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的智慧(共2冊)
- 林語堂
- 4533字
- 2020-07-21 10:09:05
二、哲學家眼里的盲人的探路棒
“假若我把主要哲學家們的——這里暫不考慮二流作品和過渡時期的作品安置在四格書柜里,那么,在最上面一格,我擺放的將是印度作家的作品(既然我讀不懂這一格作品的語言,我把它們放在我夠不到的地方);第二格,我將擺放希臘自然主義作家的作品,遺憾的是,這類作品數量有限,為了彌補,我將在這一格補充上文藝復興的自由探究者的作品,一直到斯賓諾莎為止——經過兩千年變遷,斯賓諾莎重又回到科學沉思的軌道,另外,本格還包括所有現代科學著作,因此,這一格將成為非普通哲學作品大全之格;在第三格,我將擺放柏拉圖派的作品,這類作家包括亞里士多德、早期基督教作家、經院哲學家以及所有誠實的基督教神學家;在最后一格,我將擺上現代哲學或主觀哲學的所有著作。出于懷疑,我將把和我同時代的作家作品擺放在桌子上。在這些作家中,有一些充滿活力,我喜歡他們關于自我覺悟所做的素描,他們具有反叛性的自我中心主義、他們對術語的熱心改革,以及他們賴以清楚地觀察事物的某個微小部分的窺孔;他們擁有豐富的智慧,但是對我來說,他們就像小孩子玩弄盲人的探路棒一樣;他們不知道自己身居何處,卻仍舊激動萬分。他們確實生活在普通的自然世界中,沒有什么特別的事物威脅他們或吸引他們;為了認識哲學,他們只有設法擺脫哲學束縛。”5
這是喬治·桑塔雅那從哈佛退休回到歐洲之后發表的關于哲學發展的獨白。對一位哲學教授的如此肺腑之言,我們表示感激,只希望這類話語更多地具有同樣的爽直魅力、同樣的詼諧靈氣,以便了解其真正內涵?!拔覀兙秃孟褚蝗汉⒆釉谕媾と说奶铰钒簟d奮異常卻不知身居何處?!睂τ谧罱倌暌詠淼默F代主觀哲學來說,在哲學探索的樂趣方面,這是多么恰如其分的描述!“極其傲慢的費希特(Fichte)和尼采(Nietzsche)在才思枯竭、輕率多變的貝克萊(Berkeley)和休謨(Hume)面前顯得相形見絀。這的確是一幅好景致:眾神看見其中的一個大學肄業生把物質從宇宙中驅散,而另外一個肄業生卻驅散了精神?!笨紤]到現代哲學普遍關注對于自我意識的科學審視,桑塔雅那對其要點所作的概述既公正又精確,如今所有學習哲學的人都必須承認這一點。6
毋庸置疑,現代哲學抨擊的問題是知識的問題,是我們如何了解現實的問題。進行了三百年這樣的探索,唯一的結論是我們一無所知,我們對現實無能為力,我們對事物本身無能為力。穿越現代知識漫長昏暗的走廊,人們聽見了這些哲學家們恐怖的叫喊聲——“我在哪里?”“我還存在嗎?”“我是真實的嗎?”“我如何知曉自己的存在?”這些叫喊聲充滿了疊加的憤怒,回響在涂滿灰泥的走廊,人們仿佛這才意識到,唯一真實的是對未知世界的恐懼。
現代哲學家中有兩個人看起來對這一現狀很不滿意。盡管他們承認玩弄盲人的探路棒令人興奮,而當他們對此提出異議并稱這一游戲有點不公平——對他們自己不公平、對現實世界不公平、對人類生存不公平的時候,他們的談話依然妙語連珠。其中一位是威廉·詹姆斯,一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紅頭發的腦袋里面閃爍著愛爾蘭人的靈氣;另外一位是喬治·桑塔雅那,像美國人一樣優秀,卻具有歐洲人主要是天主教徒的背景。他們兩位悄悄地舉起他們的哲學眼鏡,偷窺外面的日光、樹木和小鳥。他們舉起眼鏡的習慣備受非議;除非所有人都玩起同樣的游戲,都假裝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他們才能消除自己的錯覺。人們總是帶著懷疑的眼光看待威廉·詹姆斯,他被描述為“對哲學的突然造訪”,即哲學并非他的研究領域。我愿意贊成這種說法。據我所知,威廉·詹姆斯是為了生計,偶然從事了教授哲學的職業。晚年時,他已經非常厭煩這一職業。他把自己鎖在房間里,面對著數百本哲學和心理學書籍,一直來回地踱步,并透過鑰匙孔窺視陽光普照的外部世界。他聽到一個內心平靜的聲音:“世界對我來說是真實的,滿足了我的多種需求?!边@兩位哲人的思想并不完全一致,人們不能就此責怪詹姆斯。桑塔雅那在1918年這樣寫道,我們“的確生活在一個普通的自然環境中,沒有什么不尋常的事物威脅或者誘惑我們”。這個時候,幽靈一般的詹姆斯也一定感到心滿意足了。
我想用一段文字總結上述情況。既然現代哲學之父笛卡兒開始懷疑自身的存在,并進而依靠自己的意識證明自身的存在,那么,一直以來,人類知識的這一分支主要涉及一大問題,即現實是否真實,我們是否可以了解其全部內涵。于是凸顯了一個矛盾:物質,而不是精神,如何產生意識?精神,而不是物質,如何運動并建立與外部世界的聯系?哲學家們依據自己的概念劃分,人為地分割精神和物質,他們面臨著無法彌合的裂痕,因而,他們無法迸發一些有趣而奇異的思想。直到最近,由于現代物理學的發展,懷特海德指出了他們關于精神和物質彼此獨立存在的基本構想的謬誤所在,并且以一種自鳴得意的口氣宣稱,意識只是某一事件的作用所致,因而必然是現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7這只不過是“專門用語上的又一次根本變革”。從游戲規則的嚴格意義上來看,這似乎改善了我們的現狀,挽救了我們的現實世界。確切地說,這又是在玩文字游戲。但是,正如霍伊爾(Hoyle)制定的游戲規則一樣,這一變革證據確鑿,像我這樣對游戲一無所知的觀眾因此而釋然。這一直是關于概念、措辭和定義的一則游戲。最近,耶魯大學的諾思羅普(Northrop)重新認同了即時產生的本能意念的價值和效用。8這些意念是上帝賜予我們了解外部世界的唯一方法,這也是剛愎自用的人類由于自己的知識傲慢決定忽視的一面。這,標志著思想上的重要進步。
確切地說,這些令人難忘的思想架構,從康德到黑格爾,只不過是海市蜃樓。然而,多少年來,這一直是人類的思辨形式。許多善于思考的哲人研究思想、現實和精神的本質和效用,完全沉醉在這些大師為他們編織的五彩繽紛的思想網絡里,在沉思中獲取極大的樂趣。研究思想的人大都渴望趕超同行,渴望不被認為愚笨,因此,對于光與色的復雜結構,每個人都盡其所能地觀察、盡其所能地探索。他們從不停下來,發出這樣的質詢,如果哲學的全部內容是知識的不可能性,那么,難道沒有出現什么根本性的錯誤嗎?如果物質世界在知覺上、道義上、社會上和美學上是真實的,而在邏輯上是不真實的,那么,難道思維方式本身沒有出現什么錯誤嗎?顯而易見,對真理本身的定義發生了錯誤。哲學家爭論的真理本質是一回事,而當一個鄉下人自言自語:“天從西北方向暗下來了,今天晚上吃晚飯之前,我必須耕種完這塊馬鈴薯地?!彼壑械恼胬肀举|是另外一回事。如何彌合思想上的這一鴻溝,對于一個想滿足自己的事實觀和知識上的自豪感的哲學家來說,絕非易事。
既然我們決定不從事正統哲學研究,我們也許可以借鑒威廉·詹姆斯和喬治·桑塔雅那這兩位大家的思想,用幾段文字盡快理清哲學體系,然后與他們一起回歸生活的充實。詹姆斯和桑塔雅那均背離了哲學家們的職業奧秘。詹姆斯的言辭實際上承認了哲學家們的無知,承認了他們都是主觀猜想者,而不具備詹姆斯所謂的虛假的客觀性,不具備桑塔雅那所謂的對真理的熱愛。威廉·詹姆斯代表一種美國現象,原汁原味、自由散漫、永遠好奇、狂傲不羈。當他把自己的美國事實觀和成熟的生活觀用于歐洲哲學架構的教學時,注定會發生什么事情。
“但是實際上,一個人所依賴的證據是真實、客觀的,他對此的堅定信念只不過是又一個主觀意見而已。人們所宣稱的客觀證據和絕對事實導致了多少相互矛盾的主觀意見啊!這個世界自始至終都是理性的,而它的存在是一個無理性的基本事實;世上存在私人的上帝,而私人的上帝是難以想象的;也有一個獨立于思想之外的物質世界,人們很快就會了解它,而思想卻只能了解它自己的觀念;也存在著一個道德規則,可責任只是各種觀念的結果;每個人的心中都存有一個永久性的精神原則,而造成的結果只是不斷變化的精神狀態;事物的起因不計其數,而總會有一個絕對的起因;如果說外部的必要性,那就是自由;如果說目的,沒有目的;如果說存在一個最初的起因,那就會存在許多最初的起因;宇宙具有連續性,而從本質上來說,事物又具有非連續性;如果說事物是無限的,它也是有限的。有這方面,就會有那方面;某個人認為某事完全正確,肯定會有相反的情況。比如,他的鄰居會覺得這事完全錯誤,而這兩位絕對主義者中誰也不會這樣想:‘麻煩總是難免的?!私馐挛镎嫦嗨蕾嚨闹R萬無一失,即使他直接掌握了真相。”9
對哲學體系的最后一擊是喬治·桑塔雅那完成的。他熟練地揮舞著自己的反語武器,恰似一名技藝高超的斗牛士,把劍徑直刺向“某物”的心臟,此處的“某物”代指歐洲斗牛,斗牛隨即鮮血迸流。
“覬覦真理需要獨特的熱情。每個哲學家都說他在追求真理,但事實并非如此。正如一個哲學家所評論的那樣,哲學家們往往不能獲取真理的一個理由是,他們往往并不渴望獲取真理。真正忙于探索真理的人是科學家、博物學家、歷史學家……專業哲學家們通常是只會道歉的人,即他們沉迷于為某些被賦予的假象或者某些有鼓動性的思想而辯解。就像律師或偵探,他們受人雇用,分析案情,以確定他們能搜集多少辯護所需的證據或疑似證據以及能舉出多少支持控告的反證;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正在為嫌犯辯護,人們懷疑,也許他們自己的良知也懷疑,此人犯有偽造罪。他們并不覬覦真理,只是向往勝利和消除他們的疑慮。他們辯護的是某種體系,即某種關于事物整體的觀點,而實際上人類對此一無所知。假如人們只是對了解事情的真相、事情的來龍去脈感興趣,就不會建立起任何體系。我們的某種流行的或繼承的觀點恰當而充分,不理會所有有望成功之士而有意堅持這一點,正是形成體系的因素。一個體系可能包含許多事物,其細節真實可靠;但是作為一個體系——此體系包含無限的可能性,我們的經驗和邏輯均無法對此有所影響——它必須是想象力的結晶、人類的獨白。它也許表現人類經驗,也許富有詩意;然而,真正覬覦真理的人,無論是誰,怎么可能認為這就是真理?”10
在另外一篇散文《面具》中,桑塔雅那繼續犀利地批評專業哲學家們。他說:“一個人在某個事實上無意間犯了一個錯誤,誰也不會和他生氣;但是,當你正在敘述一個事件的時候,他一意孤行堅持跟你搗亂,你就很想一腳把他踢開。這就是每一個哲學家和神學家爭吵不休的原因所在?!庇腥私o我講了這么一件事:在墨西哥城召開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會議上,有人試圖召集神學家和哲學家一起開會,愚蠢地希望他們可能就某些共同的信念達成一致,而沒有意識到,要想讓美國新教圣公會主教接受基督教浸禮會教義,還不如讓帕莫里夫(Palmolive)總統承認象牙牌肥皂的優點呢!
在看待人類對于哲學付出的努力時,實際上只需注意一個重要區別:相關思維和不相關思維。關注生命的思維是相關的,忽視或摒棄生命的思維是不相關的。人的本能,即使是在思想領域,也是對生命的探索,即使哲學家們頻繁地忽視這一點。難道荒蕪本身不就是對哲學的強有力的譴責嗎?在中世紀,傳教士們享受著“神職人員的利益”。在現代社會的大學教授身上,是不是也存在一種消磨意志、腐蝕心靈的利益,可以免除他每日受到自負謊言的折磨?但愿,學者的這種利益會消失!但愿,會建立一個普遍的信念:在普通人生活里有一個世俗法庭,哲學家們不應該免除那里的審判!當然,現代哲學往往對顯而易見的事情視而不見。同時,現代哲學極其缺乏適應性;它無法改變牧場,無法從荒蕪的土地遷移到富饒的山谷,早期的牛羊生活在這里,顯得肥碩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