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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早晨,我被隔壁花園里的炮火吵醒了,看見陽光從窗外射進來,便起了床。我走到窗邊往外望去。礫石小徑上濕漉漉的,草上沾著露水。迫擊炮響了兩次,每次好像一股氣流撲來,震動了窗子,震得我的睡衣胸襟也跟著抖動。雖然看不見炮火,但顯然是從我們頭頂上開火的。跟那些炮火挨得那么近,真讓人討厭,不過炮的口徑不是太大,這點倒令人欣慰。我望著外邊的花園時,聽見一輛卡車在路上發動的聲音。我穿好衣服下樓,到廚房里喝了點咖啡,然后往車棚走去。

長長的車棚下并排停著十輛車,都是上重下輕、車頭短小的救護車,一輛輛漆成灰色,看上去像家具搬運車。機械師正在修理停在外面院子里的一輛車。另外,還有三輛停在山里的包扎所。

“他們轟炸過炮兵連嗎?”我問其中的一個機械師。

“沒有,中尉先生。那座小山把它掩護起來了。”

“情況怎么樣?”

“還不錯。這輛車不行了,但別的車還開得動,”他停下活計,笑了笑,“你休過假了吧?”

“是的。”

他往工作服上擦擦手,咧嘴一笑:“玩得好嗎?”其他人也都咧嘴一笑。

“挺好,”我說,“這輛車怎么了?”

“不中用了。不是這個毛病就是那個毛病。”

“現在是什么毛病呢?”

“得換鋼圈了。”

我走開,讓他們繼續忙活。那車子的引擎打開了,零件散放在工作臺上,看上去又丑陋又空蕩。我走進車棚,一輛輛地看過去。車子還算干凈,有幾輛剛洗過,其余幾輛則滿是塵埃。我仔細檢查車胎,看看有沒有被劃破或石頭蹭破的地方。看來一切狀況良好。顯然,有沒有我在那里看管車子,都無關緊要。我還以為車子的保養,能否搞到物資,把傷病員從包扎所接走,從山里運送到醫療站,然后把他們送到各自檔案上指定的醫院,這一攬子事情的順利運作,都離不開我一個人。顯然,那兒有我沒我并沒有多大關系。

“弄零件有什么困難嗎?”我問那個中士機械師。

“沒困難,中尉先生。”

“現在油庫在什么地方?”

“老地方。”

“好。”我說,隨即回到房里,去飯堂又喝了杯咖啡。咖啡呈淡灰色,里面加了煉乳,甜甜的。窗外是宜人的春晨。鼻子里開始有一種干燥的感覺,預示著這天晚些時候會很熱。那天我去看了看山里的救護站,下午很晚才回到鎮上。

我不在的時候,情況似乎更好一些。聽說又要發動進攻了,我們所屬的那個師準備從河上游某地點進攻。少校命令我在進攻期間負責那些救護站。進攻部隊將從河上游一條窄峽上渡河,然后在山坡上展開行動。救護車停靠的位置應盡可能靠近河邊,同時又要掩蔽好。地點由步兵來選擇,不過具體還要由我們來運籌。這樣一來,我就有了一種運籌帷幄的錯覺。

我渾身是灰,臟得不行,便上樓進屋洗刷。里納爾迪拿著本《雨果英語語法》[21]坐在床上。他穿戴好了,腳蹬黑靴,頭發油光發亮。

“好極了,”他一看見我就說,“你陪我去見巴克利小姐吧。”

“我不去。”

“要去。求你跟我去,幫我給她留個好印象。”

“好吧。等我把自己弄干凈。”

“洗一洗,就這樣去吧。”

我洗一洗,梳梳頭,兩人就出發了。

“等一等,”里納爾迪說,“也許我們得先喝一杯。”他打開箱子,拿出一瓶酒來。

“別喝施特烈嘉。”我說。

“不,是格拉帕[22]。”

“好的。”

他倒了兩杯,我們伸出食指碰碰杯。格拉帕的酒勁很大。

“再來一杯?”

“好吧。”我說。我們喝了第二杯,里納爾迪放好酒瓶,我們下樓去。在鎮上走起來挺熱的,不過太陽開始下山了,所以也挺愜意的。英國醫院是德國人戰前蓋的一幢大別墅。巴克利小姐在花園里,另有一位護士和她在一起。我們從樹縫間望見了她們的白大褂,便朝她們走去。里納爾迪行了個禮,我也行了個禮,不過比較隨便。

“你好,”巴克利小姐說,“你不是意大利人吧?”

“噢,不是。”

里納爾迪和那位護士聊開了。兩人在笑。

“真是怪——你居然加入意大利軍隊。”

“不是真正的軍隊,不過是救護隊罷了。”

“但還是很奇怪。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呀?”

“我也不知道,”我說,“并非每件事都能說清楚的。”

“噢,是嗎?我受的教育告訴我是能說清楚的。”

“那倒挺好啊。”

“我們非要以這種方式談下去嗎?”

“用不著。”我說。

“這樣好多了。不是嗎?”

“這棍子是做什么用的?”我問。巴克利小姐長得很高,身上穿的衣服在我看來像是護士服,她有著金黃色的頭發、黃褐色的皮膚、灰色的眼睛。我覺得她長得很美。她手里拿著一根細藤棍,外邊包了皮,像是小孩玩的馬鞭。

“是個小伙子的,他去年陣亡了。”

“非常遺憾。”

“他是個很棒的小伙子。本來想跟我結婚,卻在索姆河[23]犧牲了。”

“好慘烈的惡戰。”

“你也在場嗎?”

“不在。”

“我聽人說過,”她說,“這兒可沒有那樣的惡戰。他們送遺物的時候,把這根棍子帶回來了,并把它送給了我,是他母親送來的。”

“你們訂婚很久了嗎?”

“八年。我們是一起長大的。”

“你們為什么不結婚呢?”

“我也不知道,”她說,“我真傻,竟然沒結婚。我本來是可以嫁給他的,可我當時覺得那樣對他不好。”

“原來如此。”

“你愛過什么人嗎?”

“沒有。”我說。

我們在長凳上坐下,我看著她。

“你的頭發很美。”我說。

“你喜歡嗎?”

“非常喜歡。”

“他死后,我本想全部剪掉的。”

“別剪。”

“我想為他做點什么。你知道,我對那事情本來無所謂,可以都給他的。早知道的話,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他。我可以嫁給他,怎么都行,我現在全明白了。可他當時想去參戰,而我卻不理解。”

我沒有作聲。

“我當時什么也不懂。我覺得給了他反而會害了他。我認為那樣的話,他也許會熬不住。后來他陣亡了,當然什么都完了。”

“我不知道。”

“噢,是的,”她說,“什么都完了。”

我們看著里納爾迪在和那位護士聊著。

“她叫什么?”

“弗格森。海倫·弗格森。你的朋友是個醫生,對吧?”

“是的。他人很不錯。”

“那太好了。這么靠近前線,很難找到好人。這兒是靠近前線吧?”

“相當近。”

“前線好無聊,”她說,“但是很美。他們準備進攻嗎?”

“是的。”

“那我們就有事兒做了。現在可沒事兒干。”

“你當護士好久了吧?”

“快滿十五歲的時候開始的。他一參軍,我就當護士了。我記得當時有一個傻念頭,覺得他會到我的醫院來。我想象他會帶著刀傷,頭上扎著繃帶,或是肩膀中了子彈,很壯烈的樣子。”

“這也是個很壯烈的前線。”我說。

“是的,”她說,“人們都認不出法國是什么樣子了。如果他們認得的話,恐怕仗就打不下去了。他受的不是刀傷,他們把他炸得粉碎。”

我一聲沒吭。

“你認為戰爭會一直進行下去嗎?”

“不會的。”

“什么可以阻止它呢?”

“總有什么地方要垮。”

“我們會垮的。我們在法國會垮的。像索姆河戰役這樣的仗來幾次,那就不可能不垮。”

“這里是不會垮的。”我說。

“你認為不會?”

“不會。他們去年夏天打得很不錯。”

“他們可能要垮,”她說,“什么人都可能垮。”

“德國人也可能。”

“不,”她說,“我想不會。”

我們朝里納爾迪和弗格森小姐走去。

“你喜歡意大利嗎?”里納爾迪用英語問弗格森小姐。

“非常喜歡。”

“聽不懂。”里納爾迪搖搖頭。

“Abbastanza bene[24].”我翻譯道。他還是搖頭。

“這不好。你喜歡英格蘭嗎?”

“不是很喜歡。你知道,我是蘇格蘭人。”

里納爾迪茫然地看著我。

“她是蘇格蘭人,所以她喜歡蘇格蘭勝過英格蘭。”我用意大利語說。

“但是蘇格蘭正是英格蘭呀。”

我把這話翻譯給弗格森小姐聽。

“Pas encore[25].”弗格森小姐說。

“真的嗎?”

“從來不是。我們不喜歡英格蘭人。”

“不喜歡英格蘭人?不喜歡巴克利小姐?”

“噢,那可不一樣。你可不能這樣咬文嚼字。”

過了一會兒,我們道了晚安就分手了。在回家的路上,里納爾迪說:“巴克利小姐喜歡你勝過喜歡我呀。這是很清楚的。不過,那個蘇格蘭小妞很不錯。”

“是很不錯,”我說,其實我沒怎么留心她,“你喜歡她嗎?”

“不喜歡。”里納爾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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