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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奧立弗·退斯特的成長 教育及他的伙食情況

奧立弗在降生后的八至十個月內,盡情享受了一整套背信棄義的欺詐行為的優待。按照規定,習藝所當局向教區當局一五一十地報告了這個新生孤兒的情況:一無所有,嗷嗷待哺。教區當局應該是很認真地聽取報告,再一本正經地詢問習藝所,眼下在所內,有沒有一個女人,能給奧立弗·退斯特提供他正急切需要的撫慰與滋養。習藝所當局回答說沒有,態度謙卑恭敬而并且十分確定。無奈之下,教區當局大發仁慈之心,慷慨地決定把這可憐的孩子寄養出去,也就是把他送到大約三英里外的一個習藝所分部去代養。

根據英國政府一八三四年頒發的法律規定,凡是“無業游民”或要求社會救濟的貧民,要送到貧民習藝所去勞動謀生。而那個習藝所分部里養著二三十個孤兒,這些違反濟貧法的小犯人成天在臟兮兮的地上摸爬滾打,由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曼太太給予“慈母般的關懷”,從來不用擔心吃得太飽或者穿得太暖。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能如此慈愛,全是看在每個小犯人每周七個半便士照養費的面子上:一個小孩子每周七又二分之一個便士的伙食費簡直是太豐厚了。七個半便士可以買好多東西,既讓小犯人們餓不著,也不會太舒服。這個女人當然精明啦,辦事相當老到,還不留痕跡。她知道如何對孩子有利,前提條件是如何對她自己有利,這個她一清二楚。她于是把每周生活費的絕大部分理所當然地撥歸她自己受用,自然,留給成長中的這代教區孤兒的份額就遠遠低于法定標準了。她能在本來已經低得不能再低的深淵里發掘出更深的所在,這充分表明她是一位偉大而英明的實驗哲學家。另一位實驗哲學家的故事,大家一定有所耳聞。他發明了一套能讓馬兒不吃草的偉大理論,并英勇無畏地加以實行,實現了他多年的夙愿——他自己一匹馬的飼料每天僅一根干草。那位實驗哲學家雄心勃勃地要把它訓練成世界上第一匹完全不吃草料的烈性駿馬,可馬不爭氣,在第一次享用純粹由空氣組成的美餐之前的二十四小時就倒地身亡了,這讓哲學家很是懊惱了一番。

而受托撫養奧立弗·退斯特的那位曼太太也同樣有實驗哲學的煩惱。她的一套無懈可擊的方案在實施過程中竟也往往出現類似的結果,這顯得有些糟糕。正當她精心把一個孩子訓練得僅靠數量少到極點、營養差到極點的食物就能維持生存的時候,偏偏會有高達百分之八十五的幾率發生這樣的不幸:孩子在饑寒雙重壓迫下向病魔屈膝投降,或因一時疏忽掉進火里去了,要不就糊里糊涂差點兒沒悶死。諸如此類,這些小生命往往有幸被提前召往另一個世界,在那里和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從未謀面過的親人們團圓。

在翻床架子的時候,竟沒有發覺床上還有人,而把教區收養的一名孤兒給摔下來了。或者,在某一次集中洗涮的時候,漫不經心地把孩子燙死了(不過,老實說,后面這種情況比較少見,因為集中洗涮之類的事情在寄養所里并不是時常發生的,孩子們往往邋里邋遢)。有人主張舉行審訊,陪審團會突發奇想提一些討厭的問題,或者教區居民沖昏了頭腦聯名抗議,真是少見的有趣。這類不識趣的舉動很快就會在教區醫生和干事的證詞面前敗下陣來。因為尸體照例由教區醫生解剖,他發現小孩消化功能極好,肚子里什么廢棄養料也沒有。而教區干事堂堂正正地宣誓,所言必定符合教區當局的需要,發誓時忠誠之態可掬。于是,審訊是無濟于事的。當理事會定期視察寄養所時,總會提前一天派干事去通知:明天是例行視察,請予協作。每當理事會大駕光臨時,寄養所的孩子們都一個個收拾得干干凈凈,齊齊整整,看上去悅目賞心,毫無可挑剔之處,反而讓理事們頷首稱贊不已。

你絕對不要指望這種寄養制度的沃土里會培育出什么豐碩的成果來。在奧立弗·退斯特滿九歲的那一天,你會看見他已成長為一個蒼白而瘦弱的男孩,身材矮小,腰圍又細,看上去弱不禁風。幸好他擁有一顆善良而堅毅的心靈,不知是天性還是遺傳。可能因為寄養所里營養太差,他的幼小的心靈反倒擁有了自由發展的廣闊空間。嚴格地說,他能順利活到自己的九歲生日,其實要歸功于此。無論如何,反正他是滿九歲了。這一天生日,他是在煤窖里度過的,客人是經過精心挑選的另外兩位小紳士。他們居然膽敢叫餓,真是忘恩負義,喪盡天良,于是三個人美美地享受了一頓結實的棍棒,之后全被禁閉在不算太暖和也不算太明亮的煤窖里。

寄養所的好當家曼太太正在氣頭上,忽然意想不到地看見教區干事班布爾先生正在費力地撥開菜園大門上的小門,這位不速之客讓她嚇了一大跳。

“老天保佑!班布爾先生,是您來了!”曼太太從窗子里伸出頭去,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裝得惟妙惟肖。“蘇珊,把奧立弗這三個小鬼帶到樓上去,把他們洗干凈了,要快!好心的上帝!說真的,看到您我真是高興,我敬愛的班布爾先生。”

班布爾先生對曼太太如此親昵的招呼根本不買賬,非但沒有同樣親昵地答禮,反而把那扇小門惡狠狠地使勁搖,再賞了它一腳——除了教區干事,隨便是誰也飛不出這樣兇猛的一腳來。看來這個大胖子性情很暴躁。

“天啊,都是我的錯!”曼太太趕緊飛奔出去(在她確信三個孩子已經被打發走了之后),“都是我的錯!竟忘了大門從里邊閂著呢,您別見怪,這都是為了那些可愛的孩子啊!請進,先生!請進,請進!請,先生。”

曼太太連連發出了盛情邀請,還伴以屈膝禮,其誠意連教會執事也會為之感動,可這位鐵石心腸的干事卻絲毫不心軟。

“曼太太,教區的公職人員來此公干,你竟把人關在門外讓人等著,這難道是有禮貌或者得體適宜的行為嗎?”班布爾先生使勁蹬著藤杖,厲聲質問,“曼太太,難道您忘了您身負教區的重托,而且還領著薪金嗎?”

“班布爾先生,我剛才是在告訴那群可愛的孩子們,說可親可敬的您來了。”曼太太極其恭順地回答,“您知道的,孩子們是那么喜歡您。”

班布爾先生一向自以為口才超群,出類拔萃。既然已經充分顯示了口才,身價又在寄養所與日俱增,他臉上繃得緊緊的肌肉也就稍微有所松弛了。“好吧,曼太太。”他的語調聽起來和緩了些,“但愿真像你說的那樣。帶路進屋里去吧,曼太太。我此次來,是專程為了公務,與區里收養的孤兒有關,來吧,我有話要對你說。”

曼太太連忙恭順地把干事引進一間方磚鋪地的小客廳,為他擺好一個座位,又殷勤地接過他的三角帽和藤杖,小心翼翼地擱在他面前的桌上。班布爾先生是個胖子,走起路來并不輕松,他抹去走這段路之后額上沁出的汗珠,微微喘了喘氣,向三角帽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笑容。是的,他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畢竟,教區干事也是人,所以班布爾先生除了鐵面無私的一面之外,也會面帶笑容。

“班布爾先生,您真是認真負責啊。為了公務走了這么長的路,您一定也渴了。”曼太太的語調甜得就像夏天的冰涼劑,“您要不要喝點?”

“一點兒兒也不喝,”班布爾先生說著,煞有介事地搖搖右手,動作卻很輕緩,左手倒是一動也不動,“一點兒也不喝。”

“您還是喝一口吧,這么長的路哩,怪累人的。”曼太太輕聲地說,當然她注意到了干事拒絕喝酒時的口氣與手勢,“只喝一口啊,一小口,加上一塊糖。”

班布爾先生干咳了一聲。

“怎么樣,就來那么一小口?”曼太太注視著他,殷勤地勸著。

“喝什么呢?”干事忍不住問道。

“就是我要常備在寄養所里的那種東西,逢到那些有福氣的孩子偶爾身體不舒服,我就加一點兒,擱到達菲糖漿這樣的兒科藥劑里給他們喝,班布爾先生。”曼太太一邊回答,一邊手腳麻利地打開屋角的食櫥,拿出一個瓶子和一只玻璃杯,“這是杜松子酒。班布爾先生,我不騙你,這是杜松子酒。”

班布爾先生注視著她的動作,饒有興致地問:“你給孩子們喝達菲糖漿嗎,好心的曼太太?”

“愿上帝保佑他們。我給他們喝的,雖然價格很貴。”這位能干的保育員一邊調制一邊回答,“您要知道,我真不忍心看見他們吃哪怕是一點兒點苦啊,先生。”

“的確,你的確會不忍心。”班布爾先生點點頭表示稱許,“你是個好心腸的人啊,曼太太。”(這時她把杯子放到桌上了。)“一有機會我就要向理事會匯報,好心的太太。”(他把杯子挪到自己面前。)“你有一顆慈母的心,曼太太。”(他把摻水的杜松子酒調勻。)“誠摯地祝你健康,太太。”他一口氣喝完了半杯,美美地品味著。

“好了,現在談正經事。”干事抹抹嘴,掏出一只皮夾來,“那個孩子——謝天謝地,他總算有個名字叫奧立弗·退斯特,今天九歲了。”

“愿上帝保佑他!這個幸福的孩子!”曼太太說,一邊用圍裙角揉著左眼,眼睛都揉得通紅。

“為了查明他的親生父母,教區當局出了十鎊賞額,后來還提高到了二十鎊,當局做了最大的,甚至是超乎想像的努力。”班布爾先生說,“可是,我們始終無法查明他的父親是誰,也不知曉他的母親的住址、姓名和身份。”

曼太太瞪大雙眼,驚訝地舉起了兩只手,她尋思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咦,那他又怎么會有姓的呢?”

“啊,這個可是我的發明。”干事先生說著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是您,班布爾先生?”

“是啊,曼太太。這是我發明的辦法。”干事滔滔不絕地說,“我們按字母順序給我們收養的孩子命名。上一個輪到了S,我就叫他斯瓦布爾(Swubble),這一個就輪到了T,我管他叫退斯特(Twist)。下一個將會叫昂溫(Unwin),再下一個嘛,叫維爾金斯(Vilkins)。從A到Z,二十六個不同的字母開頭的姓氏,我統統都想好了。等到最后一個也用上了,再從A輪起。怎么樣?”

“您太有學問了,先生!”曼太太一臉的欽佩,“您真了不起!”

“嗯,嗯,也許如此。”教區干事聽了這樣發自肺腑的恭維話顯然十分受用,“也許如此,曼太太。”他端起酒杯,把剩下的半杯摻水杜松子酒一口氣喝完,接著說:“現在,奧立弗九歲了,長大成人了,留在這里已不合適了。理事會決定把他領到習藝所去,因此,我今天專程來帶走他。我們這就走,你叫他馬上來見我,太太。”

“好的,好的,我這就去叫他來見您。”曼太太說完,起身離開客廳。很快,奧立弗被擦去了蒙在臉上、手上的一層積垢(洗一次嘛,也只能擦下這么多),然后,由他這位善心的女保護人護送到了小客廳。

“我可愛的奧立弗,向這位先生鞠躬。”曼太太說,一邊伸出手去按他的小腦袋。

奧立弗很乖,半向坐在椅子上的半醉的干事,半向放在桌子上的三角帽,認認真真鞠了一躬。

“你愿意跟我去嗎,奧立弗?”端坐在椅子上的班布爾先生以莊嚴的語調問道。

奧立弗張嘴就想告訴他十分樂意和任何人離開這地獄般的鬼地方,抬頭一看,卻見站在干事所坐的椅子背后的曼太太滿臉兇相地向他揚著拳頭。拳頭落在他身上的次數太多了,不可能不在他的腦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不消說,他很快明白了這一手勢的意思。

“那,曼太太是不是和我一起去呀?”可憐的奧立弗只得問。

“不,曼太太忙,她走不開。”班布爾先生故作和顏悅色,“不過你放心,她一有時間就會去看你。”

“她走不開”,這對那個孩子而言,是個不大不小的安慰。小小年紀的他,表演頗有靈性,裝出一副非常舍不得離開的樣子,楚楚可憐。擠出幾滴眼淚來,這在他并不是件難事。何況,饑餓,還有適才遭受的虐待,就是最好的催淚劑,奧立弗甚至哭得還很自然,就像出自內心。曼太太一邊抹淚,一邊把他摟在懷里多達上千次,并且給了他一片黃油面包(這個對奧立弗才有實在意義),免得他到習藝所時的餓相過于難看。

手里揣著一片黃油面包,頭上戴著教區施舍的棕色布帽,奧立弗由班布爾先生帶著,離開了令人厭惡的寄養所。他在這里度過了那樣陰暗的幼年,就像在深淵里,始終沒有被一句親切的話語或一道親切的眼光所照亮。但是,就在那所房子的大門啪地一聲在他身后關上時,他卻帶著孩子氣傷悲起來。不管和他一起長大的小伙伴有多可惡,他們畢竟是他僅有的朋友,可是,他們就此分別了。一種真正墜入人世的孤獨感滲入了這九歲孩子的心中,第一次。

班布爾先生步子邁得很大,小奧立弗牢牢抓住干事金線飾邊的衣袖翻口,在他身邊一路小跑。每走一英里,他大約要問四次“是不是快到了”。對于這種一再重復的問題,班布爾先生的回答很干脆,很生硬乃至不耐煩。畢竟摻水杜松子酒在某些人的胸中只能喚起短暫的平和安詳的心情,此刻,這種好心情已隨他流出的汗水蒸發完了,他仍然是一位教區干事。

奧立弗跨進貧民習藝所還不到一刻鐘,剛剛狼吞虎咽完第二片面包時,那位把他交給一個老婦人暫時照顧的班布爾先生回來告訴他說,正在開教區理事會,理事們要他馬上過去。

“理事”[1]?那是什么呀,怎么還是活的?奧立弗對此一無所知,九歲的他聽了這番話直發愣,拿不定主意到那兒后是該笑還是該哭。不過,還沒等到他花時間去琢磨一下,班布爾先生已經用藤杖在他頭上狠狠敲了一下讓他清醒清醒,緊接著又一下敲在他脊背上叫他振作起來。班布爾先生讓他跟在后面,把他帶進一棟墻壁被新刷過的大房子,屋里有十來位肥胖的紳士圍坐在一張長長的桌子旁。為首的一張藤椅比其他座位高出許多,上面坐著一位分外肥胖,臉龐又圓又紅的紳士。

“向理事會鞠躬。”班布爾低聲告訴他。奧立弗抹去了噙在眼眶里的兩三顆眼淚,這才看見前面只有一張桌子,沒有木板(“理事會”在原文中為board,九歲的奧立弗以為board即“木板”),便面朝桌子鞠了一躬,幸好這樣也湊合使得。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孩?”坐在高椅里的紳士問道。

奧立弗第一次看到這么多體面人物,嚇得直打哆嗦。干事又從后面敲了他一下,他哇地一聲號啕大哭起來。因為他又害怕又委屈,回答的聲音便很輕,而且還有些猶豫,以致一位紳士說他是個白癡。這位穿白背心的紳士常常以罵別人傻為提神取樂的重要方法。

“孩子,你聽著。”坐在高椅里的紳士說,“我想,你總該明白自己是個孤兒吧?”

“孤兒?”可憐的奧立弗問道,“那是什么,先生?”

“這小孩肯定是個白癡,我早就料到了。”穿白背心的紳士說,不免為自己的先見之明得意。

“你別打岔呀!”最先開口的紳士又轉而問奧立弗,“你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是由教區收養的,這個你知不知道?”

“先生,我知道。”奧立弗回答說,哭得很傷心。

“有什么好哭的呢?”又是穿白背心的紳士說話。是啊,這可真是怪事,這孩子哭什么呀?

“我想,你應該每天晚上都做禱告。”另一位紳士說,神情嚴厲,“為養活你、照顧你的人真心祈禱,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應該做到這個。”

“是的,先生。”孩子揩著眼淚,結結巴巴地回答。最后說話的那位紳士真是一語中的。如果奧立弗為養活他、照顧他的人祈禱過,那的確很像個基督徒,而且說不定還是個卓越的基督徒。可是他并沒有這樣做,因為從來沒有人教過他。

“很好,現在,我們把你帶到這個地方來接受教育,學一門有用的技藝。”高椅里的紅臉龐紳士說。

“明天早晨六點鐘,”穿白背心的紳士繃著臉補充一句,“你就要準時動手扯麻絮。”

奧立弗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因為干事指導他說這是為了感謝理事會,他們通過扯麻絮這道簡單的工序,把施教和傳藝這兩項善舉巧妙地結合起來了。然后,他被匆匆忙忙帶往一間稍大的收容室。在該室一張硬邦邦的木床上,他一直在抽抽噎噎地哭著——直到最后好不容易睡著,法律居然容許貧民睡覺!對于寬厚體貼和善的英國法律而言,這真是精彩的寫照。

可憐的奧立弗!幸虧他躺在木床上睡著了,對于周圍的一切毫不知曉。他壓根兒也不會想到,就在這一天,他滿九歲的這一天,教區理事會作出了一項重大的決定,對他未來的命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該理事會的成員都是一些充滿智慧而又悲天憫人的賢圣哲人,當他們關注的目光落到貧民習藝所的時候,他們馬上就發現了尋常人永遠也發現不了的近乎真理的事實——貧民們喜歡習藝所!這個可愛的去處簡直就是貧苦階級的公共娛樂場所。它終年免費供應早餐、午餐、茶點和晚餐,真是分文不取的飯館。人們在這個磚頭和灰泥砌就的地方可以只顧玩樂,不用干活,真像在游樂園。

“啊哈,這種不良現象應該由我們來糾正!”理事們自以為深知個中緣由,自以為責無旁貸,“我們必須立即加以制止,立即!”

于是,他們訂下了種種規矩,讓所有的貧民自由選擇——他們決不強迫任何人,從來如此——要不選擇在習藝所里慢慢地餓死,要不則在外面很快就餓死。為此,他們分頭與自來水廠簽訂無限制供水的合同,與谷物商簽的合同則是定期供應少量燕麥片。他們規定每天開三頓稀粥,每周發放蔥頭兩次,一次一個,周日則增發面包卷每人半個。此外,他們還訂下其他許多涉及婦女的規章制度,每一條都公正而仁慈,這里就不再一一贅述了。鑒于受理離婚、遺產等訟事的民法博士會館收費太貴,他們又大發慈悲,準許已婚的貧民離異。以前,他們強制男性贍養家庭,現在好了,他可以擺脫家室之累,成為自由的單身貧民了。單憑最后這兩條,社會各階層就不知有多少人會要求救濟。但理事會里的人可不是省油的燈,一個個老謀深算,精著哩!他們早已想到對付這種局面的辦法了。你要得到貧困救濟,就一定要進習藝所,喝稀粥——這就把許多來要求救濟的人嚇跑了。

在奧立弗·退斯特回到習藝所后的最初半年,正是這項制度在全國大力推行之時。起初人太多,開支相當大,殯葬費用有增無減,并且,被收容的所有貧民的衣服也到了應該改小的時候——雖然才喝了一兩個星期的稀粥,他們的衣服在那骨瘦如柴的身上已開始晃晃蕩蕩、窸窸窣窣地前后飄動了。還好,習藝所里貧民的人數也同他們的體重一樣在減少,所以理事會得意非凡。

習藝所里有一座石頭砌的大房子,里面放著一口鍋,這就是男童們吃飯的地方。開飯時,一位大師傅系上圍裙,有一兩個女的做助手,從鍋里舀出稀粥,用的是長柄勺子。每一個成長中的男童可以有幸領到一小碗這樣的美味,再也沒有別的了,除非是欣逢盛大節日,那時才會外加二又四分之一英兩的面包。盛粥的碗從來不需要洗,孩子們總是用湯匙把碗刮得锃光瓦亮,又用舌頭貪婪地舔了又舔。喝完以后(這件事照例花不了幾秒鐘,因為碗的大小與湯匙差不多),他們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眼巴巴地望著鍋,恨不得把砌灶的磚頭也一并吞到肚子里去。同時,他們十分賣力地吮吸他們的手指頭,指望那上面還有偶然濺到的粥粒。

男孩們的胃口太好了。奧立弗·退斯特和他的伙伴們才剛剛忍受了三個月就已經覺得精神要在身體的基礎上發瘋了。有一個男童,個子長的比年齡還大,他父親曾開過一家小飯館,還沒有過慣貧民習藝所的這種日子。他表情陰惡地向伙伴們暗示,除非每天再給他一碗粥,否則沒準某天夜里他會爬起床把睡在他旁邊的一個小弟吃掉。說話時,他的眼中露出兩道兇光,餓相嚇人,大家都深信不疑。經過緊急磋商,孩子們同意用抽簽的方法決定由一個人在當天晚餐后向大師傅要求添粥。奧立弗·退斯特足夠幸運,中簽了。

到了傍晚時分,開飯了,孩子們紛紛就座,系著圍裙的大師傅往鍋旁一站,充當助手的兩個貧困婦人站在他的后面。粥很快分完了,毫不費時的吃飯感恩禱告也做了,碗里的粥馬上一掃而光。孩子們開始交頭接耳,紛紛向奧立弗擠眉弄眼,離他最近的還用胳膊肘碰碰他以示提醒。他還只是個孩子,可是已被饑餓和痛苦逼得不顧一切,決心鋌而走險了。他從飯桌旁霍地站起來,拿起碗和湯匙,走到大師傅跟前,仰起頭,對自己這樣大膽的行為連自己也感到吃驚,終于,他說:

“對不起,先生,我還要。”

大師傅是個胖子,很健壯,可他竟頓時臉色煞白,神情呆木。他凝視這個造反的小家伙半晌,然后倚在鍋灶上,憑借它支撐住身子。那幾名助手驚呆了。孩子們則緊張不已,一個個無法動彈。

“你說什么?”大師傅終于說話了,聲音很微弱,幾乎聽不清楚。

“先生,”奧立弗重復地說,“我還要。”

大師傅這才回過神來,用長柄勺子對準奧立弗的腦袋猛擊一下,緊接著抓住他的胳膊,厲聲高呼:“把干事叫來!”

理事們正在隆重地舉行一次秘密會議,忽然,班布爾先生氣急敗壞地闖進會議室來,向各位紳士報告:“先生們!請原諒!奧立弗·退斯特還要!”

在座的每一位紳士的臉上都流露出駭異的表情,大家都大吃一驚。

“還要?!”坐在高椅里的紳士林金斯先生說,“班布爾,你慌什么,不要含含糊糊地回答我的問題!我是否應該這樣設想:奧立弗吃了按定量發給他的晚餐之后還要添?”

“是的,正是這樣,先生。”班布爾謙恭地答。

“那小鬼將來準要上絞架。”穿白背心的紳士說,“我早說過那是個短命的小鬼。”

人們對這句真理備感同意,接著是熱烈的討論,討論得不可開交。奧立弗立刻被禁閉起來。第二天一清早,大門外就貼出了一張告示:誰若是愿意解除教區的負擔,把奧立弗·退斯特領走,可得酬金五鎊,對任何人均有效。也就是說,任何男人或女人,如果需要一名學徒從事任何手藝、任何買賣或行業,都可以來領五英鎊和九歲的孩童。

“這輩子我從未這樣確信不疑過一件事。”穿白背心的紳士第二天早晨看了這張告示,敲著門板堅決地說,“我一生從來沒有過對一件事有如此明確的預感,那個小鬼啊,我斷定他將來準要上絞架。”

這位穿白背心的紳士的預言究竟能否應驗呢?筆者打算在以后的故事里再揭曉。如果筆者現在就貿然透露奧立弗·退斯特究竟會不會落得這般可怕的下場,那么,即使這個故事本來能多少引起一丁點興致,恐怕也會給破壞殆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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