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興又折回店內,那客人便又吩咐小二道:“好酒好菜,只管端上樓來,沒有我的吩咐,不可叫人來打擾。”
店小二忙恭恭敬敬的答應了,自去里面廚房吩咐料理不提。這里冷子興便隨著這客人上得樓來,往南邊角落里一處叫做“得月閣”的雅間里進來。
那客人轉身拱手致意,便請子興入座。冷子興連忙拱手還禮道:“未請教世兄高姓大名。”
客人笑道:“子興兄一向發財得意,這些年日進斗金,便把故人忘了。”
冷子興一驚,可又橫豎想不起此人在哪里見過,只是他那鼻子旁邊老大一顆黑痣,看起來倒似曾相識,卻又不敢肯定,一時竟看著此人難以捉摸,便連忙拱手哂笑道:“兄臺見諒,在下這些年蹭蹬,上了些年紀,記憶也不大好了,竟把過去的事和人也忘了大半。”
那客人冷笑道:“揚州有個十里街仁清巷,巷子里頭有個葫蘆廟,廟里有個葫蘆僧······”說話間,便雙手合十。
冷子興驚得動容,半晌不能言語。那客人方微笑著點點頭。
冷子興如夢初醒,連忙作揖賠笑道:“原來是你,恕罪恕罪,這二十年來,是是非非如煙云過手,竟把故人忘了,今日在此相逢,真是意外之喜。”
說著,二人坐下,那樓下店小二也把酒菜端了上來,擺了一桌子,自去不提。冷子興心思轉動得快,心想這個門子極會鉆營,曾聽說他在雨村手下當差,當年雨村初來時,為了結薛蟠打死人的案子,就是他暗中點醒,如今卻不知怎么出現在這里,想必定有見教,而且他又和金桂家對門,莫非······
想到這里,子興有了個八九,便連忙斟滿了酒,端起酒杯道:“在下借花獻佛,且敬兄臺一杯,以賀今日故人重逢之喜。”
那客人也端起酒來,二人滿飲了。冷子興方笑道:“兄臺如何竟到了這里?如今在哪里發財高就?”
客人笑道:“二十年來出世入世,是是非非經過不少,卻一樣是蹭蹬顛倒,如今這小店便是在下的衣食父母,只不過茍延殘喘罷了。”
冷子興其實也猜著了,卻道:“原來如此,老兄何必自謙,如兄臺這般,倒是逍遙,只不過想來真是令人噓唏不已。當年我流離到揚州,游覽民風古跡,也曾在你那廟里叨擾了數日,那時只戲稱你為葫蘆僧,如今見兄臺這般,真是如夢如幻,竟不知何為真何為假了。”
客人冷笑道:“真便是假,假便是真,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俗語說‘一日賣了三千假,三日難賣一個真’,這世間假原比真好。”
冷子興聽了這話,心領神會,連連道妙,不禁拍案大笑起來。客人亦大笑。
冷子興卻又故意問道:“不知兄臺如何還了俗,竟到了這里?如何稱呼兄臺方好?”
客人道:“我本姓陳,這些年來人送了個外號,叫我‘陳門子’,知道些我底里的,又叫我‘陳大佛爺’,至于冷兄,還是叫我葫蘆僧的妙,知道這一節的,如今在世的也只不過兩三人罷了,今日遇到冷兄,倒是叫我有些意外之喜,把那過去的陳年舊事又勾了出來。說起如何到了這里,卻話長。卻不知冷兄怎會到此偏僻之地?莫不是來尋什么發財的門路?”
冷子興一者見這家小店開在夏金桂家對門,從這樓上竟可看見里面情景,想必他是知道夏金桂老娘家里的情況的。二者見他機變靈活,有些見識,便想拉他下水的意思,不由得心內盤算,便笑道:“哪里有什么發財的門路,卻正有一事要請教陳爺,若有些小利,也是賴陳爺的洪福,事情若成了,在下定當銘記,感恩圖報。”
陳門子眼睛一轉,笑道:“請教不敢當,我知道冷兄一向手眼通天,是有大本事的人。據我所知,如今官運亨通的賈雨村大老爺當年也是靠你點撥,才鉆了榮國府的門路。我一介鄉野,星斗村夫,如何當得起‘請教’二字,冷兄但有吩咐,只管說來,小弟照辦便是。”
冷子興見他有了些意思,又聽得他說出二十年前自己和雨村交往的一節,心內一驚,暗自詫異,想必自己這些年來的沉沉浮浮,以及如今為了薛蟠一案的始末,恐怕也逃不出他的法眼。冷子興不禁脊梁骨發冷,汗毛倒豎,驚了一身冷汗,卻又強自鎮定,忙斟滿了一杯酒道:“蒙陳大佛爺不棄,為兄再敬你一杯,卻再慢慢道來。”
原來這陳門子便是當日葫蘆廟里的小沙彌,只因大火燒了廟宇,流落還俗,多年來沉沉浮浮,雨村任應天府時,也曾在雨村手下沖過門子,后來自逞精明,又因知道些雨村落魄時的底里,到底被雨村尋了個不是,遠遠的開發了,說起來亦是為了薛蟠舊案。如今峰回路轉,無巧不成書,這阿呆新案舊案卻都又翻了出來,他早知道并盤算在心里,謀劃布置了一張大網,卻要顛倒乾坤,一雪前恥方罷。前兒見冷子興在金桂老娘家門前轉悠了半日,進了店里,又時不時朝那里張望,心里早起了疑,又知道冷子興素來和賈府有瓜葛,和那賈雨村也有幾分舊交情,賈府這些日子正為薛蟠的事攪得翻天地覆,正一步步走進自己布下的網中,便早猜著了八九分,卻又怕冷子興不肯說出實話來,故才說出了子興和雨村舊交一節,意在暗示冷子興,自己對他是無所不知的。
這冷子興果然中招,雖在心里七上八下的盤算了半晌,躊躇著要不要說出實話來,陳門子早又笑道:“我雖處這鄉野之地,然城中倒是有幾位心腹朋友,大小新聞不出一日,倒是盡知的。聽說如今賈家榮國府里便出了一件新聞,那政老爺奉學差走馬上任之際,她夫人和她家姨太太竟食不甘味,整日以淚洗面,卻是為了一個叫呆霸王的孽障,不知冷兄從那邊來否,可知此事?”
冷子興一聽他這話,心里早涼了大半,便知道自己今日是瞞不住的,掂量著此人亦非等閑之輩,如今騎虎難下,他也是個貪婪之人,索性便笑道:“既然陳大佛爺都了如指掌,想必為兄所來何意也是知道的了,我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實告訴了你吧,為兄正是為了那呆子的事前來,卻又一時無頭緒,可巧就遇見了陳爺,還望陳爺不吝賜教。”
陳門子大笑,直欲把鼻子旁邊那顆黑痣抖落下來一般,隨即又斟酒回敬冷子興,方慢條斯理的道:“既然冷兄如此坦誠,我便也實話告訴了你吧,這事我是盡知的,如今那夏金桂的老娘被眾人攛掇著,死活要告死了那呆子方罷,想那群七大姑八大姨是永遠喂不飽的,沒得令老兄你花冤枉錢,而那金桂老娘,你看著她家院子里是缺錢的么?這事恐不是冷兄用錢能了的,只是那邊既然托了冷兄,少不得順著她們的意思,你像模像樣做做樣子,走走過場,先去把那馮淵家沒死絕的堵住了,那呆子在牢里便一時半會死不了。如此這般,你有了交代,又留下多少余地。”
冷子興聽了這話,和興兒說的倒是合縫,竟沒有半點破綻,心里便信了。隨即忙又斟滿了一杯酒來,笑道:“多謝陳爺賜教,在下茅塞頓開,且滿飲此杯。”
二人喝了酒,彼此對望了一眼,都笑了。冷子興又道:“陳爺所言非虛,若不是今日得遇故人,幾乎叫我吃了大虧,栽了跟斗來。只是這事如何是個了局?那河東獅雖然死了,但陰魂不散,非但她老娘被她的冤魂附了體,就連她那七大姑八大姨的,也各懷了鬼胎,都被那白花花的銀子勾引得鬼使神差的了,我這局外人,也一時愁壞了。”
陳門子冷笑道:“冷兄何其癡也。這事如何速了,畢竟人家死了人,且死在了他的家中。雖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但奈何人家又是不缺錢的,你能奈何!依我看,你且不要心急,先拖拖那邊,對你也只有好處。這事要等時機,只要時機到了,事情自然就了結了,到時候顛倒乾坤,你我再見,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冷子興聽他話里有話,忙道:“話雖說得有理,但陳爺也給為兄交個實底,時機何時才到?”
陳門子瞅了冷子興一眼,摸了摸鼻子旁邊那顆黑痣,半晌才道:“雖說天機不可泄露,然你我交情匪淺,我便送你一句話。”
冷子興忙拱手道:“在下洗耳恭聽。”
陳門子冷笑道:“窮不與富斗,富不與官斗,官不與吏斗。天下間過眼興亡,皆在一‘吏’字。”
冷子興一時也想不明白,便起身拱手道:“為兄向來愚鈍,還望陳大佛爺明示。”
陳門子大笑三聲,捋捋胡須,又摸摸那顆黑痣,沉吟了半晌方道:“物極必反,機緣到了時,你自會明了。佛曰‘佛渡有緣人’,但終究還得自渡。時機未到,說了反到壞事,你只需記著,你我是有緣人,到時便可跳出火坑。”
冷子興待要再問,又知道他是暫時不肯說破的了,便只得忍了,又喝了幾杯,說了些別后無關緊要的話,便告辭出來,踏著積雪,迤邐往城中回來。
一路上冷子興左思右想,雖猜不破這葫蘆僧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必然和這事脫不了干系,也許早有布局謀算。正自疑惑,忽又想起興兒的話來,頓時方大悟,原來此人便必定是興兒所說的那位背后的神秘高人無疑,心下不禁駭然。又想起今日種種,心驚自己幾乎墜入他的笱中,這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和謀劃里。可轉念一想,似乎權柄還在自己手里,只要自己看好風向,只撈幾個錢,到時候若真有什么,也能跳出牢籠。想到這里,冷子興便也釋然,只是心驚這陳門子不簡單,以后卻得多留個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