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的智慧(共2冊)
- 林語堂
- 2219字
- 2020-07-21 10:09:06
三、美國人的事實觀
美國思想中最顯著、最清楚的事實之一是美國人強烈的事實觀。這一理論將愉快地拋棄大量僵化的哲學體系而去熱烈地追求生活經歷的多變性。它小心翼翼地發展著,直到有確切的把握并且對其顏色、結構、重量、價值進行一定量的實踐檢驗,才可能接受或者崇拜某種理念。從愛默生到詹姆斯、桑塔雅那,再到笛卡兒,其理論發展一脈相承。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著名的“我是否存在”,也許是所有哲學問題中最無聊的一個。笛卡兒經過思考證明自己是名副其實的思想家。人們也許會問,笛卡兒用初步證據證明自己的存在是不真實的,他究竟又是如何認為自己的思考是真實的呢?這標志著歐洲哲學黑暗時代的開始。一個歐洲哲學家即使否認自身肉體的存在,也會堅信意識是確定無疑的事實,并且完全從意識出發建立一個宇宙,隨后帶著某種母性的自豪,認為宇宙是自己的一個孩子。毋庸置疑,其順理成章的結論就是,宇宙存在于我心,而不是我存在于宇宙中。
對于這種荒謬可笑的德國理想主義,一些美國哲人是如何應對的呢?事實非常令人鼓舞。1820年,托馬斯·杰弗遜在信中對約翰·亞當斯說道:“你在5月12日的一封令人困惑的來信中談了對物質、精神、運動等的看法,請允許我對此談談自己的意見。滿篇的懷疑論調令我輾轉反側,我讀一會兒,放下;再讀,又放下,反復多次;為了讓大腦放松一下,最后我不得不再次回憶起那句熟悉的話安慰自己:‘我思,故我在’。”這句話強調情感的重要性,對一個注定生活充裕、事業成功的民族來說,這是極大的慰藉。111848年,亨利·梭羅(Henry Thoreau)在給哈里遜·布萊克(Harrison Blake)的信中說:“我就是現在的我,或者說我開始成為現在的我。我生活在現在。我只是銘記過去展望未來。我熱愛生活……我知道我存在。”1854年,沃爾特·惠特曼寫道:“我知道我是現實存在的、健全的……我以現在的狀態存在著——這就足夠了。假如其他人沒有意識到,我會滿足。假如人人都意識到了,我也會滿足。”(《自我之歌》)我認為,這是一些揭示真正的美國精神的重要言論。也許,霍姆斯法官在散文《理想和疑惑》中對這一現狀作了最好的總結:“倘若世界如我所想,我就是我所了解的唯一宇宙中的上帝。然而,盡管我不能證明自己十分清醒,我相信我的鄰居們像我一樣存在于斯。如果我承認這一點,也就會很容易承認,我在宇宙間,而并非宇宙在我心。當我提到某物是真實存在的,我的意思是我忍不住會相信它……但是,由于許多宇宙能做的事情我也忍不住去做,我不敢冒昧地認為我思維方式上的無能就是宇宙的無能。因此,我把真理定義為關于自身局限性的體系,而把絕對真理留給那些真正有準備的人去思考。”這對我來說頗有道理,這對于任何美國人來說都頗有道理。另外,霍姆斯在散文《自然法》中表明了對這種狀況的滿意:“如果我們相信我們源自于宇宙,而不是宇宙源自于我們,我們必須承認在談論沒有理性的物質時我們并不清楚自己在說什么……為什么我們不滿足?為什么我們運用宇宙給予我們的能量公然對抗宇宙,向上天揮舞著拳頭?對我來說這顯得十分荒唐。”12
睿智、多思的美國人還在沉思著,在某種程度上表現出對上述理論的不認同。也許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是愛默生其人其事。評論家們認為,愛默生理論不成體系,并以此而聞名。這對于保羅·埃默爾·莫爾(Paul Elmer More)來說,去感受歌德、康德、費希特和謝林(Schelling)的影響的確有點困難。可以想象,如果愛默生能夠把他的思想梳理成一種思辨體系——其思想精髓是難以想象的——這只能有助于某個研究生相當輕松、相當精確地撰寫一篇博士論文。但是,這對于思想家愛默生又意味著什么呢?愛默生的思想總是處于變化過程中,總是與現實自由的、親密的接軌,如果那樣的話,他的思想將全部變為“固態”,他的宇宙也變為“固態”,這會讓威廉·詹姆斯大為震驚。他們獲得了精確的理論綱要,同時卻失去了思想的流動性,失去了與新的生活經歷不斷接觸的機會。他對得出最終結論成為一成不變的“固態”理論表示難以忍受、困惑不解并斷然拒絕,這是多么令人感到欣慰的事情!桑塔雅那用來描述威廉·詹姆斯的形容詞用在愛默生身上再合適不過了;他“追求多變、時斷時續、自我間斷”,以免真實的生活擦肩而過,以免我們成為某種體系棺木中的僵尸。愛默生對現狀一直表示不滿,一直擔憂無法獲取全部真理,一直懷疑由分類體系支持的真理的各個方面只不過是現實生活的某些片段,于是他就中斷自己的探求,并因此而聞名遐邇。他一直因為現實生活本身而感到困惑。比如,他看見一個女子在大街上走過,感到不知所措。作為一個新英格蘭人,他感覺到不得不調整自己的思想,以適應這樣的現實、這樣的生活片段。在《唯名論者和現實主義者》一文中,他對此袒露心跡。在文章末尾,他坦言了自己的思想歷程:“我們擁有虛無,為虛無而奮爭,只是有時候我們轉而摧毀虛無。我們極力嘲諷愚昧無知嘲諷感知生命;此時,偶然路過一位漂亮的女子,一個鮮活的生命,她快樂幸福,她神采飛揚,她全神貫注,使最普通的禱文顯得完美和諧;目睹這一切,我們欽佩她喜歡她,欽佩并喜歡她的言行舉止,我們會說:‘看哪!美麗的地球上一個活生生的人,沒有因為書籍、哲學、宗教、社會、關懷而過早成熟抑或香消玉殞!’這,暗示了對我們自己與他人長期以來的所有熱求和成就的背叛和蔑視。”13因而,當愛默生走出非國教教徒集會場所或是新教會場,走出喧鬧的布道大廳,他就會聽到自然界對他竊竊私語:“渺小的先生,為什么如此狂熱?”這一句輕輕的耳語成了愛默生得救的福音,也成了隨后威廉·詹姆斯得救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