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隨紫鵑來至瀟湘館,只見雪雁正端著一盆水出來倒在外面的竹林里,抬頭看見二人,忙悄聲笑道:“剛洗漱完,好不容易睡下了,寶二爺過會子再來。”
寶玉忙止住了腳,朝那粉紅的軟煙羅紗窗里望了望,笑道:“想必是早間和姐妹們在花圃里玩累了,卻不知她吃過飯沒有?只怕老太太這幾日高興,那邊擺飯,又有遠客到,過會子還得起來,反到勞神。”
雪雁還想說什么,那回廊架上的鸚鵡早學舌道:“寶二爺來了,寶二爺來了。”
三人不禁都笑了。雪雁道:“這笨鳥,倒是耳報神一般。”
紫鵑道:“只怕里面那位早又醒了。”
話音剛落,只聽得黛玉在里面道:“你進來吧。”
寶玉忙笑著自顧上前掀起簾子,進里面來。只見黛玉歪在床上,面向里面和衣而睡,星目半睜半閉,一襲烏黑長發只用一條綠絳絲帶稍稍籠著,如瀑般泄在枕上。
寶玉忙上前笑道:“本想就過來的,誰想老祖宗一時高興,非讓我帶那遠客來園中走走,竟一時絆住了。”
黛玉翻過身來道:“原來是絆住了腳,不知是哪路狐仙有這般勾魂奪魄的本事。”
此時紫鵑端著茶進來,笑道:“不是狐仙,我倒是遠遠看見隱約是位俊俏的公子呢。”
黛玉哦了一聲,便瞅著寶玉笑道:“原來是位俊俏的公子啊,難怪,不知比起二爺上學時的那位秦二爺如何!”
寶玉方從紫鵑手里接過茶來,卻被黛玉打趣說中舊病,便紅了臉,忙把茶放下,訕笑道:“說起那遠客,竟和我長得一般模樣,也叫做寶玉,卻空有一身好皮囊,內里竟是草莽,更可恨的是,竟也入了祿鬼蠹賊一流。天下竟有這樣窩心事,真真從此我該洗心革面,不叫什么寶玉才好,最好連這身臭皮囊也拋了。”
黛玉忙嗔道:“你胡說什么,你再這樣沒高沒低滿口渾話,索性便離了這里吧,免得人家又說······”
寶玉道:“說什么?”
紫鵑笑道:“說你見了姑娘便要魔怔!這發身和名姓,都是父母給的,如何便能不要了,只不過‘這回你可都改了吧’。”紫鵑學著黛玉當日見寶玉挨打后悲泣的口吻說出最后一句話,立馬氣得黛玉咬著唇,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紫鵑道:“你這嚼舌根的小蹄子,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寶玉見當日的舊事又被翻出來拿來取笑,頓時羞愧得面皮紫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黛玉卻只睨眼看著寶玉,紫鵑抿著嘴笑。寶玉越發不好意思起來,過了半晌,方自悻悻笑道:“那都是小時候不知高低的糊涂營生,還提他作甚。”
黛玉冷笑道:“原來是小時候不知高低啊,只是這會子人大了,糊涂心也長了吧,那棒瘡復發起來,我這里卻沒金瘡藥,還得你寶姐姐來了,才救得你命。”
黛玉這一席話,羞得寶玉無地自容,又想起當日的種種以及死了的金釧,不免又自疚自愧起來,一時竟無言以對,只呆呆的立在原地,面紅筋漲,恍恍惚惚間早已魂飛天外,如癡似傻,眼里竟流下淚來。紫鵑見狀,有些慌了,忙問他話,他也不答。
黛玉見狀,方知說造次了,當下便從床上起來。紫鵑忙上去扶著。
黛玉紅了臉,便欲上前來拉寶玉,那知寶玉含著淚,竟一言不發默默轉身走了。黛玉頓時羞得滿面通紅,早又含淚哽咽起來。
紫鵑欲上去追問寶玉,如何一言不發便走了?奈何雪雁早出去了,這里又放不下黛玉,只得由他去了,卻突然聽得外面襲人的聲音道:“這是怎么了,早起還歡天喜地的呢,說是領著甄家那哥兒一起到花圃里和姑娘們玩,偏你又不許我跟著,我才走開一會子,卻到處尋不著你,心想你定是在這里,忙尋到這里來,卻又是這般模樣,可不是常言說的‘樂極生悲’了,可知這里是你的魔障。快走吧,這會子老太太擺飯,又有遠客,正找你呢,再不去,又說我們不盡心,這還是小事,可明天就是老太太的八十大壽,你這個樣子,叫大家伙兒看著是什么意思。”
寶玉此時醒轉過來,苦笑道:“我何曾哭了,只不過剛才迷了眼”。說著,拂起衣袖便欲試淚。襲人忙止住了,從自己的懷里拿出手絹來,替寶玉擦去臉上的淚痕,笑道:“撒謊也要帶出幌子來,今日大好的天氣,一沒風,二者林姑娘的屋子里整日是藥,哪兒來的花,即便有,還不早醺蔫了。我又沒說你哭,你卻自己不打自招,若是老太太、太太知道……”
寶玉忙拉起襲人的手笑道:“你不說,他們如何就知道了。”
襲人紅了臉,忙甩開手道:“咱們快走吧,紫鵑還在窗戶前看著呢。”
寶玉忙回頭,果見紫鵑在窗前露出半個腦袋。寶玉想起先前的光景,自己這樣一聲兒不響的便走了,林妹妹肯定又生氣,在屋子里抹淚呢,于是便要回去。
襲人忙一把拉住道:“你真是魔障了,你這會子回去,說什么呢?說不好,反到又是一場氣生,橫豎有紫鵑在,等她氣消了些,你再來,那頭老太太和太太也耽擱不得,豈不兩便。”
寶玉只得隨著襲人走了。這里紫鵑關上窗戶,轉身道:“我想起老太太當初的一句話來,卻對景,只是……”
紫鵑話未說完,便又停住,只看著躺在床上的黛玉笑。黛玉雖惱寶玉,如今見寶玉走了,雖躺在床上暗自垂淚,卻留心聽著外面的動靜,此時紫鵑關了窗戶,說出這半截子話來,以為紫鵑看見了什么,忙翻轉過身來道:“看見什么西洋景了,把你興頭得這樣。”
紫鵑笑道:“那外面哪有什么西洋景,只不過襲人拉著寶二爺走了。這西洋景啊,卻在咱們屋子里呢。”
黛玉一聽,便翻起身嗔道:“死丫頭,你也來打趣我,幾時學得這樣油嘴滑舌,都是平日家把你慣壞了,真該拿個籠頭,把你嘴套上,看你還嚼舌。”
紫鵑笑道:“姑娘是嬌客,就是拿出主子的款來,也是菩薩心腸,況且我又不是替姑娘拉磨的驢子,用不著那勞什子。”
黛玉也笑了,便索性坐在床上道:“你想起老太太的什么話來,快說來我聽,若有理,便饒了你,若還是嚼蛆,看我撕爛你的驢嘴。”
紫鵑便笑道:“俗語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當真是的,姑娘早上才和他分開,才半天,便如隔了十秋,忙叫奴才把他找了來。既來了,話還沒好好說,這屋子里的天便又打雷又下雨。這會子雷公才走了,好不容易雨過天晴,電母卻說要撕我的嘴,可知奴才難當,為了保住我這吃飯的嘴,還是替你把雷公找回來吧,只是你們也歇會兒,別一聚在一起,便又打雷又下雨的,真是應了老太太當日那句話,‘不是冤家不聚頭’……”
紫鵑話未說完,黛玉早暴跳起來,便笑著要來撕紫鵑的嘴。紫鵑早一抽身跑了出去,恰巧雪雁拿著食盒進來,兩人幾乎撞個滿懷。
雪雁一驚,忙道:“你干什么,有鬼掐你,逃命呢,也不看著些。”
紫鵑忍著笑,反手指著里面道:“里面有位電母,見雷公走了,一時氣惱,要放電電我呢,你皮厚,快去擋著些吧。”
雪雁嗔道:“放屁,你才皮厚呢。”
黛玉笑得喘不過氣來,一只手捂著肚子,一只手指著紫鵑道:“你這小蹄子,當真反了。雪雁,快去找套騾馬的籠頭嚼子來。”
雪雁一時摸不著頭腦,見身后兩個婆子還立在外面,便轉身對婆子道:“快去找套騾馬的籠頭和嚼子來,姑娘可等著要呢。”
兩個婆子一時愣住,一人道:“姑娘要那勞什子做什么,咱出門也用不著,也沒驢子拉磨。這勞什子,還得問府里二門外管馬廄的小廝們要去,平日家這園子里,誰用得著這個。”另一個老婆子道:“許是姑娘一時高興,找了來玩。你別啰唣了,咱們橫豎去找了來就是。”說著,兩個老婆子當真便轉身去了。
這里黛玉笑了個要不得,捂著肚子直叫疼,雪雁忙放下食盒,上來扶著。紫鵑笑罷,忙又追了上去,對那婆子笑道:“老媽媽快別聽她的,咱們是鬧著玩呢,誰要那勞什子來。”
那婆子方轉身笑道:“我說呢,好好的,姑娘們要那東西做什么,又沒什么趣。”
紫鵑笑道:“可不是,都是雷公鬧的。”
老婆子笑道:“這大晴的天,雷公恐怕早睡覺去了。方才聽姑娘說電母,不知這屋子里除了林姑娘,還有誰在里頭?這人的名字也怪,那電母原是只老母雞成精,尖嘴尖舌的呢,有什么好······”
不等老婆子說完,紫鵑抿著嘴笑得肚子疼,指著里面道:“這屋子里除了林姑娘,還有誰?”
兩個老婆子一愣,也笑了。黛玉在里面上氣不接下氣的道:“雪雁,快,快替我出去,撕爛她的嘴,越說越不像話了。”
雪雁卻只是笑著拿出食盒里的飯菜,放在小桌上道:“別鬧了吧,看又肚子疼。”
黛玉素來食量小,看那桌上,只不過是一碗八寶粥和一兩碟子蔬菜。雪雁便提著空食盒出來,交給兩位婆子道:“姑娘說了,謝謝老祖宗和鳳姐姐,今日姑娘也乏了,等明日老祖宗壽辰,姑娘身子也好了些,便過去給老祖宗請安。”
兩位婆子答應著,提著空食盒自去,一路上嘰嘰咕咕不知說些什么。
這里雪雁對紫鵑道:“姑娘吃飯呢,可我兩的飯還沒拿來,我去看看去。”
紫鵑道:“去吧,這里有我呢。”
雪雁自去,紫鵑只得進來,猶忍著笑。黛玉嗔道:“你越來越沒規矩了,老婆子面前也胡說起來,若是傳了出去……”
紫鵑道:“都是沒影的事,況且玩話,他們能說什么。”
黛玉道:“你只知道這是玩話,殊不知一傳十,十傳百,外面那些人又愛添油加醋,捕風捉影,不免就把咱們的名聲說壞了。俗語道,‘人言可畏’,一人說是假,百人說便成真了。古今多少英雄,大家閨秀,都壞在這上面了。”
紫鵑道:“姑娘說的是,我以后再也不說了,只把我這嘴套上籠頭才是。我先前才說了一句什么‘好像是位俊俏的公子’,便招出電閃雷鳴,又生生把雷公和電母都給得罪了。”
黛玉呸了一聲道:“你還好意思說,沒臉的東西,什么雷公電母,自己也不害臊,當真是你人大心也大了。”
紫鵑正色道:“姑娘也該給寶二爺留些顏面。你看他那模樣,羞愧難當,把老毛病又勾出來了。這幾年我看著,寶二爺心里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盡管拿這些話來臊他,他雖不敢惱姑娘,但倘若再因一句玩話又勾出他的呆病來,鬧了出去,始終對你兩不好。現如今老太太還在,偏疼你些,倘若一朝去了,咱們還不知怎么樣呢。”
黛玉又呸了一聲,羞紅了臉道:“說的什么混賬話,什么他心里有我有你,我怎么不知道,倒是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他心里愛有誰有誰,誰耐煩。不說他那舊毛病得改改,一聲不響的便走了,置我于何地!你這會子卻又幫著他,反到來編派我的不是。必是你人大了,想著自己的將來,心急火燎的,卻拿我來做筏子。你這樣兒,我可不敢要你了,真該把你退回去,去服侍他去,真不知你幾時竟和他一條心了。”
紫鵑頓時紅了臉,低頭道:“姑娘說的哪里話,我的心都裝在姑娘肚子里呢,幾時還有第二條心了。若有,也是為姑娘著急的忠心,俗語說‘皇帝不急太監急’,我這些話,雖說得臊了些,但卻是真心話,將來姑娘無論到哪里,我必定是跟了去的,我生是姑娘的人,死了,也是姑娘的鬼。”紫鵑說完這話,已臊得面紅耳赤。
黛玉嗔道:“你也不害臊,說這些沒用的。他今日賭氣走了,一輩子別來才好。”
紫鵑笑道:“要不了半日,保管他又來了,到時候,看你還怎么著。”
黛玉道:“他來了,我也不理他。”
紫鵑道:“你不理他,他偏理你呢。”
黛玉道:“我只不開口,看他能怎么著。”
紫鵑道:“是是是,這叫‘無聲勝有聲’,你兩只用眼睛說話呢,外人是不懂的。”
黛玉呸了一聲,笑嗔道:“我走了便是。”
紫鵑道:“你走哪里去!只不過你別再臊他,也千萬別說走了的話,倘若再嚇出他那呆病來,再拉著我的手幾天不放,一聲兒的叫著‘快打出去,快打出去’,那‘恐船癥’發作起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此話一出,黛玉羞得滿面通紅,頓時急了,笑著便要來撕紫鵑的嘴。紫鵑忙笑著求饒。
兩人撕鬧了一回,方止住。紫鵑服侍黛玉吃畢了飯,洗漱完,又服侍黛玉上床歇息,那雪雁方拎著飯盒回來,二人就著那小圓桌吃起晚飯來不提。
卻說寶玉和襲人回到怡紅院,心里尚自有些酸楚,也就懶懶的。麝月、五兒等人見了,忙問好,寶玉也不答應。
麝月便笑道:“這是哪位冤家又惹出一天冤情來。早些兒出去時還興高采烈的呢,這會子怎么蔫了,莫不是我們這些作丫頭的哪里得罪了二爺,或者是哪里不入二爺的眼,你說了出來,我們好改了就是了,再或者也學學二爺那回‘負荊請罪’,勝似猜這悶葫蘆,啞巴吃黃梨似的。”
寶玉聽了此言,也不答話,眼里又含著淚,只一言不發的走到里面躺下。
麝月納罕,一時莫不著頭腦。五兒看了一眼襲人,卻對麝月笑道:“只問襲人姐姐,是從哪里把他的魂勾回來的便是了。”
麝月立時明白過來,便笑道:“原來是從那里來,難怪,林……”
襲人忙連連搖手,止住麝月道:“快別提了,回來的路上,他一句話沒說,這時還面紅筋脹的,你沒看見呢。”
麝月便捂著嘴,笑拉著襲人道:“又有什么故事了!”
襲人道:“橫豎是他們兩拌嘴來著,快別問了。”
此時芳官笑嘻嘻的從外面進來,手里提著一只嫩柳編織的花籃,里面裝著荷花、菱角、芍藥、玫瑰、薔薇等各色花卉,進來便高聲叫五兒,笑道:“五兒姐姐,快看,這是什么?”
五兒笑道:“好精致的花籃兒,放在二爺屋子里那玻璃案磯上倒好。”
芳官笑道:“我還沒玩夠呢,等我玩夠了再說!”說完,便轉身往屋子里翻東西,半晌,不知拿了一件什么揣在懷里,又一溜煙跑了,那花籃卻放在寶玉臥室的門口。
襲人急道:“芳官,哪里去,正擺飯呢。”
芳官早已經在屋子外,頭也不回的笑道:“我早吃過了,花籃送給二爺了,那傅秋芳家來人,荳官也在”。話音剛落,人已出了怡紅院,早沒了蹤影。
麝月道:“早起叫她跟著二爺的,卻不知她去哪里瘋去了,倒把二爺丟在一邊,這會子才回來,又一陣風跑了,真是越來越沒規矩,都瘋魔了。”
五兒笑道:“都是寶二爺太過寬厚了些。”
襲人道:“二爺就算是個菩薩,咱們也得勤謹些,也沒個成日家混鬧的。”
麝月道:“她這沒籠頭的野馬,真該好好管管,別人看了,不說我們這邊的人太沒規矩,若又惹出什么幺蛾子,倒有氣生。”
這里眾人正說著,寶玉在里面早聽見了,聽得芳官說什么傅秋芳,便一骨碌翻了起來,見門口的花籃,便提了出來笑道:“她小孩子家,喜歡玩鬧也是天性使然,不可太過拘謹了她,況且這會子那荳官來了,她們原要好的,又曾在一起學戲,前年雖離散了,不想竟到了她家,這會子難得逢著,還不許她去會會。”寶玉說著,便把花籃遞給了五兒,五兒轉身把花籃拿進寶玉的臥室里去了。
襲人、麝月見寶玉自己出來,便知他好了,遂笑道:“只怕老太太那邊等急了,咱們快過去吧。”
襲人說著,便去里間拿衣服。寶玉忙道:“只把那紫金的二龍搶珠金抹額拿來我戴上便罷。”
襲人道:“明日方是老太太壽誕,這會子戴它作甚。”
寶玉只是笑笑,便自己走到大玻璃鏡前整理衣衫。麝月忙上來服侍。襲人只得把寶玉節下穿的外罩衣服靴子等都拿了出來。
須臾,寶玉穿戴齊整,只見他面若滿月,眉帶風騷,腳下一雙粉底小朝靴,身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外罩石青起花排穗褂,腰間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襲人正要問,寶玉抬腿便走,也不言語。
五兒忙道:“二爺等等,外面太陽還大著呢,這里離那邊不遠不近的,等我拿把傘兒。”
寶玉早走了出去,麝月忙出去跟著。寶玉道:“用不著,你們都不必跟來,我晚間坐那邊的轎子回來。”
寶玉方欲走,五兒忙拿了扇子出來。寶玉接過扇子笑道:“都回屋子里去吧,外面太陽還沒下山,毒著呢。”說著抬腿便走了。
襲人忙趕上來道:“你往哪里去,老太太那邊怎么說?”
寶玉邊走邊道:“就說我有客要會,晚點兒過去,橫豎明日才是老太太壽誕呢。”
襲人只得回來,自語道:“他今日是怎么了,從那邊回來時還同霜打的茄子似的,這會子又火急火燎的干什么去?”
五兒道:“難不成又‘負荊請罪’去不成。”
麝月笑道:“只怕是芳官的一句話,又要勾出什么故事來。”
襲人一聽這話,急了,忙道:“這話怎么說?”
麝月笑道:“姐姐怎么就忘了,那年節下,二爺不知從哪里回來,喝了些酒,嘴里直說道‘想不到這天下間竟有這許多鐘靈毓秀之氣鐘情于女兒,成日家我只說咱們家的這幾位便是天上人間僅有的了,不想竟成了井底之蛙了’。后來我問他端詳,他只說‘秋芳便是菊花。世人只知春嬌夏艷,濃妝艷抹,千嬌百媚為美,哪里知道秋之芳容可貴可敬,貴比黃金。我枉稱怡紅公子,絳洞花王,竟俗了也渾然不知’。我只當他又從哪里得了癡癥回來,也不理會,又聽得他自言自語道‘想那秋日蕭殺,天地之本色漸顯,萬山簌簌,林木嗖嗖,零落間尚有一點芳華,更顯得可貴可敬,比之我這里這些個花香襲人,春嬌夏艷的俗花來,不知要強似千百倍……’”
麝月話未說完,襲人早變了臉,急急出去了。五兒便對麝月笑道:“不知姐姐幾時竟也文縐縐起來,那林姑娘們結社作詩,真該把你請了去才是,整日家在這里,真是屈才了。”
麝月呸了一聲道:“你才來幾天,便也打趣起我來,想攆我走。我們是個什么東西,那都是主子們尋的樂子,我只不過學舌而已,為的是火急火燎跟了出去的那位,只不過想給她提個醒兒。”
五兒原本是個聰明人,一聽麝月這話,不禁捂著嘴笑道:“原來是姐姐使的移魂大法,三言兩語間,便鬼使神差的把‘勾魂使者’派了出去,自己卻穩坐釣魚臺,姐姐真真有姜子牙封神的好手段。”
麝月一聽這話,哪里肯依,便上來拉住五兒亂撓。兩人嬉笑打鬧了一陣,方散了,各自去忙不提。
襲人一路出怡紅院來,早不見了寶玉的影子,遠遠卻看見芳官和荳官兩人在沁芳橋上玩,忙趕上去。只見兩人折了些芍藥花枝拿在手里,卻把花瓣掐了丟下橋去引水里的游魚,嘴里嘰嘰咕咕,嬉笑打鬧。
兩人玩得正歡,見襲人突然來了,倒唬了一跳,忙把手里的花枝藏了。荳官忙上來問好。芳官卻紅了臉,隨即又揚著眉笑道:“這花兒是我折了來請荳官玩的,不關荳官的相干。早些寶二爺見了,也沒說什么。”
襲人便笑道:“你個小鬼頭,成日家渾鬧倒也罷了,這會子竟學得狐假虎威起來,多早晚還叫你吃了苦頭去。記得前年春燕和鶯兒折了些柳枝和花朵兒,也是編花籃來著,結果被春燕她媽和她干娘拿拐棍兒攆著打,什么好聽的都罵出來,連那邊親戚也得罪了,虧得寶二爺攔住,才了結了,你這會子,卻是拿竹棍子去捅母老虎的鼻子眼兒去。”
芳官道:“我又不是春燕,再說,她若敢拿拐棍兒打我,我便敢和她拼了命,我才不怕她呢,倒是你,千小心萬小心,千好萬好,還不是挨了窩心腳!”
荳官便笑問道:“什么窩心腳,你說來我聽聽。”
襲人頓時氣得臉都黃了,卻又說不出話來。芳官早拉起荳官一陣風跑了。
襲人忙急叫道:“你倒是說二爺哪兒去了?”
芳官跑過沁芳橋,頭也不回,轉眼就隱沒在那邊的花柳里。
襲人正自生氣,卻又聽得那邊花柳叢里道:“寶二爺吩咐了,說若有人找,就說便回來的。那邊來了位美人,他這會子正快活呢,你去了,倒是大大的不便。”說完,又嬉笑著跑了。
襲人待還要問,兩人早沒了蹤影。襲人沒法,只得自往榮國府這邊來尋,見了老太太和太太等眾人,該問好的問好,該請安的請安。其間問起寶玉怎么沒來,襲人少不得替他打馬虎眼,不敢把寶玉偷偷出去的話提起半句兒來,也虧得賈母溺愛,眾人竟不深究。襲人只是心里暗自焦急,臉上便有些不似往日,站了一會兒,便尋了個由頭,悄悄出來,欲再去尋芳官問個明白。倒是寶釵在坐,見襲人這般光景,便已猜著八九,便也悄悄出來道:“你且等等。”
襲人見是寶釵跟了出來,便忙轉身上來笑道:“寶姑娘來得正好,我正有事要問姑娘呢,里面卻不好開口的。”
寶釵笑道:“你這會子才火急火燎的到這邊來,卻又急著走了,不說我也知道,可是那位又有故事了。”
襲人笑道:“可不是,我們那位爺,越來越像是沒籠頭的馬兒,哪里去也不知一聲,抬腿便走,我急急的跟了出來,卻連影也沒見,真是不叫人省心,幸虧我都混過去了,若是再晚些不回來,難保別人知道,倘若……”襲人自覺語失,紅了臉,便連忙打住。
寶釵笑道:“她有了你,便是馬兒上了籠頭。這會子,你也不便往那邊去找,只再晚些兒,他必回來的。”
襲人一聽寶釵這話,羞得滿臉通紅,便道:“寶姑娘從來不打趣人的,竟拿我取笑。”
寶釵笑道:“這雖是玩話,卻是真真的。他屋里若少了你,如何使得。你若非要尋他去,只到東府里問問便知。”
襲人忙道:“如何便到那邊去了?”
寶釵只笑而不答。鶯兒卻出來道:“里面姨媽叫姑娘呢,說哪里去了,原來卻和襲人姐姐站在這坎兒上說話呢。”
寶釵轉身進去。襲人只得回怡紅院來。卻不知寶玉到那東府里有何故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