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十五卷:新墾地
- (蘇)肖洛霍夫
- 6706字
- 2020-07-06 14:28:40
第五章
安德烈·拉茲苗特諾夫在1913年被送去服役。按照當時的規矩,他應該自己備馬。可是別說馬,就連哥薩克應穿的軍服,他也買不起。父親死后只留給他一把插在沒有光澤的舊鞘里的馬刀,那還是祖父傳下來的。安德烈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次難堪的屈辱!在鎮民大會上,老人們決定用公款送他去服役:給他買一匹便宜的小紅馬、一副鞍子、兩件大衣、兩條馬褲、一雙靴子……當時老人們對他說:“安德烈呀,我們是用公款送你去服役的,你要記住,別忘了我們的恩惠,別給全鎮丟臉,好好去為沙皇服務……”
而哥薩克中的富家子弟,卻在賽馬會上炫耀科羅里科夫養馬場出的千金駿馬,或者普羅華爾地方產的純種馬,賣弄名貴的鞍子、帶銀飾件的籠頭、嶄新的服裝……安德烈的份地被鎮公所接管了,而且,在他為保護別人的財產和別人的飽暖生活而在前線出生入死的幾年中,這塊地一直租給別人耕種。安德烈在對德戰爭中得過三枚喬治十字勛章。領得的獎金寄給了妻子和母親。婆媳倆就靠這些錢過活,老太婆那老淚縱橫的晚年,很遲才得到安德烈的安慰。
安德烈老婆秋天替人家打麥,在戰爭末期積了幾個錢,就到前線去探望丈夫。她在那邊待了不多幾天(安德烈所屬的第十一頓河哥薩克團當時正在歇營),在丈夫懷里睡了幾晚。那幾晚好像夏天的閃電,一轉眼就過去了。不過要滿足短暫的歡樂和娘兒們饑餓的愛情,用得著很多時間嗎?她帶著閃閃發亮的眼睛回家。到了時候,她不哭不嚷,仿佛沒料到似的,在田野上生下一個相貌跟安德烈一模一樣的男孩子。
1918年,拉茲苗特諾夫回到隆隆谷。他在家鄉待了不多幾天:他修好朽爛的木犁和倉房椽子,耕了兩公頃地,又整天逗著兒子玩,讓他騎在自己又短又粗、冒著大兵氣味的脖子上,在屋子里奔跑嬉笑。有一天,老婆發現他那明亮的、一向怒氣沖沖的眼角里含著淚水,她臉色發白了:“安德烈,你是不是要走了?”他回答說:“明天走,給我準備點吃的東西。”
第二天,他、馬加爾·納古爾諾夫、近衛軍柳比施金、基多克·波羅丁和另外八個從前線回來的哥薩克,一早就在安德烈家門口集合。幾匹毛色不同的鞴了鞍的馬,把他們載到風磨以外,只見春天的輕塵,被釘著薄蹄鐵的馬掌踢起來,在大道上旋轉了好半天。
那天,在隆隆谷村上空,在泛濫的春潮的上空,在草原上空,在整個藍色的世界的上空,一群群黑翅野鴨和雁,在一望無際的空中,默默地由南往北飛過。
安德烈在卡敏斯克鎮跟伙伴們分手。他隨著伏羅希洛夫的一支隊伍,向莫羅卓夫斯克一察里津方向進發。馬加爾·納古爾諾夫、柳比施金和其余的人來到伏龍涅日。過了三個月,安德烈在克里華亞莫士迦附近中榴彈片,受了輕傷。他在救護站偶然碰到一個同鄉,才知道在波喬爾科夫的隊伍潰敗以后,隆隆谷的哥薩克白軍,安德烈的同村人,為了他參加紅軍,就狠狠糟蹋他老婆作為報復,弄得全村人都知道了,杜尼雅受不住這樣重大的恥辱,尋了短見。
是嚴寒的日子。12月底。隆隆谷村。農舍、倉房、籬笆、樹木都積滿白霜。遠遠的丘陵后面正在交戰。古謝里西可夫將軍的大炮隱約地響著。安德烈騎著汗沫滿身的馬,黃昏趕回家鄉。如今他只要一閉上眼睛,往事就會立刻浮上腦海……籬笆門格登一聲,安德烈喘吁吁地拉著韁繩,把累得搖搖晃晃的馬牽進院子里。母親沒包頭巾,從屋子里沖出來。
哦,她那凄慘的哭聲怎樣刺痛了安德烈的心哪!
“我……我的孩子!她……她那雙明亮的眼睛閉上啦!……”
拉茲苗特諾夫仿佛來到別人的家里:他把韁繩拴在臺階邊的欄桿上,走進屋里。他那雙像死人一樣深陷的眼睛,望了望空空的屋子,空空的搖籃。
“孩子在哪里?”
母親用圍裙遮住臉,搖搖頭發又稀又白的腦袋。
她好容易回答道:
“我沒能把小寶貝保住!在杜尼雅死后一個多禮拜……他也……是喉病。”
“別哭了……我呀!我也想哭吶!是誰糟蹋杜尼雅的?”
“是安尼凱把她拖到打谷場……還用鞭子打我……又叫了一批家伙到打谷場上。她雪白的胳膊都讓刀鞘給打傷了,回來渾身發黑……只有一雙眼睛……”
“他現在在家嗎?”
“跑了。”
“他家里還有什么人嗎?”
“他老婆和他老子。安德烈!你可不能害他們!他們不能代人受過……”
“你!……你還要教訓我?!”安德烈臉色發黑,喘不過氣來。他撕掉大衣扣子,拉下上衣和襯衫的領子。
他把肋骨畢露的光胸膛貼在鐵水缸上,喝了水,咬咬缸邊。然后站起來,垂著眼睛問:
“媽媽!她臨終給我留下什么話沒有?”
母親鉆到屋角,從圣像后面拉出一張發黃的紙來。讀著紙上的遺言,就像聽見親人的聲音:“我最親愛的安德烈!那些該死的家伙糟蹋我,毀了我,毀了我對你的心。如今我再也見不到你,再也看不見世界了。我得了臟病,沒臉再活下去。我的安德烈呀!我的好人兒啊!我有多少個夜晚沒睡覺,枕頭都被眼淚濕透了。我永遠記住我們的愛情,就是到陰間也不會忘記。我什么都不在乎,就是舍不得孩子和你。我們一同過的日子,我們的愛情,怎么這樣短哪!你要是再娶,請她看上帝分上多疼疼我們的寶貝吧。你也要可憐可憐他,我們這個沒娘的孩子,叫媽媽把我的裙子、披巾、短襖都送給妹妹。她快做新娘子了,用得著的……”
安德烈騎馬沖到安尼凱家里。他下了馬,拔出馬刀,奔上臺階。安尼凱的父親,一個高高的白頭發老頭,一看見他,就畫了個十字,在圣像前跪下來。
“安德烈·斯捷潘內奇!”他只叫了一聲,就撲倒在安德烈腳邊,再沒說什么,也沒把淡紅的禿頭從地板上抬起來。
“你給我替兒子抵罪!向你們的上帝,向十字架禱告吧!……”安德烈左手抓住老頭兒的白胡子,一腳踢開房門,把他拖下臺階。
老太婆在爐子旁邊昏倒了,安尼凱的老婆把孩子聚在一起(總共有六個孩子),哭哭啼啼地跑到臺階上。安德烈的臉白得像暴露在風雨中的尸骨,一手叉腰,一手把馬刀舉到老頭兒的脖子上。就在這當兒,一群大大小小的拖鼻涕孩子,連哭帶喊地滾到他的腳跟前。
“把他們都殺了吧!他們都是安尼凱的種!把我也殺了吧!”安尼凱老婆阿芙多基雅一面啼哭,一面解開粉紅襯衫向安德烈奔去。胸前兩只干癟發皺的奶子搖搖晃晃,好像生過很多小狗的母狗的奶子。
安德烈腳邊爬滿孩子,一個比一個小……
他一面后退,一面瘋狂地向周圍望望,一下子把馬刀插回鞘里,就向馬走去,在平地上絆了幾交。老頭兒驚喜交集,哭哭嚷嚷地跟著他一直走到籬笆門口,竭力想撲過去吻他的馬鐙,可是安德烈輕蔑地皺起眉頭,縮回腳,啞著嗓子說:
“算你走運!……看在孩子們臉上……”
他在家里住了三天,天天狂飲痛哭。第二天夜里就把杜尼雅上吊的倉房一把火燒掉。到了第四天,他面目浮腫,神色可怕,跟母親低聲告了別。母親把他的頭緊緊地抱在胸口,第一次在兒子淡黃的額發里發現幾根灰白的細絲。
兩年以后,安德烈從波蘭前線回到隆隆谷。他又隨征糧隊在上頓河地區奔走了一年,然后回家種地。母親幾次三番勸他再娶,他總是不作聲。有一次,母親逼著他回答。
“娶一個吧,安德烈!我已經搬不動鐵家伙了。誰家的姑娘都肯嫁給你的。我們去向哪一家說媒呀?”
“我不要,媽媽,別啰唆了!”
“老是那一套!你瞧,你頭發都花白了。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娶呀?等到頭發全白嗎?也不替我做娘的想想。我可真想抱孫子呢。我收了兩身羊毛,打算給孩子們織襪子……給他們洗洗臉,洗洗澡——這才是我的事。擠牛奶我已經吃不消:手指頭不聽使喚了。”她說著哭起來。“我怎么會生出這樣的木頭人來呀!就知道發牛勁,氣呼呼的。你怎么不開口哇?魔鬼!”
安德烈拿起帽子,一聲不響地出去了。可是老太婆不肯罷休:她去跟女鄰居談心,商量,嘀咕……
“杜尼雅死了,我再也不討誰進門,”安德烈陰沉沉地固執說。
于是,母親的怨恨轉到死去兒媳婦的身上。
“那條毒蛇把他迷死了!”她在牧場上,或者傍晚時坐在家門口,遇到老太婆們,常常這么說。“自己上了吊,還把他的命也斷送了。他不要再討人。可是我好受嗎?唉,我的好姐妹!眼看著人家的孫兒,我只好用眼淚洗臉:人家老太婆快快活活,熱熱鬧鬧,只有我孤零零冷清清的,好像洞里的土撥鼠……”
就在這一年,安德烈跟馬林娜同居了。她是寡婦,丈夫米哈伊爾·波雅可夫司務長是在新切爾卡斯克附近陣亡的。這年秋天,她已經過四十了,可是她那豐滿強壯的身體和黑黑的臉,還保存著一種草原的淳樸風韻。
10月里,安德烈用香蒲替她修葺屋頂。不等天黑,她把他叫到屋子里,利落地擺好桌子,把一缽子紅菜湯放在他面前,又拿出一條干凈的繡花巾扔在他的膝蓋上,自己在他對面坐下來,一只手托住顴骨很高的面頰。安德烈沒作聲,卻用眼角打量她那高傲的腦袋和頭上那個烏油油的發結。她的頭發很密,看上去像馬鬃一樣硬,可是兩只小耳朵邊上的鬢發卻很柔軟,像孩子一樣蓬松地拳曲著。馬林娜把一只黑眼睛瞇得又細又彎,盯住安德烈瞧個不停。
“再添一點嗎?”她問。
“好吧,”安德烈同意了,一只手擦擦淡黃的小胡子。
他剛又低下頭去喝湯,馬林娜又在對面坐下來,用野獸一樣饑渴的眼光望著他。安德烈無意間看見她豐滿的脖子上有條青筋在別別跳動,不知怎的不好意思起來,就放下匙子。
“你怎么啦?”她弄不懂似地揚了揚彎彎的黑眉毛。
“飽了。謝謝。我明天早晨來把屋頂蓋好。”
馬林娜繞過桌子。她漸漸地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笑了,把又大又軟的胸脯貼在安德烈身上,悄悄地問:
“你在我這兒過夜好嗎?”
“這也行,”安德烈驚慌失措,想不出別的話來。
馬林娜呢,聽到這句蠢話,就深深鞠了一躬。
“謝謝你,恩人!承你看得起可憐的寡婦……我這有罪的女人還怕你不答應呢……”
她趕快吹熄油燈,在黑暗中鋪好床,閂好房門,帶著輕蔑和稍微有點懊惱的口氣說:
“你沒有一點哥薩克氣。簡直像唐波夫制桶匠做出來的木頭人。”
“這算什么話?”安德烈生氣了,連靴子都停下來不脫了。
“你跟別人都是一樣的貨。看你的眼睛倒挺神氣,可是向女人開口就害臊。也算是打仗得過勛章的!”她牙齒咬住發針,松開頭發,含糊地說。“你記得我那個米哈伊爾嗎?他長得比我矮。你跟我一樣高,他比我稍微矮一點。我愛他,就因為他勇敢。他在酒館里碰到最厲害的對手,都不肯讓步,哪怕打破鼻子,也不認輸。也許他死就死在這點上。他知道我愛他什么……”她傲然地結束說。
安德烈想起同村哥薩克——馬林娜丈夫的同團人講的話,他們是親眼看見他死的:他帶著一排人出去偵察,向人數多一倍的紅軍騎兵隊進攻;紅軍用輕機槍掃得他們逃跑,把四個哥薩克從馬上掃下來,又把米哈伊爾·波雅可夫跟其余的人切斷,想追上他。他一邊跑,一邊還槍,打中三個追上來的紅軍。他是全團最好的花樣騎手,他在馬上轉動身子,避開槍彈。他原可以脫身,可是馬蹄落進坑里,馬倒下來把主人的一條腿也折斷了。大膽的司務長就這樣完蛋了……
安德烈想起波雅可夫的死,笑了。
馬林娜躺著,氣喘得很急,貼住安德烈。
過了半小時,她繼續談那開了頭的話,悄悄地說:
“我愛米哈伊爾是愛他的勇敢,可是愛你呢……就說不出愛什么,”說著把發燒的小耳朵貼在安德烈的胸膛上。他在朦朧中覺得,她的眼睛亮得好像在燃燒,并且像野馬一樣倔強。
天快亮的時候她問他說:
“你明天來把屋頂蓋好嗎?”
“嗯,不然又怎樣?”安德烈驚奇地問。
“不用了……”
“這是為什么呀?”
“嗨,你算什么泥水匠?狗魚老大爺蓋起來比你強多了,”說著哈哈大笑。“我是故意叫你來的!……不然還有什么方法把你騙來呢?你叫我虧本啦!屋頂得重新蓋。”
過了兩天,狗魚老大爺一面重新蓋屋頂,一面在女主人面前嘮嘮叨叨,說安德烈干的活完全不中用。
安德烈從此夜夜到馬林娜家去。他覺得這個比他大十歲的女人的愛情甜得很,甜得就像經過初霜的野蘋果……
村里人很快知道了他們的關系,而且有不同的看法。安德烈的母親向鄰居女人哭訴說:“丟臉吶!姘上個老太婆了。”后來安靜了,不響了。鄰居的姑娘紐拉——安德烈以前偶爾跟她開開玩笑——也長久避不跟他見面。有一年秋天,在砍柴的時候,他們當面碰見了,她的臉色發白。
“一個老太婆把你征服啦?”她問,哆嗦的嘴唇上露出冷笑,也不掩飾眼睫毛上亮晶晶的淚水。
“氣都喘不過來了!”安德烈拿玩笑來搪塞。
“難道年輕些的就找不著嗎?”紐拉一邊走開去,一邊問。
“你看,我自己已經怎么樣了,”安德烈脫下皮帽,用手套指指花白的腦袋。
“可我這傻瓜竟會愛上你這白頭狗!哼,好吧,再見了!”說著生氣地昂著頭走了。
馬加爾·納古爾諾夫干脆說:
“我不贊成,安德烈!她會使你變成個司務長和小財主的。噯——噯,我這是開玩笑,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你就正式娶她吧,”母親有一次和氣地說。“讓她來當媳婦吧。”
“用不著,”安德烈支吾地回答。
馬林娜仿佛年輕了二十年。她夜夜跟安德烈相會,沉著地閃著那雙微斜的眼睛,用男人一樣的力氣擁抱他;在她那顴骨突出的淺黑頰上,櫻桃般鮮艷的紅暈直到天亮都不消褪。她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她用零碎綢子給安德烈繡花花綠綠的煙荷包,深情地注意他的一舉一動,討他的歡心。后來,嫉妒和擔心失去安德烈的恐懼,在她身上劇烈地作起怪來。她開始參加會議,只是為了去監視他:有沒有在跟年輕的娘兒們勾勾搭搭?有沒有在跟誰眉來眼去?這種意外的監視起初使安德烈感到苦惱,他罵馬林娜,后來習慣了,反而覺得滿足了他做男子的虛榮心。馬林娜討好他,把丈夫的衣服都送給他穿。于是,一向穿得破破爛爛的安德烈,就厚著臉皮接受了繼承權,穿上司務長的呢褲子和袖子領子都顯得太短太窄的襯衫,在隆隆谷出起風頭來了。
他幫情婦搞莊稼,打獵回來又把野兔和成梱的沙雞送給她。不過,馬林娜從來不濫用權力,也沒損害過安德烈母親的地位,雖然心里對她懷著敵意。
其實馬林娜自己干活也很不錯,沒有男人的幫助,也完全對付得了。拉茲苗特諾夫每逢看見她用草叉舉起三普特[14]重的纏著粉紅色蕎麥蔓的小麥捆,或者坐在收割機上把割下的茁壯大麥從格格響的翼板上掃下,他暗暗感到滿意。她很有些男人的矯捷和力氣。她連套馬都像男人,一只腳踏住馬軛的邊緣,只一拉就把皮帶拉緊。
安德烈對馬林娜的感情,隨著歲月越來越深,越來越牢固。他偶爾想到前妻,但是不像以前那樣沉痛。只有碰到安尼凱——他逃亡到法國去了——的大兒子的時候,他就臉色發白:兒子跟父親面貌像得厲害。
后來,忙于工作,忙于掙飯吃,仇恨沖淡了,心頭的隱痛也漸漸消散,就像一個匈牙利軍官用馬刀給他在額上留下的傷痕一樣。
開完貧農會議,安德烈一直來到馬林娜家。她正在紡羊毛,等他回來。低矮的屋子里,紡車發出催人欲眠的響聲,爐火燒得很熱。一只淘氣的鬈毛小羊,用小小的腳蹄在泥地上啪噠啪噠地踏著,想跳上床去。
拉茲苗特諾夫怒氣沖沖地皺著眉頭說:
“等一下再紡!”
馬林娜從踏板上移開穿著尖頭皮鞋的腳,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弓起像馬屁股一樣寬的背。
“會上談了些什么呀?”
“明天要動手收拾富農了。”
“真的嗎?”
“今天開會的貧農全加入集體農莊了。”安德烈沒有脫上衣,斜靠在床上,兩手抱起小羊——一個溫暖的羊毛團。“你明天把申請書送去。”
“什么申請書哇?”馬林娜驚奇地問。
“加入集體農莊的申請書。”
馬林娜一下子火了,使勁把紡車往爐子邊上一推。
“你瘋啦?叫我加入干什么?”
“馬林娜,這事不用爭了。你得加入集體農莊。不然人家會說:‘你叫大家加入集體農莊,卻把自己的馬林娜擱在外邊。’那可不像話。”
“我不去!說什么也不去!”馬林娜在床邊走過,一股汗氣和火熱的身體的味兒沖進安德烈的鼻子。
“嗯,那咱們只好分手,各走各的路了。”
“你威脅我!”
“我不是威脅你,我沒有別的辦法。”
“好,你就走你的吧!我把母牛牽給他們,自己怎么過活?你要是來了,不是也要討吃嗎!”
“牛奶要公有了。”
“娘兒們恐怕也要公有吧,所以你來嚇唬我?”
“真該揍你一頓,可是懶得動手。”安德烈把小羊推在地上,伸手拿起帽子,又把絨毛圍巾像絞索一樣緊緊纏在脖子上。
“他媽的,得一個個去說服,請求!馬林娜,連她都那么頑固。明天大會上會鬧出什么事來?要是逼得太緊,會挨打的。”安德烈氣呼呼地想,大踏步走回家去。他翻來覆去,好久睡不著,聽見母親起來兩次看發面。一只嗓門很高的公雞,在棚子里大聲啼叫。安德烈不安地想著明天,想著擺在眼前的整個農業的改革。他有點擔心,怕生硬的達維多夫(他認為他是這樣的人)會采取什么粗暴手段,弄得中農不敢參加集體農莊。不過,一想起達維多夫矮壯結實的身體、緊張得縮成一團的面孔、兩頰邊上剛毅的皺紋和聰明含笑的眼睛,一想起柳比施金發言的時候,達維多夫怎樣從納古爾諾夫背后向他伸過頭來,缺牙的嘴里漏出孩子般純潔的氣味,說:“這個游擊隊員倒不錯,可是你們拋開他不管,不去教育他,就這么回事!得對他做些工作。”他一想起這個,就高興地斷定:“不,這家伙不會弄出事來的。馬加爾倒要管一管!他發起火來難保不闖禍。要是讓馬加爾套上皮帶,車子就走不成了。是的,走不成了……什么走不成啊?車子……這關車子什么事?……馬加爾……基多克……明天……”睡意悄悄地襲來,奪走他的知覺。安德烈睡著了,嘴唇上的微笑,好像葉子槽里的露珠,漸漸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