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煮重慶(增訂版·上冊)
- 司馬青衫
- 4629字
- 2020-07-09 11:19:37
重慶豆花,你算老幾?
寫下這個標題的時候,其實我已有答案。
在我這顆麻辣鮮嫩的老重慶人心里面,豆花在重慶美食榜上,座次僅在火鍋、小面之后,位列老三。不知諸位看官老爺同意不?如果不同意,你覺得哪個該排第三?找不到了吧。
豆花,一些地方叫豆腐花。四川、重慶人把“花”發“花兒”音,重慶人可以試試用重慶話讀“豆腐花兒”四字,“腐”字很難發出音來,拗口得很。非要讀出來,就會變成充滿泥土氣息的“豆翻兒”,所以,兒化連讀后的“豆腐花兒”,就被簡稱為“豆花兒”了。
◎ 豆花的起源
重慶豆花,來歷不明,不像火鍋、小面那樣,是重慶土著發明。
我猜測,豆花和辣椒一樣,都是湖廣填四川時的移民前輩帶過來的。想想看,豆花真的是那些窮得叮當響的移民,在路上最好的下飯菜,甚至干脆就是主食——帶一袋豆子、一包膽巴(鹽鹵)、一瓶鹽巴,就可以吃上好久,而且不麻煩。路上,找個農戶,借個磨盤(這是當時每戶農家的必備品),推一盆豆漿,兌上膽巴水,就是多大一盆豆花,如果再加點野菜,鹽巴水一調,完全可以當一頓了。當然,以上猜測,純屬猜測;如有相似,純屬巧合。
之前,看過中央電視臺拍的一部紀錄片——《富順豆花》。里面有個一看就是當地文化人的同志,一本正經地給中央電視臺的同志介紹豆花是如何發源于富順的。其實,豆花起源到底在哪里,這個問題根本討論不清楚,畢竟,豆花的直系親戚豆腐,來到人間已經有快2000年了,據說是劉邦的孫子淮南王劉安研發的新產品——對此,歷來也是懷疑頗多,我更是不信。瞧瞧這個孫子干的那些破事,典型的志大才疏、好高騖遠又貪圖虛名。不需要用大腦,隨便用哪個部位想,都想得到他不可能發明豆腐,估計是民間早有這玩意兒,吃貨劉安不過整理了一下而已。至于說是他手下的方士,在煉丹的時候,順便煉出了名垂千古的豆腐,我更是嗤之以鼻。翻遍各個門派的煉丹大全,你也找不到黃豆是煉丹原料的記錄,煉丹師從來都是用各種礦物質、金屬煉丹,用黃豆煉丹,還煉出豆腐這玩意兒,干這活兒的,怕不是煉丹師而是廚師吧。
作為豆花的原料,豆漿則是早已有之的了。專門研究中國古代飲食文化的趙榮光教授,就認為豆漿在西漢就有了。他認為,《史記·貨殖列傳》里面,那個在漢初就靠“賣漿小業”成為千萬富翁的張氏,其主營業務就是賣豆漿。
接下來就又是在下的猜測了,猜錯了和趙教授無關。有了豆漿,大家怎么喝呀?一是喝白味,肯定不好喝;二是加糖——這個普通老百姓不要想。當年,糖可是不得了的奢侈品,漢朝的貧下中農是吃不起的。最多的情況是加鹽,或者發酵成酸不拉幾的飲料(有點像俺們北京的豆汁),只要一加鹽,由于那個時候鹽的提純程度不高,如果碰巧遇到鹽里面鹽鹵含量比較高,豆漿就會凝固——豆花、豆漿,乃至豆腐腦就應運而生了。
從現在的有關資料看,至少在光緒年間,四川就有豆花了。重慶高豆花,起碼是光緒年間就在重慶頗有名氣。前面提到的富順豆花,也不遲于光緒年間,因為,人們在富順人劉光第(1898年被慈禧太后砍了頭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詩文里面,多次發現豆花一詞。
所以,各地的同志們,不要去爭豆花的發明權,這個爭論毫無意義。很多類似的東西,都是由一代又一代的吃貨們,經過前赴后繼的不斷試錯,加上連綿不絕的偶然性,才陸續發明的——真正的發明者,那個吃貨中的王者,早已隱身于歷史長河中,做了一位無名英雄。
請大家端起豆花,一起緬懷這個無名英雄吧。
◎ 重慶的豆花
重慶豆花和火鍋的相同處在于,當初都是窮人的伙食團,但是,幾十百把年過去了,豆花還在底層打滾,六元、十元一套豆花飯是常態,而火鍋早就鳥槍換炮,混得那是相當的高大上。
看看品牌就知道,重慶豆花就沒有一家在國內拿得出手的品牌,火鍋呢?品牌之多,多到我都懶得舉例了,連小面現在都混得比豆花好。所以,重慶的火鍋、小面和豆花這三兄弟,豆花目前混得最差,需要提出來嚴肅批評。
重慶豆花數得出來的品牌,以前據說有四大家:高豆花、永遠長、白家館,還有個泉外樓的北泉豆花(一說是臨江豆花)。八一路的高豆花是其中代表。當年,高豆花可是聲名遠播,了不得!至少在清末民初就在重慶府小有名氣。有案可查的,高豆花就有三代,而且是從1949年往上算的三代。創辦人高和清,第二代高白亮,第三代高先佐,三代人伺候一碗豆花,怎么也有七八十年的歷史。
高豆花的第三代高先佐是個奇人。高家賣豆花發了財,就送人稱高大少爺的他去成都讀書,結果大少爺不好好讀書,參加了地下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后期回到重慶,曾奉組織之命“嗨袍哥”,據說拜在了老袍哥田德勝的手下(田是重慶當時輩分最老的仁字袍哥)。高大少爺很耿直,從家里拿了不少銀元給地下黨做活動經費,以至于被稱為我重慶地下黨的“錢糧師爺”。重慶一解放,思想覺悟很高的高大少爺不想繼續當老板,一轉手就把高豆花送給了政府,從此高豆花成了國企,和高家當真就再無關系。我們的地下黨員高大少爺,后來好像在烈士墓當了個展覽館的副館長。
高豆花原來創辦時的地址,是在天花街一個宅院里面。查老地圖,天花街在現在的渝中區解放碑好吃街八一路附近,屬于中華路的一個支路,后來城市改建,這條街就消失了。
老重慶的豆花,除了高豆花,還有渝中區儲奇門的白家館(一直經營到重修蔣介石行營的前幾年才拆)、較場口的永遠長(修較場口街心花園的時候拆的),以及北泉的泉外樓等幾家。重慶的這些豆花館,除了豆花,都有其他拿手菜。不然,只靠豆花一樣,是掙不到錢的。高豆花的蒸菜,白家館的燒白,永遠長的蒜泥白肉以及泉外樓的干煸鯽魚、半湯魚和兼善湯更是名噪一時。
而重慶現在的豆花,具有全市知名度的,好像就是人和水上漂,還有黃桷坪的梯坎豆花略有知名度,北碚張豆花則只在北碚吃貨中薄有名氣,過去,木洞豆花也在沿江一線揚名立萬,但是,這些豆花店,似乎除了水上漂的江湖地位達到了市一級,其他的最多算區縣級。
然而,連富順豆花、墊江豆花的知名度都比這些豆花店強。比如,在重慶很多地方都看得到富順豆花、墊江石磨豆花的店招,你何曾看到水上漂和梯坎豆花、張豆花也有這么高的曝光率?
事實上,我大重慶好吃的豆花小店非常多。幾乎每個區縣的朋友和我一聊到豆花,都會對其他地方不屑一顧,往往以“豆花還是我們那里好吃”一句開頭,然后噼里啪啦開始細數家鄉豆花如何如何好。
確實,我在南川、合川、萬州、黔江等地,都吃到非常不錯的豆花,作為固執的豆花愛好者,幾乎每到一地必須吃一頓當地最知名的豆花,前前后后到底吃過多少家,我已經記不起了,只知道一邊吃一邊琢磨,重慶豆花到底問題出在哪里?吃著吃著,忽然一日,鄙人端坐“蒼蠅館子”的破桌之旁,手拈豆花嫣然一笑,頓悟!
◎ 豆花的秘訣
頓悟的結果是:做好一個豆花館,必須具備三個要素——豆花、蘸水和家常菜。
豆花本身是第一位的。不過,豆花要做好,并不是高科技,在下就多次在家里自己點豆花。一定用土黃豆,泡夠時間,豆漿機磨出豆漿。過濾這個環節很重要,過濾得越細,豆花會越細嫩。然后慢慢加膽巴水(農貿市場有膽巴賣),邊加邊輕輕用勺子把膽巴水在豆漿里面刨開,待肉眼可見豆腐花出現后即可。稍候片刻,豆腐花會沉淀,這時,再用微火小煮一下(不要煮開),幫助凝固。
不過,現在做豆花很方便了,可以選擇用膽巴、石膏甚至內脂粉。
很多重慶人迷信膽巴,也就是鹽鹵,認為石膏點豆花吃了不好。
這是個誤區。在中國,北方點豆花多用膽巴,南方多用石膏,沒有聽說誰誰吃了石膏豆花就怎么樣了。二者的區別是,膽巴點的豆花,窖水有甜味,豆花比較香,而石膏點的豆花,則更加細嫩,比如豆腐腦,就不太可能用膽巴點。重慶街上賣的豆腐腦,我可以肯定100%都是用的石膏,現在也有用內脂粉的。用內脂粉最簡單,豆漿磨好后,倒入內脂粉泡的溫水,靜置十來分鐘,豆花就成了。
透露一個秘方,打豆漿的時候,加上一把糯米(泡三四個小時再用),口感會更好。
還有更時尚的做法,用吉利丁粉,其實就是食用明膠。豆漿燒開,加入吉利丁粉,徹底融化后,關火,放涼,然后放進冰箱,五六個小時后,豆花就成功了——這個招數更簡單,可以叫作傻瓜豆花。而且,用這個辦法,可以自制豆花甜品,比如在放吉利丁粉的同時,加入巧克力、抹茶粉……最后再加各種蜜餞、芋圓什么的,一碗西式豆花就漂漂亮亮地出現在面前——其實,這種做法,更該叫作豆花布丁。
重慶的水上漂,直接在碗里點豆花,這個噱頭很好,不過個人覺得意義不大,這種小碗點出來的豆花,不如大鍋綿扎(綿扎,四川方言,形容食物筋道。)。
然后就是蘸水。據說,高豆花的蘸水是糍粑海椒,把干海椒煸干煸香,在擂缽里面舂細,加上磨碎的永川豆豉(不能用老干媽豆豉醬),用醬油泡制成紅醬油,最后吃的時候,再加紅油、麻油、芝麻醬、花椒面、炒鹽等,那時沒有花生碎,就把炒得焦香的黃豆,舂成米粒大小放在蘸水里面。高豆花還有款不辣的蘸水,用甜面醬炒制,加上豆豉和姜蒜水制成,很受怕辣的下江人喜歡。
我吃豆花不喜歡放醬油。油辣子、鹽巴和味精,就這三味足矣,這樣才能吃出豆花的本味來,否則滿口都是各種調料味道,好吃倒是好吃,但是,豆花自身的香卻迷失在復雜的調料之中。
一些豆花館是自助式調料,我建議可選以下佐料:油辣子、鹽巴(最好不要醬油)、豆豉、榨菜、花生碎、麻油、蔥花。在瀘州很多地方,豆花調料里面要放木姜油,還有木姜葉,口感非常特別——現在,木姜油在做魚和涼菜時也得到廣泛運用,說實話,我是很喜歡的。
川南一帶,比如富順、瀘州等地,吃豆花時,不像重慶這樣,用豆花去蘸蘸水碟里面的調料,而是把豆花拈到碗里,再從蘸水碟里面夾一點調料放在豆花上——我覺得這很科學,用重慶方式,蘸水碟子里面很快就湯湯水水的了。
豆花調料,現在有兩大流派,紅油和青椒。紅油是大城市的傳統流派,青椒則是鄉村風格。我問過當年下鄉的知青大哥。他們回憶,二十世紀的六七十年代,在農村吃豆花,就基本上是青椒做的糍粑海椒——青椒火烤,或者下鍋煸至焦香,再擂成茸,加鹽巴即可。
除非像我這種熱衷豆花本味的人,大部分吃貨都還是更看重豆花調料。對的,吃豆花就是吃調料。其實,豆花調料并不難,難的是香料油配制。我吃過的豆花館上百家,發現他們的共同缺點就是:沒有好的秘制香料油。豆花調料,本質上就是涼菜調料,所以,香料油是非常關鍵的一個環節。用哪些香料,里面哪些是泡制,哪些是熬制,比例如何?這才是考大師傅手藝的地方。解決了這個問題,加上其他的佐料,這碗豆花就臻于大成。
豆花做好了,不等于豆花館就能火。所有成功的豆花館,都不僅僅有一碗好豆花,還在于,他們的家常菜也配得相當出彩,要么是紅燒肥腸,要么是蒜泥白肉,要么是口水雞,要么是鹵菜……總之,要有一些特色十足的小型家常菜,以燒菜、涼菜為主。豆花館火不火,除了豆花好,佐料好,就看有沒有這幾碗拿得出手的下飯菜。
最后我要強調的,是豆花飯的飯。豆花館,往往都不是酒館,而是飯館,所以,飯也很重要。民國時期,重慶和成都的豆花館,在飯這個問題上就有鮮明的地域特征:重慶豆花館堅持用甑子飯,成都豆花館則是提供燜鍋飯,四川話又叫焢飯。重慶甑子飯,給食客端出來就是一大碗“帽兒頭”,成都則是香噴噴的四季豆、洋芋焢飯,二者對比鮮明,絕不妥協。
豆花,是重慶吃貨必須經過的歷程。
沒有吃過十七八家豆花飯,就最好不要自稱重慶吃貨。同樣,不為重慶豆花飯現狀著急的吃貨,也不算是好吃貨。
身為重慶資深好吃貨,我給重慶豆花館沖出重慶、走向全國開出的方子,就是三味藥:好豆花、特色佐料加上幾碗富有重慶特色的下飯菜。如果能做到,則我重慶豆花必定大殺四方,無往不利,萬壽無疆,從此和火鍋、小面一起,鼎足三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