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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年打了不少勝仗。位于山谷和栗樹坡后邊的那座山給拿下來了,而南面平原那邊的高原上也打了勝仗,于是我們八月過河,住進戈里察[3]的一棟房子里。這房子有個砌有圍墻的花園,園里有個噴水池和不少濃蔭大樹,房子一側有一棵紫藤,一片紫色。眼下戰斗在那邊山后的山里進行,而不是一英里[4]之外。小鎮挺不錯,我們的房子也挺好。河水在我們后面流過,小鎮被干凈利落地攻了下來,但小鎮那邊的幾座山就是打不下來,對此我反而感到挺高興。奧軍似乎想在戰后重回小鎮,因為他們轟炸起來并沒有摧毀的意思,只是稍微做點軍事姿態。鎮上照常有人居住,小街上有醫院、咖啡店和炮兵部隊,還有兩家妓院,一家招待士兵,一家招待軍官。到了夏末,夜晚涼絲絲的,鎮那邊山里還在打仗,鐵路橋的欄桿彈痕累累。河邊先前打仗時被摧毀的隧道,廣場周圍的樹木,以及通向廣場的一長排一長排的林蔭道;這些再加上鎮上有姑娘,而國王乘車經過時,有時可以看到他的臉,以及他那長著長脖子的矮小身子和那山羊髯般的灰胡子;所有這一切,再加上有些房屋被炮彈炸去一面墻,驀然間會露出房子的內部,坍塌下來的灰泥碎石堆積在園子里,有時還散落在街上。還有卡索[5]前線一切順利,使得今年秋天和去年我們在鄉下的那個秋天大為不同。戰局也變了。

小鎮那邊山上的橡樹林不見了。夏天我們剛到小鎮時,樹林還一片青翠,可現在只剩下殘根斷樁,地面也被炸得四分五裂。秋末的一天,我來到從前的橡樹林那兒,看到一片云朝山頂飄來。云飄得很快,太陽變成暗黃色。接著,一切都變成灰色,天空被籠罩住,云塊落到山上,突然間我們被卷入其中,原來是下雪了。雪在風中斜著飄飛,遮住了光禿禿的大地,只有樹樁突出來。大炮上也蓋著雪,戰壕后邊通向茅廁的雪地上,被踩出幾條小徑。

后來我回到小鎮,跟一個朋友坐在軍官妓院里,一邊拿兩只酒杯喝著一瓶阿斯蒂[6],一邊望著窗外。眼見著雪下得又慢又沉,我們就知道今年的戰事結束了。河上游的那些山還沒有拿下來,河那邊的山一座也沒拿下來,這下都得等到明年了。我的朋友看見牧師從食堂里出來,小心翼翼地踏著半融的雪,打街上走過,便嘭嘭地敲打窗子,想引起他的注意。牧師抬起頭,看見是我們,便笑了笑。我的朋友招手叫他進去,他搖搖頭走了。那天晚上,在食堂吃意大利細面條,人人都吃得又快又認真,用叉子把面條挑起來,直到下垂的一端離開了盤子,才朝下往嘴里送,不然就是不停地叉起面條用嘴吸,一邊還從蓋著干草的加侖酒瓶里斟酒喝。酒瓶就掛在一個鐵架子上,用食指扳下酒瓶的細頸,那純紅色的、帶著丹寧酸味的美酒,便流進同一只手拿著的杯子里。吃完面條后,上尉開始調侃牧師。

牧師很年輕,動不動就臉紅,穿的制服和我們一樣,不過,在他灰制服胸前左面口袋上,多一個深紅色絲絨縫制的十字架。上尉操一口洋涇浜意大利語,據稱是為了照顧我,讓我能全部聽懂,免得有什么遺漏,對此我有所懷疑。

“牧師今天泡妞了。”上尉說,眼睛望著牧師和我。牧師笑了笑,紅著臉搖搖頭。上尉常常逗他。

“不對嗎?”上尉問,“今天我看見牧師泡妞了。”

“沒有。”牧師說。其他軍官都被逗樂了。

“牧師不泡妞,”上尉接著說,“牧師從不泡妞。”他向我解釋說。他拿起我的杯子倒上酒,一直盯著我的眼睛,可是目光也沒錯過牧師。

“牧師每天晚上是一對五,”飯桌上的人全都笑起來,“你懂嗎?牧師每天晚上是一對五。”他做了個手勢,縱聲大笑。牧師只當他是開玩笑。

“教皇希望奧地利人贏得這場戰爭,”少校說,“他喜歡法蘭茲·約瑟夫[7]。錢都是從那兒來的。我是個無神論者。”

“你看過《黑豬》嗎?”中尉問,“我給你弄一本吧。就是那本書動搖了我的信仰。”

“那是本下流齷齪的書,”牧師說,“你不是真喜歡吧?”

“這本書很有價值,”中尉說,“是講那些牧師的,你會喜歡看的。”他對我說。我向牧師笑笑,牧師也在燭光下沖我笑笑。“你可別看。”他說。

“我給你弄一本。”中尉說。

“有思想的人都是無神論者,”少校說,“不過,我不相信共濟會[8]。”

“我相信共濟會,”中尉說,“那是個高尚的組織。”有人進來了,門打開時,我看見外面在下雪。

“雪一下,就不會再有進攻了。”我說。

“當然不會有啦,”少校說,“你該休假了,你該去羅馬、那不勒斯、西西里——”

“他應該到阿馬斐[9]去,”中尉說,“我替你給我在阿馬斐的家人寫幾張名片,他們會像喜歡兒子一樣喜歡你。”

“他應該到巴勒莫[10]去。”

“他該去卡普里[11]。”

“我希望你去看看阿布魯齊[12],見見我在卡普拉科塔的家人。”牧師說。

“聽,他連阿布魯齊都提出來啦。那兒的雪比這兒的還多。他可不想去看農民,還是讓他到文化和文明中心去吧。”

“他應該玩玩好妞兒。我給你開一些那不勒斯的地址,美麗的年輕姑娘——都由母親陪著。哈!哈!哈!”上尉把手攤開,大拇指朝上,其他手指展開著,如同在表演手影戲。墻上出現他的手影。他又說起了洋涇浜意大利語。“你去時像這個,”他指指大拇指,“回來時像這個。”他點點小拇指。人人都笑起來。

“看哪,”上尉又攤開手,燭光又把他的手影投到墻上,他從豎起的大拇指開始,依次將大拇指和四個指頭叫出名字來,“Soto-tenente(大拇指)、Tenente(食指)、Capitano(中指)、Maggiore(無名指)、Tenente-colonello(小拇指)。你去的時候是Soto-tenente!回來的時候是Tenente-colonello!”[13]大家都笑了。上尉的指頭游戲大獲成功,他看著牧師大聲嚷道:“牧師每天晚上都是一對五!”眾人又大笑起來。

“你應該馬上去休假。”少校說。

“我想跟你一起去,給你當向導。”中尉說。

“回來時帶一臺留聲機吧。”

“再帶些好的歌劇碟來。”

“帶些卡魯索[14]的唱片。”

“別帶卡魯索的。他只會吼叫。”

“難道你不希望能像他那樣吼叫嗎?”

“他只會吼叫。我說他只會吼叫!”

“我希望你到阿布魯齊去。”牧師說。其他人還在大聲叫嚷。“那里打獵可好啦。你會喜歡那兒的人,雖然天氣寒冷,但是清爽干燥。你可以住我家。我父親是有名的獵手。”

“走吧,”上尉說,“我們逛窯子去吧,別等到人家關門了。”

“晚安。”我對牧師說。

“晚安。”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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