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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安德烈·拉茲苗特諾夫帶著一隊人來到破鼻子弗羅爾家里,一家老少正在吃中飯。桌子旁邊坐著:弗羅爾本人——一個瘦小虛弱的老頭子,留著尖胡子,左鼻孔缺了一塊(小時候從蘋果樹上掉下來,跌壞了臉,從此就得了“破鼻子”的綽號);他的老伴——豐滿壯實的老太婆;兒子季莫費——二十二歲的小伙子;女兒——待嫁的姑娘。

季莫費像母親,長得體格勻稱,相貌漂亮。他從桌子邊上站起來,拿抹布擦了擦年輕柔軟的小胡子下鮮紅的嘴唇,瞇縫起傲慢的暴眼睛,露出全村第一把手風琴手和姑娘們寵愛的放肆神氣,招招手說:

“進來吧,親愛的當局們,請坐,請坐!”

“我們可沒工夫坐,”安德烈從文件夾里拿出一張紙來。“弗羅爾公民,貧農會議決定要你從家里搬出去,并沒收全部財產和牲口。你快吃完飯,搬出去。現在我們要登記財產了。”

“這是為什么呀?”弗羅爾扔下匙子,站起來。

“我們要把你作為富農階級消滅掉,”焦姆卡·烏沙可夫解釋說。

弗羅爾穿著一雙堅固的皮底氈靴,咯咯地走到正房,拿出一張紙來。

“這就是證據,是你拉茲苗特諾夫親筆簽過名的。”

“什么證據呀?”

“證明我繳齊糧食了。”

“這跟糧食沒關系。”

“那為什么要把我趕出屋子,還要沒收東西呢?”

“我不是對你說過了,這是貧農們決定的。”

“沒有這樣的法律!”季莫費暴躁地嚷道。“你們這是搶劫!爸爸,我現在就到區執委會去。鞍子在哪里?”

“你要到區執委會去,你就走著去。馬我不給。”安德烈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掏出鉛筆和紙……

弗羅爾的破鼻子發青了,腦袋抽動起來,站著的身子忽然倒在地板上,吃力地轉動著又腫又黑的舌頭。

“畜……生!……畜生!你們搶吧!你們殺吧!”

“爸爸,起來呀,看在老天爺的面上呀!”姑娘抱住父親的胳肢窩,哭起來。

弗羅爾清醒了,爬起來,躺在長凳上,惘然地聽焦姆卡和怕羞的高個子米哈伊爾向拉茲苗特諾夫報著:

“鑲白球鐵床一張、鴨絨褥子一床、枕頭三個、木床兩張……”

“碗櫥一架。里面的碗盞都要報出來嗎?去他媽的,算了!”

“椅子十二把,靠背長椅一把。三排頭手風琴一架。”

“手風琴我不給!”季莫費從焦姆卡手里搶過琴,“別動,斜眼鬼,要不,我打破你鼻子!”

“我要把你打得連你娘都洗不干凈!”

“女當家,把箱子鑰匙拿來。”

“別給他們,媽媽!他們有權利,讓他們砸箱子好了!”

“我們有權砸嗎?”金口杰米德興奮地問。大家都知道,他這人非萬不得已,決不開口。平時總是默默地工作,逢到節日,哥薩克們聚在胡同里談天,他只是默默地抽煙。開會的時候,他也是默默地坐著。人家問他,他難得回答,只露出歉疚和可憐的微笑。

杰米德覺得天地之間充滿太多的喧鬧。這種鬧聲擾亂生活,到夜里都不停止,妨礙他領略寂靜的滋味,破壞早秋草原和樹林里莊嚴的沉默。杰米德不愛嘈雜的人聲。他孤零零地住在村子盡頭,干活很勤勞,力氣在村里數第一。可是不知怎的命運卻作弄他,好像后娘對待前妻的兒子……他在弗羅爾家里當了五年長工,后來結了婚,自己種地。房子還沒蓋好,就被火燒了。過了一年,又是一場大火,弄得他只剩下披屋里那架熏焦的木犁。不久,老婆走了,臨走時對他說:“我跟你一起過了兩年,沒聽你說過兩句話。我受夠了,你一個人過日子吧!我到樹林里去跟狼一起住,也要快活些。跟你在一起會發瘋的。我已經自言自語起來了……”

那女人跟杰米德好容易才有點慣了。不錯,頭幾個月她常常哭著跟丈夫糾纏:“我的杰米德呀!你跟我談談吧。你就說一句話吧!”杰米德只露出孩子般溫和的微笑,搔搔毛茸茸的胸膛。可是,當他被老婆糾纏得實在不耐煩了,就用低沉的聲音說:“你簡直像只喜鵲!”說完就走開。不知怎的,大家把杰米德看成是個傲慢而陰險的人,說他老在“肚子里做文章”。也許,這是由于他一輩子都逃避嘈雜的人群和響聲的緣故吧?

因此,安德烈一聽見杰米德打雷一樣的聲音,猛然抬起頭來。

“權利嗎?”安德烈反問了一句,驚奇地望著金口,仿佛頭一次見到他。“有權利的!”

杰米德笨手笨腳地走到正房里,潮濕的破鞋在地板上留下一個個腳印。他笑嘻嘻地把站在門口的季莫費推開,像推開一根樹枝一樣輕松。他經過碗櫥,把碗盞震得啷啷作響,走到箱子邊。他蹲下來,手指轉動一把沉重的大鎖。一轉眼那把鎖連同扭斷的鎖把已經放在箱子上了,交換迷阿卡什卡帶著掩飾不住的驚奇神氣望著金口,贊嘆道:

“真想跟他換一換力氣呢!”

安德烈來不及登記。焦姆卡、阿卡什卡和瓦西里莎嬸嬸——安德烈隊里唯一的女人,都爭先恐后地從正房和客堂里報道:

“女式皮大衣一件,頓河式的!”

“羊皮襖一件!”

“新靴子三雙,外加套鞋!”

“呢料子四塊!”

“安德烈!拉茲苗特諾夫!哎喲,好家伙,這兒的東西一車都裝不了!有花布,有黑緞子,各種東西,什么都有……”

安德烈向正房走去,忽然聽見門廊里有姑娘的哭聲、女主人的叫聲和米哈伊爾勸解的聲音。安德烈推開門問:

“你們在這兒鬧什么呀?”

主人的塌鼻子女兒靠在門上,哭得眼淚滿面,拼命叫喊。母親在她旁邊轉來轉去,嘰里咕嚕;米哈伊爾滿臉通紅,尷尬地微笑著,扯著姑娘的裙子。

“你在這兒干什么?!”安德烈沒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憤怒得喘不過氣來,把米哈伊爾用力一推。米哈伊爾仰天倒下來,翹起兩只穿著破氈鞋的長腿。“這兒處處都得講政治!我們在向敵人進攻,可你在角落里搞大姑娘?!你要吃官司……”

“你慢著,你等一下!”米哈伊爾吃驚地從地上跳起來。“我要她……要他媽的干什么!我搞她!你看看,她正在穿第九條裙子呢!我不讓她穿,你卻推我……”

安德烈這時才發現,那姑娘乘鬧哄哄的機會從房里拖出一大包衣服,而且真的身上穿了許多毛衣服。她縮在角落里,整理裙子,因為穿了過多的衣服,動作不便,身子顯得又矮又粗,非常難看。她的眼睛哭得濕漉漉的,像兔子一樣紅,安德烈看了,感到又嫌惡又可憐。他砰的一聲關上門,對米哈伊爾說:

“不能脫她衣服!她已經穿上,就讓她去,把包袱拿下來。”

房子里的財產快登記完了。

“拿倉房鑰匙來,”安德烈吩咐道。

弗羅爾臉色黑得好像燒焦的木頭,擺了擺手。

“沒有鑰匙!”

“你去破門,”安德烈命令杰米德。

杰米德向倉房走去,順手從大車上抽出一根鐵軸。

五斤重的大鎖好容易用斧子砸碎了。

“你別斫門框子!這倉房如今是咱們的了,你得仔細點。輕點兒!輕點兒!”焦姆卡對氣喘吁吁的金口說。

他們動手量糧食。

“現在就篩一篩,怎么樣?瞧,糧囤里不是放著個大篩子,”米哈伊爾樂壞了,提議說。

大家把沉甸甸的小麥倒進量器里,一面倒,一面取笑他,拿他開了好半天玩笑。

“這兒還可以繳六七十擔糧呢,”焦姆卡說,在齊膝蓋深的麥堆里走來走去。他拿鏟子把小麥拋到糧囤口,又用手抓了一把,讓麥子從手指縫里漏掉。

“哦,好壯的麥子!”

“還用說嗎!赤金一樣的小麥,只是看樣子在地下埋過:瞧,有點霉了。”

交換迷阿卡什卡和隊里另一個小伙子在牲口院子里料理。阿卡什卡捋捋淡黃胡子,指指雜有沒消化的玉米的牛糞說:

“這種牲口干活還會不強嗎?它們光吃糧食,可是我們共耕社里的牛,連干草都吃不飽。”

倉房里傳出來興奮的說話聲、笑聲、麥屑的香味,偶爾還有極粗魯的罵人話……安德烈回到屋里。女主人母女倆把鐵罐和食器往口袋里裝。弗羅爾像死人一樣躺在長凳上,手指交叉在胸前,腳上只穿一雙襪子。季莫費老實點了,只恨恨地望了望安德烈,向窗口轉過身子。

安德烈看見金口蹲在正房里。他穿了弗羅爾的皮底新氈靴……他沒看見安德烈進來,拿起湯匙,在大洋鐵桶里舀了一匙蜂蜜送到嘴里,甜得瞇細眼睛,咂著嘴唇,粘膩的黃色蜜汁一滴滴往胡子上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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