖北長樂銅礦、熱河平泉銅礦等，1882—1887年，先后有36家股份制公司在《申報》上刊登過股票買賣價格，洋務企業的股票價格也在一路水漲船高。然而，這種看似生機勃勃的中興氣象卻因為一個人而煙消云散，這個人，正是提出建立輪船招商局的盛宣懷。

1884年，就在鄭觀應加入輪船招商局兩年后，鄭觀應聯合唐廷樞和徐潤，三人給李鴻章寫了一封聯名信，信中提出希望將官款“依期分還，幣息陸續繳官，嗣后商務由商任之，盈虧商認，與官無涉，請免派員”。這種舉動無疑是要將輪船招商局徹底民營化，且這種想法并非一時興起。自鄭觀應加入招商局后便對洋務官僚十分警惕，然而他們的這一舉動在李鴻章看來無疑是心有反意。在中堂大人眼里，官督商辦已是迫不得已，幾千年來商人從未入流，商業乃是末業，若不是帝國行將就木，官府怎會選擇與商人合作，而此時這三人竟有擺脫官府之意。此外，此三人自加入招商局后，大開私人企業，與招商局合作，上下其手。于是在輪船招商局中，官商間隙漸生。這種隔閡給了盛宣懷一個機會，自唐、徐二人進入招商局后，盛宣懷便少有機會插手局內事務，整整十年間，李鴻章都將盛宣懷放在別處歷練，盛宣懷在這十年中最突出的貢獻是對近代中國的礦產資源進行了首次勘探。而此時，他卻意外有機會能夠進入輪船招商局。盛宣懷利用李鴻章與唐、徐、鄭三人之間的間隙，以徐潤挪用公款為由，讓徐潤凈身出戶；此后更擠走唐廷樞，自己大權獨攬。剛剛到任，盛宣懷就宣布“朝廷派大員一人認真督辦，用人理財息聽調度”，從此，輪船招商局官商不分，雖然盛宣懷此后苦心經營，但輪船招商局卻再也沒有唐、徐在任時期的輝煌。就在盛宣懷成功奪權之際，在東海彼岸，處于明治維新時期的日本卻選擇以1日元的象征性價格將大批政府企業賣給私人，這些私人中有一位叫巖崎彌太郎的，他將“買”來的企業最終發展為世界級企業，叫三菱株式會社。

盛宣懷的成功奪權，意味著官僚資本主義的再次回歸，就在洋務運動剛剛凸顯出繁榮氣象之際，因政治家與企業家在制度層面和理念層面的沖突，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最終還是走向了“官進民退”的老路，直至1895年甲午戰敗，十年間洋務派在辦實業方面再無大的建樹，我們常說甲午戰敗標志著洋務運動的破產，而其實真正的破產在盛宣懷接管輪船招商局后就已經開始，只是這種“官進民退”的作用過程有些漫長罷了。但在這場官僚階級發起的為了自強求富的洋務運動中，有一個階層是我們忽略但卻不得不提說的，即買辦階層。買辦，這個帶有灰色色彩的特殊群體，卻是讓洋務運動初現繁榮的重要力量，輪船招商局正是在唐廷樞、徐潤加入后才站穩腳跟，并成為李鴻章的“最得手文字”。不能否認的是，買辦階層因為長期處于洋商中間，他們的眼界、見識、才華、能力、經驗等在當時的中國都是突出的優勢，并且他們身上似乎還具有最核心的一點，就是愛國。但遺憾的是，這批最接近企業家的人，卻在歷史的潮流中被沖散了，隨之逝去的，還有當時中國人的榮耀與夢想。近代中國的企業，就像大海中的一葉扁舟，終將隨著波濤洶涌而起起落落，那個真正屬于中國企業的時代，仿佛要在很久之后才能到來。

當中國的沿海地區因官僚階級發起的洋務運動而成為大清國的一線希望時，在中國的內陸山西，一個存在了幾百年的古老商業組織——晉商，卻迎來了它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轉型和創新。商幫，這個于明代出現的商業組織，幾經周折，到清代終于形成了晉商、徽商、十三行三大商幫。在前文我們提到，十三行對近代中國企業發展的貢獻主要表現為催生了買辦階級，晉商和徽商則對清末時期民間金融業進行了創新。

道光三年（1823年），山西平遙西裕成顏料莊北京分號的經理雷履泰向東家李大成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能否把顏料莊關掉，轉而從事一項叫作票號的生意(14)。東家李大成同意了雷履泰的這一想法，隨即出資30萬兩白銀，雷履泰出資2萬兩白銀，成立了“日升昌”票號。為了保證日后業務所涉資金的安全性，雷履泰發明了一套用漢字代替數學數字的密碼法，這套密碼法在票號存在的近百年時間里沒有出現過一次錯誤和銀兩冒領事件。日升昌票號成立之后，生意滾滾而至，雖然我國在唐宋時期曾出現過“飛錢”“飛票”等，但那些并沒有被廣泛應用，客商之間的資金往來依然是依靠鏢局武裝押運的方式進行，票號的出現讓不同地域間大規模的資金流動成為可能。日升昌的成功，讓山西商人從中嗅到了商機，有著“侯百萬”之稱的山西商人侯蔭昌當機立斷，將自家的蔚泰厚綢緞莊改為票號，并一口氣將其他的四家綢緞莊和布莊接連改為票號，稱為“蔚”字五聯號，與日升昌分庭抗禮。在李、侯兩家的示范效應下，山西平遙先后出現了22家票號，他們在全國各商埠設立分號400余個，涉及城鎮77個，極遠之處，北邊到了包頭、張家口，西邊到了迪化（今呼和浩特）、涼州，南邊到了香港，構成一張無遠弗及的金融網絡，號稱“匯通天下”(15)。

晉商在票號設立及員工激勵方面進行了制度創新，主要有以下兩點：第一，實行股奉制，票號將初始資本按照一定單位劃分為股本，并以股本作為分紅依據，以股分奉，這種制度類似于股份有限公司。第二，實行頂身股，票號的掌柜、管事、伙計等，按照才能和表現，確定他們在票號中擁有的股份份額，并以此為依據參與年終分紅，唯一不同的是，頂身股不得轉讓。另外，當頂身股權益人去世后，東家會依舊按照權益人生前持有股份在一段時間內繼續分紅，因此，頂身股也叫故身股。這兩項制度創新與現代企業的制度具有很大的相似性，也保證了票號中人才的集聚。

在電視劇《喬家大院》中，當喬致庸想要創辦票號實現“匯通天下”時，他的謀士孫茂才曾言“國之公器，豈可授予他人”，但當時的現實卻是山西的票號一步步把控了清朝的國庫和省庫。1851年，太平天國起義后，各地商路斷絕，尤其是歷來作為朝廷賦稅重地的江浙地區受影響最為嚴重，清朝廷不得不在1862年（同治元年）同意各省督撫選擇票號設法匯兌，這一舉動為票號獲利大開其口，從此，山西票號進入了快速發展時期。在與朝廷形成利益關系后，清朝廷為了滿足自身的需求，也賦予了晉商一定的特殊權利，而這種特權，最終也成為山西票號衰落的根源。

清朝廷賦予了山西票號兩項特殊權利：第一，山西票號獲得了朝廷京餉和協餉的匯兌權。京餉為地方上繳中央的財稅，協餉為各省之間的官銀往來，并且這些官銀放在票號不計利息，這為票號帶來了豐厚的利潤。第二，朝廷設立行業準入資質，1884年，在晉商的極力游說下，朝廷規定票號的設立需要通過當地道臺衙門的批準，獲得“部貼”后才可設立，在此之前票號設立并不需要任何政治條件。且獲得的“部貼”必須通過同業者聯保，這一規定造成晉商對票號的自然壟斷。有了官府的參與，山西票號將業務重心從原來的民間業務逐漸轉移至官府業務。1900年庚子國變后，山西票號迎來了最后的“黃金十年”。

物極必反、盛極必衰。極盛勢處即衰落處，山西票號在清王朝最后的十年中風頭無兩，但在這種美好的表象之下，天下大勢已經在發生轉變，1904年，清朝廷籌辦戶部銀行，希望山西票號能夠出資協辦，當票號處在北京一線的經理們將這種想法傳遞至山西平遙東家時，東家們意外地拒絕了。4年后，當戶部銀行改組為大清銀行時，再次提出想讓票號協辦，山西票號東家以不與浙商分利為由再次拒絕了。現代銀行制度引入中國后，票號經理們已經感到了危機，于是再次向東家請求聯合組建晉省匯業銀行，當消息傳回山西時，處在山西的東家們嚴厲地訓斥了傳回消息的各大經理，并對此后多次寄回的請求束之高閣。

1911年，中華大地上爆發了辛亥革命，清王朝從此結束，隨之結束的還有一代傳奇商號——山西票號。1914年10月，天津《大公報》上刊登了一則新聞：“前日北京所傳，倒閉之日升昌，其本店聳立其間，門前當懸日升昌金字招牌，聞其主人已宣告破產，由法院捕其來京矣。”票號這個存在了近百年的商業傳奇最終還是倒下了，但傳奇的落幕并不能遮擋它存續期間所散發出的“智慧的光芒”。票號，這一從晉商商幫中轉型而出的企業形態，曾經像流星一樣劃過近代中國企業黎明前的黑夜，并照亮了那片死氣沉沉的夜空。

雖然輪船招商局是洋務運動中第一家從事民用業務的企業，但它的性質卻依舊是官督商辦，從官督商辦到真正的民營企業，還有一段路要走。

1894年，39歲的張謇選擇離開朝廷，用后來一個比較時髦的詞匯叫作“下海”，這位曾經在仕途上狀元及第的人，最終也選擇實業救國。與盛宣懷的官督商辦所不同的是，張謇創建的大生紗廠可以稱為“紳督商辦”，大生紗廠在創建之初有一半的股本來自兩江總督、南洋大臣劉坤一給予的南洋紡織局兩萬錠紗機，因此，大生紗廠最初也被稱之為“官商合辦”。但張謇終其一生也沒有讓大生紗廠成為官府的企業，這一點對近代中國的企業而言無疑是一大進步。

近代中國的企業可以大致分為四類：第一，官辦企業，以盛宣懷為代表；第二，買辦企業，以唐廷樞、徐潤、鄭觀應等為代表；第三，紳辦企業，以張謇等士紳為代表；第四，民辦企業，以榮宗敬兄弟為代表。官辦企業主要是礦產、鐵路等資源型企業，與官府存在緊密聯系，具有壟斷性質；買辦企業主要以洋商為主，涉及范圍較廣，但大致集中于服務業；紳辦企業和民營企業則是輕工業，以紡織業、面粉業等為主要經營范圍。

狀元辦廠，在當時學而優則仕的晚清時期是一大奇聞，張謇創建大生紗廠的過程并不順利，他唯一具有的優勢是他的狀元頭銜，但大生紗廠最終還是得以創立，這與張謇的個人才干是密不可分的。張謇的另一大貢獻在于，他為大生紗廠打造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當大生紗廠進入正軌后，為了降低棉花收購成本，他創辦了通海墾牧公司用于種植棉花；為了能夠利用軋花下來的棉籽，他創辦了廣生油廠；為了利用廣生油廠的油脂，他創辦了大龍皂廠；為了消化剩余勞動力，他創辦了復興面粉廠；為了制造織布機、軋花車，他創辦了資生冶廠；為了棉紗運輸，他創辦了大達內河輪船公司、大生輪船公司；為了解決工廠外來人口住房，他創辦了懋生房地產公司。這種完整的大工業布局，不僅在當時的中國絕無僅有，即使百年之后回頭來看，我們也不得不佩服張謇的眼光和思路。在張謇的示范效應下，一批士紳之士紛紛投入實業救國的實踐當中，兩年后，蘇州的一位狀元公陸潤庠也下海創辦紗廠，另一位咸豐年間的老狀元孫家鼐命令他的兩個孫子孫多森、孫多鑫在上海創辦了我國第一家機器面粉廠——阜豐面粉廠(16)。這批突然崛起的士紳階層在實業初現成效后，便積極地投身國家改革的浪潮中，成為日后影響國家走勢的重要力量。

近代中國企業的歷史是一部發展史、一部變革史，也是一部奠基史。雖然它成長得并不那么順利，但失敗從來都是成功最好的老師，正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讓中國企業從弱小走向強大，從崎嶇小路最終走向康莊大道。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嘗試中，我們可以看到有無數的人們在為之奮斗，雖然最終還是走回了官商經濟的老路，但這些難得的教訓，也是支撐中國企業繼續前進的不竭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