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跟著一朵雪花去北京
家住浦東
一
20世紀80年代初。一個清晨。
天還沒有亮透,一抹紅霞在云層后面若隱若現。
我跟著父親,從海邊的老家出發,坐車“到上海去”。
老家南匯地處浦東,是上海最東面的郊縣,家鄉人習慣把去浦西叫作“到上海去”。在浦東方言的語境里,浦西才算是上海,他們很自覺地把浦東排除在上海之外。
這是我第一次“到上海去”,第一次去這么遠的地方。陌生的城市讓我憧憬,臨行前好幾天,我都興奮得難以入睡。
“到上海去”的路途極其漫長,先要步行數里,才能乘上到縣城的公交車,到了縣城換乘滬南線長途汽車。稀少的班次,緩慢的車速,讓出行變得疲憊不堪。在東搖西晃的行進中,我第一次嘗到了暈車的滋味,一路上臉色煞白,昏昏沉沉,胃里翻江倒海,隨時可能嘔吐。
終于到了終點站東昌路碼頭,下了長途汽車換輪渡。
虛浮的腳剛剛跨上輪渡,半空傳來一聲汽笛,巨響,驚雷一般,讓人陡然一驚,不由地警惕起來。眼前是茫茫的黃浦江水,黑而濁,散發著極不友好的氣味。對岸,一排異國風情的建筑美輪美奐。這是著名的外灘,以前只在書中看到過。
外灘的建筑儀態萬方地排列著,似乎并沒有向人示威的意思,但那種高貴典雅的氣派,莫名地讓我感到自卑和疏遠。
走進“上海”,“阿拉阿拉”的話語在耳邊飄浮,我覺得自己像一條上了岸的魚,連呼吸都無法自如。這是浦西人的上海,不是浦東人的上海。我只想快快逃離“上海”,回到我的浦東去。一回到浦東,我重新看到笑吟吟的桃花,看到爛漫的油菜花,聽到讓人心領神會的浦東話,立馬就覺得如魚得水了。
開發開放之前,浦東是一個不受人待見的地方。民間有俗語:“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在上海滑稽戲里,娶大娘子、吃三黃雞的浦東人,常常被貼上憨厚、落后、木訥、保守的標簽。而浦東方言,因迥異于市區的發音,常常會遭到嘲笑。一句“轟杜來霞啦”(意為風很大)似乎是浦東人的標志性方言,只要一說這句話,立馬就會引來浦西人的哄然大笑,這讓浦東人自覺矮了三分。
家住浦東,在當時,是一件令人自卑的事。
好在,大部分浦東人并不覺得與“上海”有多少關聯。我們在桃花深處的大浦東安居樂業,自得其樂。父輩們安分地守著田園,春天播下種子,秋天收獲果實,心甘情愿地把一生托付給土地。年少的我們,偶爾會憧憬繁華的都市,但“上海”太遠,似乎與我們無關。
二
那時的我,只知道浦西對于浦東的優越感由來已久,浦東浦西的隔閡也由來已久,卻不知道,80年代的上海,城市發展緩慢,居民住房極度緊張,食品供應匱乏。浦西遠沒有想象中那樣光鮮亮麗,普通百姓的生活條件比家住浦東的我們好不了多少。
當時的上海,正在迫切地等待著一場變革,等待著一個發展的機遇。
變革是自上而下的,但遠在市郊農村的浦東人對決策層關于開發開放浦東的決定并不關心。對于未來,我們缺乏足夠的想象能力,雖然也有夢想,但夢想的翅膀只敢貼著地面飛行。
1989年,我考入佘山腳下的一所高等學校,從上海的東部,穿過市區,來到了上海的西部。從家到學校,單程就要六七個小時,多種交通工具輪番換乘,每一次往返都是在漫長的等候中考驗耐心,在一路站立中考驗體力。
那時的我,正在以夢為馬的青春期,絲毫不以長途跋涉為苦,甚至不需要用“勞其筋骨,苦其心志”那樣的話來激勵自己,途中常有未知的偶遇,會讓路程變得興味盎然。一次次往返,從市中心穿過,漸漸熟悉了城市的斑馬線,熟悉了城市的叫賣聲,路邊小店的鴨血湯和生煎包輕易地籠絡了我,解除了我對城市最初的戒備和敵意。
但我始終無法喜歡輪渡,始終無法愉快地過江。氣勢洶洶的汽笛,黑而臭的江水,碼頭上漫長的等候,蜂擁前行的過江人流,常常讓我與城市剛剛建立的親密關系土崩瓦解。在焦慮的等待中,我一次次期盼著越江大橋的出現。某次雨后,過江時看到天上懸掛著一道彩虹,我突發奇想:如果能夠沿著這個七彩的橋,從浦西滑到浦東,該有多好!
盼望著,盼望著,黃浦江上真的就有了橋。1991年12月1日,一座雙塔雙索面迭合梁斜拉橋飛架浦江兩岸,它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南浦大橋。多少市民奔走相告,以迎接頭生子般的驕傲和喜悅,跑到董家渡仰望大橋。
一直記得那次跟同學專程跑去看大橋的經歷。那時,上南浦大橋橋面觀光需要買票,而且票價不菲。我和幾個同學糾結了半天,終于還是咬咬牙買了票。直達電梯“倏”地一下,就將我們送上了50多米高的橋面。
走出電梯仰望,大橋主塔高聳入云,塔上“南浦大橋”四個大字閃閃發亮。橋塔兩側的鋼索呈扇形分布,像一根根琴弦,接受著云和風的撥弄。站在橋上遠眺,看到黃浦江上船來船往,百舸爭流;看到長長的引橋呈螺旋形向上攀升,大橋宛如一條昂首盤旋的巨龍,橫臥在黃浦江上;看到浦西密集而陳舊的建筑群,訴說著曾經的繁華和滄桑;看到浦東大片秋收過的農田,心滿意足地袒露著,等待來年新一輪的播種。
江風浩蕩,吹亂了我們的頭發,也吹起了少年人的滿腹豪情。一個男同學雙手扶著欄桿,忽然大聲吟道:“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逗得我們開心大笑。
站在橋上,看著大橋一手挽起了浦東,一手挽起了浦西,突然覺得兩岸間的隔閡消失了。從那天起,我心里對上海這座城市有了認同和親近,第一次意識到,上海,也是浦東人的上海。
有了橋梁,就有了聯結的媒介,有了溝通的渠道。
之后,黃浦江上的大橋越建越多,楊浦大橋、盧浦大橋、徐浦大橋、奉浦大橋依次排開,再加上越江隧道的建造成功,兩岸之間的通行越來越便捷,浦東浦西早已連為一體,時至今日,再也無人認為家住浦東低人一等。
三
1995年1月,隨著兒子的出生,我們結束了居無定所的狀態,搬到浦東張楊路居住。那里屬于陸家嘴沿江地區,是最先吹響開發開放浦東號角的地方,也是浦東改革開放的春風最先眷顧的地方。
家住浦東,我們零距離感知著浦東新區開發開放初期蓬勃的生命力,耳聞目睹浦東的建設者們以膽識和氣魄譜寫著城市的傳奇,欣喜地看著兒子與嶄新的浦東新區一起成長。我們在浦東前后居住了15年。15年彈指一揮間,兒子從襁褓里的嬰兒長成了翩翩少年,浦東新區從塵土飛揚的大工地變成潔凈優美、高度發達的現代化城區。
1995年的浦東,到處是建筑工地,到處是挖開的道路,到處是機器的轟鳴。有時到了深夜,還會有打樁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劃破夜的寧靜。
初為人母的我,手忙腳亂地應付著新生的兒子,無暇關心那些轟隆作響、日夜施工的工地到底在建造什么。常常會在不經意間驀然發現,很多建筑工地,前一天還被臨時圍墻包得嚴嚴實實,第二天突然就拆除了圍墻,一幢擺滿鮮花的新大樓俏生生地聳立在眼前。浦東的激情,浦東的速度,催促著一幢幢摩天大樓拔地而起,城市面貌日新月異,處處生機勃勃,處處欣欣向榮。沒有幾年工夫,陸家嘴地區就建起了一個全世界矚目的國際金融貿易中心,很多世界知名的大財團紛紛來此落戶,數以億萬計的財富在此匯集,撬動著浦東開發飛速發展的車輪。
1995年6月,兒子5個月大的時候,我帶他去看啟用不久的東方明珠電視塔。指著那大大小小的圓球,我一遍遍地告訴兒子“這是東方明珠”。兒子瞪著漆黑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著這個新奇的建筑,興奮又好奇。此后,東方明珠作為上海新一代的地標,頻繁地出現在報刊上。對東方明珠的辨識成了兒子牙牙學語時的重要科目,每見“明珠”,兒子都會眼睛一亮,小手一指,奶聲奶氣地念“東方明珠”。
1995年12月,離我家不到100米的地方,中日合資的上海八佰伴開張營業。開業第一天,八佰伴人山人海,以107萬人的當日客流量創造了世界紀錄。極度的喧囂過后,八佰伴漸漸安靜下來,寬敞明亮的店堂、時尚現代的布置、品質不凡的商品使逛商場成為有別于以往“買東西”的休閑享受。
兒子那時剛滿11個月,正在蹣跚學步,還不會獨立行走,但小小的人兒主意很大,喜歡攥著大人的手指頭,拉著大人走到東走到西。去過一次八佰伴后,他就愛上了那個地方,隔三岔五就要指揮著大人帶他前去。八佰伴開闊的店堂,光滑如鏡的地磚,常常會激發他獨立行走的興致。他會突然甩開大人的手,要自己一個人走,無奈心力充足敵不過腳下無力,加上尚未掌握平衡技巧,常常搖搖晃晃沒走幾步,就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猝然倒地后,他不哭不鬧,只是扁扁小嘴,好像對自己為何摔倒略有些納悶,然后爬起來繼續走。
1999年,兒子4歲時,中國大陸第一高樓——金茂大廈在陸家嘴落成,主樓88層、高度420.5米,這在當時是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高度。
金茂大廈這個大陸第一高樓的記錄僅保持了4年,2003年,就被492米高的上海環球金融中心奪去了第一。2016年3月,大樓的高度又被總高632米的上海中心大廈超越。沒有最高,只有更高。那些不斷刷新的高度,是建設者們面向天空一次次挑戰極限創造的奇跡。
這三幢大樓比鄰而居,像三個親密的兄弟,矗立在陸家嘴,成了上海的地標性建筑,吸引著全世界的目光。因其形似注射器、開瓶器和打蛋器,南來北往的游客親切地把它們稱為“廚房三件套”。
新建的大樓一幢比一幢高,城市在長高,兒子也在一年年長高。城里沒有山,高樓就是我們的山。登高,征服不了天,但可以與天空對話;望遠,無法窮盡的遠方,讓人感到自己的渺小。我帶著兒子一次次登上不斷更迭的城市之巔,從高處俯瞰城市,看白云在玻璃窗前悠然飄過,看黃浦江蜿蜒東去,看高樓大廈春筍般林立,看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對岸,古老的外灘在一灣江水的環抱中儀態萬方,那是上海的過去。腳下,藍色的玻璃幕墻映照著陽光,一切都是嶄新的,一切都是亮閃閃的,一切都是剛剛開始,一切都充滿了希望,這是上海的今天和未來。
我在浦東生活的10多年間,浦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很多大事件都已載入史冊,很多建設者也成為彪炳千秋的功臣。家住浦東,能夠親歷一段轟轟烈烈的歷史,見證一座城市的大發展,并因城市的發展而獲益,何其自豪,又何其有幸!
四
2010年,上海世博會開幕前夕,我離開生活了15年的浦東,搬到靜安區居住。新家距靜安寺很近,站在窗前,看得見靜安寺金色的屋頂。
有人告訴我,把一張上海地圖對折再對折,最中心的那個點,就是靜安寺。我沒有親手折地圖驗證過,但我知道,我從浦東的海邊,一路走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城市的中心。30年前,這可能還有些勵志的意義,時至今日,浦東以她的大發展告訴世人,市中心并不一定優于浦東,不必志得意滿,也不必沾沾自喜。
我常常會沿著記憶的軌道,想起家住浦東的歲月,懷念那些塵土飛揚的工地,懷念那個簡陋而溫暖的小家。
有時,我會跑到外灘,望著對岸的陸家嘴發呆。2014年初夏,我在外灘執勤時,突然眼睛充血,灼痛難當。同事分析說,也許是對岸的大樓都是玻璃幕墻,陽光反射,導致眼睛毛細血管爆裂。只有我自己知道,導致眼疾的病因,是對岸總讓我看不夠。看不夠的還有黃浦江,40年前,誰會想到,經過治理后的黃浦江可以清得照見建筑的倒影。
我也會經常乘坐地鐵,從浦西回到浦東,跟父母團聚。
這些年,老家南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2002年,南匯撤縣建區。2009年5月,撤銷南匯區建制,將原南匯區行政區域劃入浦東新區。2010年,老家的房子動遷,我的父母離開祖祖輩輩休養生息的土地,搬遷到原來的區政府所在地惠南鎮生活。
剛剛搬到城里時,父母很不適應。老媽千方百計去附近搜尋空地,想方設法種上幾株青菜、栽上幾把小蔥。老爸幾乎天天都要乘著公交車回到老家附近,找那些沒有動遷的鄉鄰一起打牌、閑聊。
漸漸地,父母體會到了城市帶來的便利,喜歡上了安逸的城市生活,便也安安心心做起了城里人。他們像移植到城里的植物,適應了新的環境,慢慢地扎下根來。閑聊時,老媽對我說:“你外公外婆這一輩人,一世勞苦,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沒有享過福。我們這一輩,上半輩子做農民辛苦勞碌,下半輩子時來運轉,有養老金,有醫療保障,也該知足了。”
2013年底,上海地鐵16號線正式開通,地鐵惠南站距離父母家僅有400多米。30多年前,我從海邊的老家“到上海去”,需要大半天的時間,如今,只要一個多小時,我就能從城市的中心到達父母身邊,便捷的交通縮短了親情的距離。
一直覺得惠南站是最美的地鐵車站。整座車站以紫色為底,四四方方的柱子上綴滿了大朵的桃花,花枝明麗,色彩飽滿。老家南匯是遠近聞名的“桃花源”,每年春天都會舉行盛大的桃花節。“以花為媒”曾經為南匯的發展打開通道,為南匯的經濟插上騰飛的翅膀。
每次下了地鐵,走進這座紫色的車站,都會有暖流在心頭涌動,因為這座車站聯結的是我至愛的雙親。
每年春天,桃花盛開的季節,我和妹妹都會開著車,陪老爸老媽回到我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去踏踏青,看看桃花,看看東海。
老家的房子被拆除后,起初還能看得見原址的痕跡,后來,老房子的痕跡被一點一點地抹去。再后來,整個動遷過的村莊經過了土地平整,成了現代化的農業基地。
故地重游,看到的只有大片大片的農田,一眼望不到邊。我們生活過的土地上,青青的禾苗正在無憂無慮地生長。
老家回不去了,過去的生活已無從尋覓,曾經散落在村莊里的歡聲笑語也被風吹遠了。父親彎腰拔起一棵禾苗,久久不說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每次回去,父母都神情黯然,頗為失落,但他們的惆悵常常稍縱即逝。畢竟,現在的生活,是他們40年前想都沒有想過的。
經過這40年的滄桑巨變,他們看見了滄海變良田、鄉村變城市,看見了農民成市民、田園成公園,看見了無數的奇跡在身邊實現。他們相信,未來還會有無限的可能,未來會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