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永別了,武器
- (美)歐內斯特·海明威
- 2931字
- 2020-07-16 18:36:30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拜訪巴克利小姐。她不在花園里,我就來到停救護車的別墅邊門。進門后,正好撞見護士長,她說巴克利小姐正在值班——“這是戰爭時期,你知道。”
我說我知道。
“你就是那個加入意大利軍隊的美國人吧?”她問。
“是的,小姐。”
“你怎么會這么做?你為什么不加入我們的部隊?”
“我不知道,”我說,“我現在可以加入嗎?”
“現在恐怕不行啦。告訴我,你為什么加入意大利軍隊?”
“我當時在意大利,”我說,“會講意大利語。”
“噢,”她說,“我也在學意大利語,它真是美麗的語言啊。”
“有人說兩個星期就能學會。”
“噢,兩個星期我可學不會。我都學了幾個月了。你想來看她的話,七點鐘以后來吧,那時她下班了。不過,可別帶著一大幫意大利人來。”
“就是聽聽美麗的語言也不行嗎?”
“不行。就是看看漂亮的軍裝也不行。”
“再見。”我說。
“A rivederci[26],中尉。”
“A rivederla.”我敬了個禮,走了出去。以意大利軍人的身份向外國人敬禮,還真難做到不尷尬。意大利人的敬禮似乎真不是為出口海外發明的。
這天天氣很熱,我來到河[27]上游的普拉瓦橋頭堡,進攻將從這里開始。
去年還沒法深入河對岸,因為從山口到浮橋只有一條路,路上有近一英里[28]地段處在敵人機槍和炮火的控制之下。那條路也不寬,既不能解決進攻的運輸問題,也不能防止奧軍把這里變成屠宰場。不過,今年意軍已經渡河,在對岸往前推進了一點,占據了大約一英里半的奧軍地帶。這是個險要之地,奧軍本不應該讓意軍占領的。我想這是彼此妥協的結果,因為奧軍在河的下游也保留了一個橋頭堡。奧軍的戰壕就挖在山坡上,距離意軍防線只有幾碼[29]遠。那兒本來有一個小鎮,可如今已是一片廢墟,只剩下一個殘缺不全的火車站和一座被炸毀的鐵路橋,而且這橋無法再修復使用,因為它就暴露在敵人眼皮底下。
我開車沿著窄路朝河邊駛去,把車子停放在山下的包扎所,走過那座有個山肩掩護的浮橋,穿過被摧毀的小鎮和山坡邊上的戰壕。人人都在掩體里。那兒架著一排排的火箭,一旦電話線被割斷,就可以發射火箭,請求炮兵支援,或者發出信號。那兒又靜,又熱,又臟。我隔著鐵絲網察看奧軍的陣地,一個人影也沒有。我跟一個認識的上尉在掩體里喝了一杯酒,然后過了橋,回去了。
一條寬寬的新路快要修好了,這路盤山而上,再蜿蜒曲折地通到橋那里。這條路一修好,進攻就要開始了。新路下山時穿過森林,呈現一道道急轉彎。按照規程,所有的輜重車輛都要走這條新路,而讓空卡車、馬車、載有傷員的救護車和所有的回程車走那狹窄的舊路。包扎所設在河對岸,奧軍那邊的小山邊,抬擔架的人得把傷員抬過浮橋。進攻開始時,仍然要照此行事。就我所能觀察到的而言,新路在開始變得平坦的最后一英里處,將不斷遭到奧軍的轟擊。看樣子可能搞得一團糟。不過我找到一個可以掩蔽車子的地方,車子開過那一段危險地帶后,可以在那兒躲一躲,等待將傷員抬過浮橋。我很想在新路上試試車,可惜路還沒修好。路看上去挺寬,修得又好又高級,那一道道的拐彎處,從山上樹林的空隙看,顯得非常壯觀。救護車上裝有上好的金屬剎車,再說下山時也不載人,因此一般不會出事。我沿窄路開了回去。
兩個憲兵攔住了車。原來是落下一顆炮彈,我們等著的時候,又有三顆落在路上。炮彈都是77毫米口徑的,落下來時發出一陣嗖嗖的氣流聲,一記強烈的爆裂和明亮的閃光,接著路上冒起一陣灰煙。憲兵揮手叫我們開走。經過炮彈落下的地方時,我避開地上的小坑,聞到烈性炸藥味,以及炸裂的泥石和剛擊碎的燧石的味道。我驅車回到戈里察,回到我們住的別墅,然后就照我說的去拜訪巴克利小姐,可惜她還在上班。
晚飯我吃得很快,吃完就趕到英軍用作醫院的別墅。那別墅確實又大又漂亮,庭院里種著很好的樹。巴克利小姐坐在花園里一條長凳子上,弗格森小姐和她在一起。她們見到我似乎很高興,過了不一會兒,弗格森小姐便找了個借口要走開。
“我要離開你們倆,”她說,“你們倆沒有我會很融洽的。”
“別走,海倫。”巴克利小姐說。
“我真得走,我得去寫幾封信。”
“再見,”我說。
“再見,亨利先生。”
“可別寫什么給檢查員找麻煩的內容。”
“別擔心。我只不過寫寫我們的駐地多么美麗,意大利人多么勇敢。”
“那樣你會得到獎章的。”
“那敢情好。再見,凱瑟琳。”
“過一會兒我去找你。”巴克利小姐說。弗格森小姐在黑暗中消失了。
“她人不錯。”我說。
“噢,是的,她人挺好。她是個護士。”
“難道你不是護士嗎?”
“噢,我不是。我是所謂的志愿救護隊隊員。我們干得很賣勁兒,可是人家不信任我們。”
“為什么不信任?”
“沒事兒的時候,他們不信任我們。真有活干的時候,他們就信任我們了。”
“這有什么區別呢?”
“護士就像醫生一樣,要花很長時間才當得上。做志愿救護隊隊員走的是捷徑。”
“原來如此。”
“意大利人不讓女人太靠近前線,所以我們的行為很特別——我們不出門。”
“不過,我可以來這里。”
“噢,是的。我們又不是出家的。”
“我們不談戰爭了。”
“這很難。戰爭無處不在,沒法不談。”
“不管怎樣,不談啦。”
“好吧。”
我們在黑暗中對望著。我心想她長得很美,便抓住了她的手。她任我抓著,我便抓住不放,還伸出手臂摟住她的腰。
“別。”她說。我的手臂還是摟著她的腰。
“為什么?”
“別。”
“可以的,”我說,“來吧。”我在黑暗中傾身向前去吻她,頓時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灼痛。她狠狠地扇了我一記耳光。她的手打在我的鼻子和眼睛上,我眼里本能地涌出了淚水。
“真抱歉。”她說。我覺得我占了一點上風。
“你做得對。”
“非常抱歉,”她說,“我只是受不了不當班護士被人調情這一套,我不是有心傷害你。我真打疼你了吧?”
她在黑暗中望著我。我很生氣,然而心里倒挺踏實,覺得就像下棋一樣,一步步都看得很清楚。
“你做得很對,”我說,“我一點也不介意。”
“可憐的家伙。”
“你知道我一直過著一種奇異的生活,甚至連英語都不講。再說你又這么美。”我望著她。
“少說無聊的話。我已經道過歉了。我們倆還合得來。”
“是的,”我說,“我們已經不談戰爭了。”
她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笑聲。我端詳著她的臉。
“你挺討人喜歡的。”她說。
“不見得吧。”
“你是挺可愛的。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倒想吻吻你。”
我瞅著她的眼睛,像剛才那樣伸出手臂摟住她,親吻她。我使勁地親她,緊緊地摟著她,想逼著她張開嘴唇,可她的嘴唇閉得很緊。我還在生氣,就在我摟著她的時候,她突然顫抖起來。我把她摟得緊緊的,可以感到她的心在跳動,這時她的嘴唇張開了,頭往后貼在我手上,隨即便趴在我肩上哭了起來。
“噢,親愛的,”她說,“你會對我好的,對吧?”
該死,我心想。我撫摸她的頭發,拍拍她的肩膀。她還在哭。
“你會的,對吧?”她抬起頭來望望我,“因為我們要過一種奇異的生活。”
過了一會兒,我把她送到別墅門口,她進了門,我走回家。我回到我住的別墅,上樓走進房里。里納爾迪躺在床上,看了看我。
“看來你和巴克利小姐有進展了?”
“我們是朋友。”
“看你那春風得意的樣子,真像一只發情的小狗。”
我沒聽懂他的意思。
“像什么?”
他解釋了一番。
“你呢,”他說,“你那春風得意的樣子,就像一只狗要——”
“算了吧,”我說,“再說下去,你我就要出言不遜了。”他大笑起來。
“晚安。”我說。
“晚安,小狗。”
我把枕頭扔過去,撲滅了他的蠟燭,在黑暗中上了床。
里納爾迪撿起蠟燭,點上了,又繼續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