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永別了,武器
- (美)歐內斯特·海明威
- 2344字
- 2020-07-16 18:36:30
我回到前線時,我們的部隊還駐扎在那小鎮上。附近鄉間,炮比以前多了好些,而春天也來了。田野青翠,葡萄藤上也泛出小綠芽,路邊的樹木吐出了嫩葉,微風從海[15]上吹來。我看見那小鎮和小鎮上邊的小山和古堡被眾山環繞著,形成一個杯狀,遠處是些褐色的高山,山坡上泛出了一點新綠。小鎮上,炮就更多了,還多了幾家新開的醫院,街上可以碰見英國男人,有時還有女人,被炮火擊中的房子又多了一些。天暖如春。我沿著樹蔭小巷走,被墻上反射過來的陽光照得暖洋洋的。我發現大家還住在那幢老房子里,這房子看上去跟我離開時完全一樣。門開著,有個士兵坐在外面長凳上曬太陽,一輛救護車停在側門口。我一進門,便聞到大理石地板和醫院的氣味。一切都是我離開時的樣子,只是春天到了。我向大房間的門里望了望,看見少校坐在辦公桌前,窗子開著,陽光射進屋內。他沒看見我,我不知道是該先進去報個到,還是先上樓洗洗再說。我決定先上樓。
我和里納爾迪中尉合住的房間面向院子。窗子開著,我床上鋪著毯子,我的東西掛在墻壁上,防毒面具放在一個長方形的馬口鐵罐子里,鋼盔還掛在原來的釘子上。床腳放著我的扁箱子。我的冬靴,皮子上過油,擦得锃亮,擱在箱子上。我那桿奧地利狙擊步槍,槍管是藍色的八角形,槍托是漂亮的黑胡桃木,裝有護頰板,就掛在兩張床中間。跟那桿槍配套用的望遠鏡,我記得是鎖在箱子里。里納爾迪中尉在另一張床上睡著,聽見我進到屋里便醒了,坐了起來。
“Ciaou[16]!”他說,“玩得怎么樣?”
“棒極了。”
我們握握手,他摟住我脖子吻我。
“你太臟了,”他說,“你該洗洗。你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兒?馬上通通說給我聽聽。”
“哪兒都去過了。米蘭、佛羅倫薩、羅馬、那不勒斯、維拉·圣喬凡尼、墨西拿、陶米納——”
“你好像在背火車時刻表。有沒有什么艷遇?”
“有?!?
“在哪兒?”
“米蘭、佛羅倫薩、羅馬、那不勒斯——”
“夠了。只要告訴我哪兒得意最盡興。”
“米蘭。”
“因為那是第一站。在哪兒碰上她的?在科瓦[17]嗎?你們去哪兒啦?感覺怎么樣?馬上通通告訴我。你們待了一整夜嗎?”
“是的。”
“那沒什么。我們這兒現在有的是漂亮妞。新來的妞,從沒上過前線的?!?
“太棒了?!?
“你不信?我們下午就去瞧瞧。鎮上有漂亮的英國姑娘。我現在愛上了巴克利小姐。我帶你去見見她。我很可能會娶她?!?
“我得洗一洗再去報到。難道現在誰也不上班嗎?”
“你走以后,也沒有什么大的傷病需要救治,只是有些凍傷、凍瘡、黃疸、淋病、自傷、肺炎以及硬、軟下疳。每周都有人被石片砸傷,有幾個傷得還不輕。下周打仗了,也許又要打起來了,人家是這么說的。你看我娶巴克利小姐好不好——當然是在戰后啦?”
“絕對好?!蔽艺f著,往盆里倒滿了水。
“今天晚上你再一五一十地說給我聽,”里納爾迪說,“現在我得接著睡,好精神飽滿、漂漂亮亮地去見巴克利小姐。”
我脫下上衣和襯衫,用盆里的冷水擦身。我一邊用毛巾搓身,一邊環視屋內,看看窗外,望望閉著眼躺在床上的里納爾迪。他長得挺帥,年齡跟我差不多,是阿馬爾菲人。他喜歡當外科醫生,我們倆是極好的朋友。我打量他時,他睜開了眼。
“你有錢嗎?”
“有的。”
“借五十里拉[18]給我吧?!?
我擦干手,從掛在墻上的上衣口袋里掏出皮夾子。里納爾迪接過鈔票,躺在床上,也沒起身,把錢折好塞進了褲袋里。他笑著說:“我得給巴克利小姐留個闊佬的印象。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經濟上的保護人?!?
“去你的?!蔽艺f。
當晚在食堂里,我坐在牧師身邊。聽說我沒去阿布魯齊,他感到很失望,頓時傷心起來。他給他父親寫過信,說我要去,他們也做好了準備。我同他一樣難受,奇怪自己為什么沒有去。本來我是打算去的,我試圖說明事情如何一樁接一樁,最后他了解到我的確想過要去的,于是就沒事了。我先前就喝了不少酒,后來又喝了咖啡和施特烈嘉酒[19],便帶著酒意解釋說:我們不做我們想做的事,我們從不做這樣的事。[20]
別人爭論的時候,我們倆聊著天。我本想去阿布魯齊,那兒路面凍得像鐵那么堅硬,天氣清冷干燥,下的雪干燥像粉,雪地上有兔子留下的蹤跡,農夫們一見到你就脫帽喊老爺。那兒還能痛快地狩獵。可我沒去這樣的地方,卻去了煙霧彌漫的咖啡館,一到夜里,房間直打轉,你得盯住墻壁,才能使房子停止旋轉。夜里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想著人生一切不過如此,醒來時有一種奇異的興奮感,也不知道究竟是跟誰在睡覺。黑暗中世界變得虛幻,虛幻得令人興奮,每到晚上你又要變得稀里糊涂,毫不在乎,認為這就是一切,一切的一切,用不著在乎。突然變得很在乎也是有的,早晨有時懷著這樣的心情從睡夢中醒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什么都變得尖銳、苛刻、清晰起來,有時還為價錢爭吵。有時覺得愉快、甜蜜、溫馨,便一同吃早飯、中飯。有時一點快感都沒有,就想快點走到街上,但早晨總是另一天的開始,接下來是另一個夜晚。我想講講夜里的事,講講夜里與白天有什么不同,講講白天若不是很清爽、很冷的話,還是黑夜來得好;可我就是講不出來,就像我現在講不出來一樣。不過,你要是有過這樣的經驗,你就明白了。他沒有這樣的經驗,但他也明白我本來確實很想去阿布魯齊,只是沒去成,我們倆還是朋友,有許多相似的興趣,不過也有分歧。他總是懂得我所不懂的事,懂得我搞懂了但總能忘記的事。不過當時我不曉得,后來才明白。當時,我們大家都在食堂里,飯吃完了,爭論還在繼續。我們倆停止了說話,上尉便嚷道:“牧師不開心。牧師沒有妞不開心?!?
“我開心著呢?!蹦翈熣f。
“牧師不開心。牧師希望奧地利人打贏這場戰爭?!鄙衔菊f。其他人都聽著,牧師搖搖頭。
“不對?!彼f。
“牧師想讓我們永遠不進攻。難道你想讓我們永遠不進攻?”
“不是。既然有戰爭,我想我們應該進攻。”
“應該進攻,必須進攻!”
牧師點點頭。
“別捉弄他了,”少校說,“他人不錯。”
“這事兒反正他也無能為力?!鄙衔菊f。大家都起身,離開飯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