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奧立弗另有高就,并涉足社會
- 霧都孤兒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5274字
- 2020-07-16 18:24:11
權勢富貴人家如果無法為成長中的子弟謀到實有的或可指望的優越位置,那將把他們送去航海,已經形成了慣例性的結果。無疑,這是個明智而有益的慣例,教區理事會也采納了,在一起商議,是否可以讓一艘小商船把奧立弗帶到某個對健康非常不利的港口,這樣就可以打發他了。看起來,這將是處置他的最佳方法,很有可能在哪一天飯后,船長在興致勃勃時把他鞭笞致死,要不,就用鐵棒砸碎他的腦袋。這兩種消遣的方式在這些紳士中間是被引為賞心樂事的,這一點兒大家都知道。從這種消遣的角度看,理事們越發覺得此舉大有裨益。他們順理成章地得出結論,要為奧立弗提供生計,便是毫不延宕地送他到海上去翱游,這是惟一有效的辦法。
班布爾奉命預先去打聽,看是否有位船長需要一個無親無故的小廝。這不,此刻他已趕回了習藝所,正準備匯報這次公干的結果,卻在大門口邂逅了索爾伯利先生,他承辦教區的殯葬事務。
索爾伯利先生是個瘦高個兒,身上那套黑色長禮服已經舊得快要散架了,黑色的棉紗襪已是一補再補,那雙破舊的鞋子正好與之相配。他粗手大腳,又瘦又高,天生不宜有開懷之色,但總的說來,此人頗富職業的風趣。你看他步履輕快如風,臉上洋溢著發自內心的喜悅,走到班布爾先生跟前,與之親切握手。
“我給昨天夜里死去的兩個女人量了尺寸,準備做棺材,班布爾先生。”這位殯葬承辦人說。
“恭喜,你要發財啦,索爾伯利先生。”干事說著,把大拇指和食指伸進他遞過來的鼻煙盒——那是一只棺材模型,小巧玲瓏,舉世無雙的好盒子,“我說,你要發財啦,索爾伯利先生。”班布爾先生又重復道,同時舉起他心愛的藤杖,友好地輕輕敲著殯葬承辦人的肩膀。
“你是這么想的么?”殯葬承辦人的語調表明,他對發財的可能性將信將疑,“理事會出的費用太少啦,先生。”
“可你做的棺材不是也小么?”干事回答,面帶一絲微笑。這絲微笑他控制得極有分寸,以求不失其要員的高貴的身份。
這也是情理中事。一句話把索爾伯利先生搞得有些躍躍欲試,不由得笑了好長時間,不能止住這笑聲。“你真有一套,班布爾先生,真有你的。”他終于同意了,“不可否認,自從實行新的伙食制度后,棺材著實比過去淺了些,也窄了些。可我們總得要有一點兒點利潤呀,班布爾先生。干燥的木材成本原就很高。再說了,我們還得從伯明翰通過運河運來鐵把手哩。”
“沒錯,沒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難處。”班布爾先生說,“公道的利潤當然是無可厚非的,也是理所當然的。”
“嗯,當然嘍!”殯葬承辦人應和著,“如果我在這一筆買賣上沒有賺到錢,那別的買賣上總得撈回來的,不是嗎?”
“的確如此。”班布爾先生點頭。
“但是,我不得不說,”經紀人繼續議論,“班布爾先生,我不得不說,我必須面對十分嚴峻的情況,也就是胖子死得特別快。這可十分不利呀,我可以告訴你,先生,胖子的用料超過預算三四英寸的話,我的利潤就會大大受影響。而我還需要養家糊口,唉,不容易。這群胖子從前過著好日子,多年來從不拖欠稅款,而一旦進了貧民習藝所,卻總是最先扛不住的。”
索爾伯利先生憤憤不平,因為覺得吃了虧,這個我們可以理解。可班布爾先生卻以為這番牢騷有損教區的聲譽,所以認為還是避開為好。他馬上想到了奧立弗·退斯特,順便拿來做了擋箭牌。
“順便問一下,你知道有沒有人要一個小學徒?”班布爾先生說,“是這樣,教區習藝所里有個男孩子,現在成了教區的拖油瓶,簡直像磨盤一樣套在教區的脖子上。條件非常優厚,索爾伯利先生,非常優厚!”班布爾先生一邊說,一邊舉起藤杖指著他身旁門上貼的告示,在用巨型正體大寫字母寫成的“五英鎊”三個字上咚咚咚敲了三下。
“老天保佑!”殯葬經紀人說著,一把扯住班布爾先生制服外套的鑲金邊翻領。“這正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事情。喔,天哪,瞧,你的紐扣多好看啊,班布爾先生!天哪,我過去從來沒注意到,真是太漂亮了。”
“是嗎?你可和我一個想法呢,索爾伯利先生。”干事說著,眼睛得意地看著外套上的銅質紐扣。“看,上面的圖案跟教區的印徽一模一樣,是一個好心的撒瑪利亞人正在救護一個身受重傷的人。這可是理事會在圣誕節送給我的禮物,索爾伯利先生。我還記得第一次穿上它是哪一天,那是去參加半夜里死在大門口的一個破產商人的驗尸調查會。”
“啊,我想起來了!”經紀人一拍腦門,恍然大悟,“陪審團的結論是,他死于傷寒和饑餓。是不是這樣?”
班布爾先生點頭稱是。
“陪審團似乎就這件事作了專門的裁決,”殯葬經紀人回憶著,“他們在審訊結論后添上幾句建議,好像是說,如果當時救濟人員能夠……”
“胡說!一派胡言!”干事大聲地說,“一群什么也不懂的陪審員就知道在那里胡亂地指手畫腳。要是理事會什么事都認真對待的話,那他們就會忙得團團轉了。”
“對,對,”承辦人說,“確實夠他們忙了。”
“哼,陪審團!”班布爾先生說著,緊緊握住了藤杖,他每逢情緒激動就會有這樣的習慣性動作,“都是些沒有教養的,粗俗不堪的下流人!”
“嗯,的確如此。”殯葬承辦人說。
“無論是哲學,還是政治經濟學,他們都不會知道多少。”說時,干事輕蔑地打著響指。
“的確是這樣,班布爾先生。”承辦人附和著。
“我瞧不起他們。”干事大聲說,臉漲得通紅。
“我也一樣,蔑視他們。”承辦人連連說。
“我真希望能有一個聰明自主的陪審團到我們習藝所里來小住一兩周。”干事提出極有創意的提議,“那樣,理事會訂下的規章制度就能很好地磨磨他們那股囂張勁兒。”
“為那些人生氣,犯不著。”殯葬承辦人說著,露出討好的笑容,指望消解這位教區公務人員的沖天怒氣。
班布爾先生把他那頂三角帽摘下,從帽頂夾層取出一方手帕,拭去額頭上因憤怒而冒上來的汗水,再小心戴上三角帽,轉過臉去,用比較和緩的語氣對殯葬承辦人說:“你覺得那孩子怎么樣?”
“嗯,班布爾先生,想必你也知道,”承辦人回答說,“我依法繳納的濟貧稅款是相當可觀的。”
“沒錯,”班布爾先生幾乎是從鼻子里哼出來這句話,“那又如何呢?”
“喔,是這樣,”承辦人不慌不忙地說,“我以為,我為這群孤兒付出了那么多錢,我也要享受從他們身上得到盡可能多的好處的正當合法的權利,班布爾先生。所以……所以嘛……我想那個孩子可以給我。”
班布爾先生兩眼一睜,伸手抓住承辦人的胳膊,就向屋里走去。索爾伯利先生與理事們密談了五分鐘,結果是當天晚上就讓他帶奧立弗去“試教”。這個專用名詞對教區習藝所的孩子而言,也就是說:在這一段短時期的試用階段,一旦主人認為能使喚學徒干相當數量的活,而且在飲食方面所耗不是太多,便可以在若干年內留下該學徒,任憑主人的使喚。
傍晚,小奧立弗被領去見紳士們。理事會通知他:這天晚上他將要到一家棺材店去做學徒。假如他膽敢對自己的境遇發牢騷或者再度跑到教區來的話,那可別怪教區狠心,把他送到海上去,在那兒要不就是被溺死,要不就是被船長虐待,砸破腦袋。他聽了這番苦口婆心的勸誡,居然毫無反應,大家更加肯定他是個小流氓,沒心沒肺,趕緊命令班布爾先生快快把他帶走。
如果任何人表現出哪怕是一點兒點冷酷漠然、缺乏感情的跡象,理事會自然要比世上所有的人更有理由感到義憤填膺,更有理由感到驚訝震驚。然而,這一次,他們卻誤會奧立弗了。
事實其實很簡單:奧立弗根本不是缺乏感情,反而是過于多愁善感。由于他所遭受的惡劣的待遇,他極有可能會變得麻木不仁,在愁眉緊鎖、哭喪著臉的倒霉相中了結他的一生。聽了他又要被發落到一個地方去的消息,他什么也沒說,一聲不吭地拿起行李(這并不費事,因為他的全部財產都在那個半英尺見方、三英寸高的牛皮紙袋里了),把帽檐拉一拉,又抓住班布爾先生外套的袖口,由這位偉大人物牽引,趕赴新的受難場所。
班布爾先生拽著奧立弗走了一程,對他很冷漠,不理不睬。在干事看來,要符合自己高貴的身份,必須把頭顱昂得筆直。而這天風很大,班布爾先生任憑它將自己的外套衣裾吹散開來,把小奧立弗整個兒包裹起來,同時露出了里面的翻領背心,還有灰褐色毛絨緊身短褲,這樣看起來真是既高雅又體面。直到兩個人快到目的地了,班布爾先生這才認為有必要審視一下這小鬼,看他的模樣是否確實可以迎接新主人的檢驗了。于是他擺起莊重的姿態,儼然是小奧立弗最親近、最慈祥的保護人。
“奧立弗!”班布爾先生一本正經地說。
“是,先生。”奧立弗輕輕應道,聲音在發顫。
“把帽子戴高些,不要把眼睛遮住了,頭抬起來,可敬的先生。”班布爾挖苦地說。
奧立弗馬上一一照辦,還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可當他抬起頭來讓這位大人物檢視時,不爭氣的眼睛里卻閃動著一層晶瑩的水花。
班布爾先生嚴厲地瞪了這個可厭的小鬼一眼,看到一顆淚珠竟順著他的臉頰滑落了下來,然后是第二顆,接著又是第三顆。這孩子拼命想忍住眼淚,但是無濟于事。他干脆從班布爾先生掌心里抽出另一只手,雙手捂住面孔,抽抽咽咽地,讓眼淚從他骨瘦如柴的指縫中間流出來。
“好啊!好啊!”班布爾先生充滿怒意地瞪視著奧立弗,說:“我見過那么多忘恩負義、粗魯下流的孤兒,奧立弗,你真算是——”
“不,不,先生,請您不要那么想。”奧立弗牢牢抓住干事的手,連同他那個價值連城、權威的藤杖,一邊努力抑制著抽噎一邊說:“不,先生!請相信我一定會改好的,一定會的,我向您保證。先生,請看在我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孩子的份上,可憐可憐我吧,我年齡還這么小,何況——”
“何況怎樣?”班布爾先生有些好奇地問。
“何況,我真的是從來也沒有過一個親人。先生,從來也沒有過,除了我還是我!我害怕孤零零地的一個人!”奧立弗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人人都討厭我,先生,所以請您不要像他們一樣啊,我以后一定不會再惹您生氣了,千萬不要拋棄我啊!”這孩子一只手悲痛地捶著自己的心口,一邊用滿是淚水的眼睛巴巴地望著好心的帶路人。
班布爾先生感到有些意外,他先是站在那兒對著奧立弗看了足有好幾秒鐘的時間,然后才挺挺身板,干咳了三四聲,清了清嗓子,又咕噥了幾句,好像是喃喃地說“這該死的咳嗽好討厭”,他沒有說什么再讓奧立弗害怕的話語,倒是破天荒地說出了幾句也算得上是安慰的話語,說他只要乖乖聽話,做一個好孩子,就不會再有人討厭他的。隨后,他重又牽著奧立弗一只小手,繼續趕路,還是一聲不吭。
班布爾先生走進殯葬承辦人的店堂時,他剛剛放好店鋪的窗板,正在與喪葬的氣氛十分契合的昏暗的燭光下把幾筆錢財記在賬上。
“啊呀!”殯葬承辦人猛地從賬本上抬起頭來,停下只寫了一半的字,“是你來啦,班布爾先生?”
“對啊,索爾伯利先生。”干事點點頭,“你看,我是來給你送孩子的。”
奧立弗照例鞠了一躬。
“哦,就是他么,那個孩子?”殯葬承辦人說著,把蠟燭舉過頭頂,想清清楚楚地看看奧立弗。“索爾伯利太太!親愛的,勞駕來一下好么?”
一個又矮又瘦、干干癟癟、滿臉潑婦相的女人從店堂后面一間小屋子里走出來。
“親愛的,”索爾伯利先生畢恭畢敬地說,“這個小孩就是我對你說過的,習藝所來的。”
奧立弗又鞠了一躬。
“啊,我的天哪!”殯葬承辦人的夫人尖叫道,“他就只有這么高么?”
“是的,太太,他個子的確不大。”班布爾先生答道,同時瞪了奧立弗一眼,似乎在責怪他不爭氣,怎么不長得高大些呢,“確實不大,不過,他現在才九歲呀,還會長大的,索爾伯利太太,還會長大的。”
“這是當然了!”那位太太憤憤不平地說,“當然會長啦,反正是吃我們的,喝我們的。依我看,領養教區的孩子總是高成本的買賣,供給他們吃喝的費用可不是個小數目!哼!男人們!總自以為什么都懂。嗨,我說,滾到下邊去,你這沒用的瘦猴!”
殯葬承辦人的太太說著,打開一扇側門,把奧立弗從陡峭的階梯往下一推,滾到陰暗潮濕的石窖里去。那里有個動聽的名字叫“廚房”,里面坐著一個儀表并不整齊的姑娘。她的鞋跟磨平了,腳上一雙藍色的毛線襪子,上面滿是窟窿。
“喂,夏洛特,”索爾伯利太太跟在奧立弗后面,一步步走下地窖,對那姑娘說,“把留給曲里普的東西拿來,給這個小孩吃。這個討人厭的曲里普,一大早就沒回來過,我看不用給他留吃的了。這孩子看起來倒不會挑肥揀瘦,是吧?”
奧立弗一聽見有東西吃,早就兩眼閃閃發光了。饞得要留口水的他毫不猶豫地作了肯定的回答,一盤粗劣的殘羹冷炙擺到了他前面,真不容易。我們不妨假設有一位吃得腦滿腸肥的哲學家,肉和酒在肚子里會轉變成膽汁,他的血那么冰冷,他的心那么自私。我希望他能看到這一幕——奧立弗·退斯特捧住那盤連狗也不屑一顧的美味,餓得發慌的小孩把剩余的飯食一塊撕碎,饞相可怕。而我更希望能夠看到,這位哲學家也能把同樣難吃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就和奧立弗一樣。
殯葬承辦人的太太傻愣愣地看著奧立弗風卷殘云般吃完晚餐,嘴上不說,心里可嚇壞了。她一想到這孩子的胃口之大,就顯得憂心忡忡,坐立難安。奧立弗很快就吃完了整盤食物。索爾伯利太太試探著問:
“怎么樣,你吃好了嗎?孩子?”
奧立弗朝前后左右看看,確信已沒有任何可吃的東西了,便只好說吃好了。
“那好,你跟我來。”太太說著,順手拿起一盞昏暗而骯臟的油燈,登上了階梯。“你的床鋪呢,在柜臺底下。讓你和棺材堆作伴,你應該不會介意吧?不過,你介意也好,不介意也罷,反正,再沒有別的地方讓你睡覺了。快點,我可沒工夫把整夜時間耗在這里。快!”
奧立弗不再遲疑,乖乖地跟著太太朝他的床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