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十五卷:新墾地
- (蘇)肖洛霍夫
- 7641字
- 2020-07-06 14:28:40
第四章
隆隆谷村的積極分子和貧農總共三十二人,大家一條心。達維多夫不是一位演說家,可是一開頭,大家就比聽善于講故事的人更留神地聽他說話。
“同志們,我是紅色普基洛夫廠的工人。我們的共產黨和工人階級派我到你們這兒來,幫助你們組織集體農莊,消滅吸我們大家血的富農。我的話不長。你們大家應該在集體農莊里聯合起來,土地、農具和牲口統統收歸公有。為什么要加入集體農莊呢?因為不可能再這樣過下去!糧食發生困難,這是因為富農把它埋在地里爛掉,我們要強迫他們把糧食交出來!你們當然都是愿意繳的,可是你們自己沒有多少。光靠中農和貧農的糧食,養不活蘇維埃聯盟。得多種一點。可是光用木頭犁和單鏵犁能種多少地呢?只有拖拉機才能解決問題。就這么回事!我不知道,你們頓河地區一架犁一秋可以耕多少地……”
“你要是起早貪黑地扶住犁梢,耕到冬天可以耕這么十二公頃。”
“嚯!十二公頃嗎?要是硬地呢?”
“你們這算什么話呀!”一個女人的尖嗓子叫道。“要耕地就得有三對甚至四對好公牛,可我們哪來這么些牛?有些人有一對老爺牛,可也不是人人都有,多半都只有那種帶奶子的牛。那些有錢人,他們什么事都順順當當……”
“現在不是講這個!你還是給我用裙子堵住嘴巴,”不知誰用沙啞的男低音叫道。
“哼,你懂事!去教訓教訓老婆吧,我可用不著你來管!”
“要是用拖拉機呢?”
達維多夫等大家安靜下來,回答說:
“用拖拉機嗎,就說用我們普基洛夫廠造的吧,要是有兩個熟練的拖拉機手,一天一夜分兩班干,能耕十二公頃。”
會場里發出一片驚嘆聲。有人吃驚地叫道:
“哎……我的媽呀!”
“這太妙啦!用這種馬耕地才有勁兒啊……”有人羨慕地感嘆說。達維多夫用手擦擦激動得發干的嘴唇,繼續說:
“我們廠里就在為你們制造拖拉機。貧農和中農個人買拖拉機是困難的:力量不夠!這就是說,要買,雇農、貧農和中農得聯合起來。你們知道,像拖拉機那樣的機器用在小塊土地上是要虧本的,它需要大片的土地。小規模的共耕社用它也沒有好處,好比從公山羊身上擠奶。”
“比那還不如呢!”后排里有個低沉的聲音脫口而出。
“那怎么辦呢?”達維多夫不管人家插嘴,繼續說。“黨規定要全盤集體化,好用拖拉機把你們從貧窮中拉出來。列寧同志臨死以前說了什么話?他說,只有加入集體農莊,勞動農民才能擺脫貧窮。要不就是死路一條。富農吸血鬼會把他們的血吸干的……你們應當堅定不移地走他指出的道路。跟工人聯合起來,集體農莊莊員就能把富農和敵人掃除干凈。我說的是實話。現在來談談你們的共耕社。你們的共耕社規模很小,力量薄弱,因此它搞得很慘。這樣搞法真是火上加油,越搞越糟……一句話,沒有好處,只會虧本!我們應當把共耕社改組成為集體農莊,讓原來的社員當骨干,再在這些骨干周圍培養中農……”
“等一下,讓我插一句!”麻臉而又斜眼的焦姆卡·烏沙可夫站起來說。他一度加入過共耕社。
“要說話,先舉手!”納古爾諾夫坐在達維多夫和安德烈·拉茲苗特諾夫旁邊,嚴厲地教訓說。
“我可不管這一套,”焦姆卡揮揮手,斜著眼望望,仿佛同時在望主席團和會場。“請問,共耕社為什么會虧本,并且成為蘇維埃政權的負擔?我問你們,為什么我們要像吃白食的那樣靠信貸合作社過活?這都是因為共耕社的這位寶貝主席!都是因為交換迷阿卡什卡!”
“你像分子[12]一樣撒謊!”后排里傳出像公雞叫一樣的男人聲音。接著,阿卡什卡用臂肘撞開人群,擠到主席團桌子跟前。
“我有證據!”焦姆卡臉色發白,兩只眼睛聚到鼻梁上。他不管拉茲苗特諾夫怎樣用骨骼很大的拳頭敲著桌子,回頭對阿卡什卡說:“你躲不掉的!我們的社搞得很窮,不是因為我們人少,是因為你老做買賣。你叫我‘分子’,我要嚴厲地控告你。你不是問也不問就拿公牛去換了一輛摩托車?你換了的!還有,是誰想用下蛋的母雞去換……”
“你又撒謊了!”阿卡什卡一面走,一面替自己辯護。
“要我們拿三只閹羊、一頭小母牛去換一輛輕便馬車的,不是你嗎?你是個不中用的商人……就是這樣!”焦姆卡得意洋洋地說。
“安靜點!你們怎么像公雞打架一樣!”納古爾諾夫教訓說,臉頰上的肌肉在漲紅的皮下抽動。
“輪到我了,讓我說話,”阿卡什卡擠到桌子邊,要求道。
他握住亞麻色胡子,剛要說話,可是被達維多夫搶在前頭:
“讓我把話說完,你先別打岔……所以,同志們,我說,只有通過集體農莊才能夠……”
“你不用鼓動我們!我們一心一意要加入集體農莊!”紅色游擊隊員柳比施金坐在離門最近的地方,插嘴說。
“我們贊成集體農莊。”
“團結起來力量大。”
“只是得好好干。”
柳比施金的聲音又壓倒了所有的叫嚷。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脫下那頂烏糟糟的黑皮帽子,他那高大魁偉的身材把門都卡住了。
“你這人真可笑,來向我們宣傳蘇維埃政權做什么呀?它是我們在戰爭中一手建立起來的,是我們用肩膀撐住不讓它垮臺的。我們知道集體農莊是什么,我們一定加入。給我們機器吧!”他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拖拉機是好東西,沒話說的,可是你們工人造得太少了,因此我們要罵你們!我們找不到干活的家伙,糟就糟在這里。要是仍舊用牛耕地,仍舊一只手趕牛,一只手擦眼淚,那要集體農莊干什么。在沒搞集體化運動以前,我就想寫封信給加里寧[13],要他幫莊稼人過新日子。因為頭幾年像舊時代一樣:稅還是得付,可是怎么過日子,誰也不來管你。請問,俄國共產黨是干什么的?不錯,江山打下來了,可是以后呢?還是老樣子,你有牲口拉犁,你就跟著犁走。你沒有牲口呢?就到教堂門口去要飯嗎?還是拿條木棍守在橋口,攔劫蘇維埃商人和合作社職員?有錢人可以出租土地,可以雇短工……1918年的革命是這么規定的嗎?哎,你們斷送了革命!一談到‘我們斗爭為了什么?’那些沒聞到過火藥味的職員們,就嘲弄這句話,形形色色的白黨王八蛋就跟著他們哈哈笑!不,你別來哄我們!漂亮話我們聽夠了。你要賒給我們機器,或者讓我們用糧食來換。我們要好機器,不要什么木柄犁馬拉犁!給我們拖拉機,就是你剛才講到的那一種!我得了這個,為的是什么呀?”他跨過坐在長凳上人們的膝蓋,向主席臺走去,順手解開破舊的馬褲。他走到桌子邊,拉起襯衫前襟,用下巴壓住胸口。他那淺黑的肚子上和大腿上清清楚楚地露出皮膚打皺的可怕傷痕。“立憲民主黨老爺在我身上留下這些紀念,為的是什么呀?”
“死不要臉的家伙!你索性把褲子脫下來吧!”寡婦阿尼西雅坐在焦姆卡·烏沙可夫旁邊,生氣地尖聲叫道。
“你很想吧?”焦姆卡輕蔑地向她白了一眼。
“閉嘴,阿尼西雅嬸嬸!我讓工人看看我受的傷,這沒什么丟臉的。讓他看看!叫他知道,要是再這么下去,我可干脆沒東西好遮蓋這玩意啦!我這條褲子現在也是徒有其名。白天不能在姑娘旁邊過,會把她們嚇壞的。”
后面大家呵呵笑起來,熱鬧起來,柳比施金嚴厲地向四下里掃了一眼,于是又靜得只聽見燈芯的輕輕噼啪聲。
“我跟立憲民主黨老爺打仗,是為了讓有錢人仍舊過得比我好嗎?是為了讓他們吃大魚大肉,我啃面包和大蔥嗎?是這樣的嗎,工人同志?馬加爾,你別向我擠眼,我一年只說一次話,現在可以說說。”
“說下去!”達維多夫點了點頭。
“我說下去。我今年種了三公頃小麥。我有三個孩子,還有一個殘廢的妹妹和有病的老婆。拉茲苗特諾夫,你說,我照計劃繳了公糧沒有?”
“繳了,可是你別嚷啊。”
“不,我要嚷的!可是富農破鼻子弗羅爾呢……他媽的……”
“喂,喂!”納古爾諾夫用拳頭敲起桌子來。
“破鼻子弗羅爾照計劃繳齊了嗎?沒有吧?”
“所以法庭判他罰款,還抄了他的糧,”拉茲苗特諾夫插嘴說。他津津有味地聽著柳比施金的話,眼睛閃閃發亮。
“你真應當到這里來看看,你這懶漢!”達維多夫想起了區委書記。
“他今年照樣可以當他的弗羅爾老爺!到春天照樣可以雇我干活!”柳比施金說到這里把皮帽扔在達維多夫腳邊。“你對我講集體農莊有什么用?!先去把富農的血管割斷,我們再加入!把他們的機器、耕牛和權力都交給我們,才談得到平等!要不老是嘴里說‘消滅富農!消滅富農!’,他們卻一年年長得像牛蒡那樣快,把我們的陽光都遮沒了。”
“把弗羅爾的財產統統給我們,交換迷阿卡什卡就可以拿它去換架飛機回來,”焦姆卡插嘴說。
“哈——哈——哈——哈!……”
“這,他一下子就行。”
“他們侮辱我,你們都做見證吧!”阿卡什卡說。
“噓!靜一點,聽不見了!”
“活見鬼,你們干嗎鬧個沒完?”
“喂,靜一點!……”
達維多夫好容易才制止住吵鬧。
“這正是我們黨的政策!門開著,你還敲什么呀?要消滅富農階級,并且把他們的財產交給集體農莊,就這么回事!你呀,游擊隊員同志,可不用把帽子往桌子底下扔,你的腦袋還用得著它。租地和雇用工人,現在可不行了!過去我們容忍富農是因為窮,因為富農生產的糧食比集體農莊多。現在呢,剛好相反。斯大林同志的算盤打得很對,他說:‘把富農從生活里趕走!把他們的財產交給集體農莊……’你老是埋怨沒有機器……政府要撥五億盧布給集體農莊搞建設,你說怎么樣?你聽到這消息了嗎?那你為什么還要纏個不清啊?先把集體農莊搞起來,再去張羅機器。可是你卻要先買馬軛,再照馬軛大小去買馬。你笑什么呀?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柳比施金走路是屁股向前的!”
“哈——哈……”
“我們誠心誠意要加入集體農莊!”
“是他要什么馬軛牛軛的……”
“我們今天夜里就加入!”
“現在就登記!”
“帶我們去搞富農!”
“誰愿意加入集體農莊,舉手!”納古爾諾夫提議說。
數了數有三十三只手。不知誰糊里糊涂舉了兩只手。
屋子里又悶又熱,達維多夫把大衣和上衣都脫了。他又解開襯衫領子,笑嘻嘻地等大家安靜下來。
“你們的覺悟不錯,就這么回事!可是你們以為一加入集體農莊,就萬事大吉啦?不,這還不夠!你們貧農是蘇維埃政權的依靠。活見鬼,你們自己加入集體農莊,還得把搖擺不定的中農也拉進來。”
“要是他們不愿意,你怎么去拉他們呢?他們又不是牛,難道可以用繩子縛住角拉來拉去嗎?”交換迷阿卡什卡問。
“說服他們!你要是不能去影響別人,怎么能為我們的真理斗爭呢?明天就開大會。你自己舉手‘贊成’,還要把鄰居中農說服。現在我們來討論富農問題。我們決定把他們逐出北高加索呢,還是怎么樣?”
“同意!”
“把他們齊根斬掉!”
“不,說齊根斬掉,不如說連根拔掉,”達維多夫糾正說話的人,接著對拉茲苗特諾夫說:“你把富農的名單念一遍。我們現在就決定去剝奪他們的財產。”
安德烈從文件夾里掏出一張紙,遞給達維多夫。
“弗羅爾。他應該受無產階級的這種懲罰嗎?”
所有的手一齊舉起來。不過,在數票的時候,達維多夫發現有一個人棄權。
“你不同意嗎?”他揚起掛著汗珠的眉毛問。
“我棄權,”那個沒有舉手的人簡單地回答,他是個樣子老實、相貌平凡的哥薩克。
“這是為什么呀?”達維多夫問。
“因為他是我的鄰居,我受過他很多好處。因此我不能舉手害他。”
“馬上離開會場!”納古爾諾夫聲音發抖地命令說,同時像踏在馬鐙上似的站起來。
“不,不能這樣,納古爾諾夫同志!”達維多夫嚴厲地制止他。“你不要走,公民!說明你的意見。照你看來,弗羅爾是不是富農?”
“這個我不明白。我不識字,讓我退出會場吧。”
“不,請你對我們說明,你受過他什么好處?”
“他一直幫我的忙:借牛給我,借種子給我……還有別的……可是我并不背叛蘇維埃政權。我擁護蘇維埃政權……”
“他要求過你包庇他嗎?他送過你錢或者糧食嗎?你坦白說吧,不用害怕!”拉茲苗特諾夫插嘴說。“喂,你說,他答應你什么了?”接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半是替那人害臊,一半是因為自己問得太露骨了。
“也許什么也沒有,你怎么知道呢?”
“你胡說,博爾謝夫!你被人家收買了,你是富農的狗腿子!”有人在會場里叫道。
“你們高興叫什么,就叫什么吧,隨便好了……”
達維多夫嚴厲地問,好像拿一把刀子刺向對方的喉嚨:
“你擁護蘇維埃政權還是擁護富農?你呀,公民,可別丟貧農階級的臉,老實對大家說,你擁護誰?”
“何必跟他啰唆!”柳比施金氣憤地插嘴說。“只要一瓶燒酒,就可以把他連破衣服一齊買下來。博爾謝夫,瞧著你眼睛都疼!”
棄權的博爾謝夫最后假裝順從,回答說:
“我擁護政府,你們跟我纏什么呀?我認識不足,所以……”重新表決的時候,他顯然十分勉強地舉起手來。
達維多夫在筆記本里簡單地寫上:“博爾謝夫被階級敵人蒙蔽。得做工作。”
大會一致判定了另外四戶富農。
可是當達維多夫念到“基多克·波羅丁”,并且問“誰贊成?”的時候,會場里一片難堪的沉默。納古爾諾夫跟拉茲苗特諾夫尷尬地使了個眼色。柳比施金動手拿皮帽子擦去額上的汗。
“為什么不作聲?這是怎么一回事?”達維多夫困惑地望望一排排坐著的人,沒有接觸到任何人的眼光,就把視線轉到納古爾諾夫身上。
“是這樣的,”納古爾諾夫遲疑地開始說。“那個波羅丁呀,我們一般都叫他基多克,在1918年跟我們一起自動參加過赤衛軍。貧農出身,打仗挺勇敢。負過傷,得過獎——因為革命有功得過一只銀表。他在杜曼可夫隊里干過。工人同志,你知道他弄得我們多么痛心嗎?他一回家,就抓住家務不放,好像狗看見尸體一樣……他不顧我們的警告,拼命發財。他白天黑夜地干活,頭發胡子都顧不上理,冬冬夏夏就穿一條粗布褲子。掙了三對公牛,累出小腸氣來,可他總是不知足!他雇工人,每次雇兩三個。他掙到一架風磨,后來又買了一部五匹馬力的蒸汽發動機,辦起榨油廠來,還買賣牲口。他自己很能吃苦,又讓工人們挨餓,雖然他們天天干二十小時活,夜里還得起來五次,給馬拌料,給牲口鋪草。我們幾次把他叫到支部和蘇維埃來,拿很不客氣的話羞他,我們說:‘滾開,基多克,你別給我們親愛的蘇維埃政權擋路!你在前線打白黨,也為它受過苦的……’”納古爾諾夫嘆了一口氣,攤開兩手說:“人要是著了魔,有什么辦法?我們看得明白,私有財產迷了他的心竅!我們又把他找來,拿過去的戰斗和大家吃的苦提醒他,又是好言勸他,又是威脅他,說他如果擋路,成為資產階級,不愿等到世界革命,我們就把他踩到地里去。”
“你說得簡單點,”達維多夫不耐煩地請求說。
納古爾諾夫的聲音抖了一下,變得低了些。
“這可不能說得簡單哪。這件事實在叫人心疼……咳,他呀,那個基多克,卻回答我們說:‘我執行蘇維埃政權的命令,增加耕種面積。我雇工人也是合法的:我老婆有婦女病。我過去什么也沒有,現在什么都有,我打仗就是為了這個。老實說,蘇維埃政權也不靠你們。我用我的兩手供養它,可是你們就知道挾著皮包跑來跑去,我真不把你們放在眼里。’我們跟他談起戰爭和一起受的苦,有時候他也會眼淚汪汪,可是他不讓眼淚正正當當流出來,卻轉過臉去,硬著心腸說:‘過去的事情過去了!’我們剝奪了他的選舉權。他就到處奔走,還寫信到省里和莫斯科去。可是我知道中央機關里負責主要崗位的,都是老革命,他們懂得,你只要一叛變,就是敵人,對你就決不留情!”
“你還是說得簡單點吧……”
“馬上就完了。他們也沒讓他恢復選舉權,如今還是這樣。雇工倒是不雇了……”
“嗯,那么還有什么問題呢?”達維多夫緊瞅著納古爾諾夫的臉。
納古爾諾夫用被太陽曬焦的短睫毛遮住眼睛,回答說:
“所以大家不作聲。我只是說明,成了富農的基多克·波羅丁過去是個怎樣的人物。”
達維多夫咬緊嘴唇,臉色發黑:
“你何必跟我們講這些叫人痛心的事?他過去打過游擊,這是他的光榮;現在他成了富農,就是我們的敵人,就得鎮壓他!還有什么話可說的?”
“我不是可憐他。同志,你別隨便冤枉人!”
“誰贊成剝奪波羅丁的財產?”達維多夫向一排排的人掃了一眼。
一只只手舉起來,但不是一下子,而是參差不齊地。
開完會,納古爾諾夫請達維多夫到他家去過夜。
“我們明天就能給您找到房子,”他摸索著走出蘇維埃的黑門廊,說。
他們踏著簌簌響的雪,肩并肩走去。納古爾諾夫敞開短大衣,低聲說:
“親愛的工人同志,我一聽說要把莊稼漢的私有財產統統并到集體農莊里,心里就痛快。我從小就恨私有財產。有學問的馬克思和恩格斯同志說得對,一切罪惡都是由于私有財產。私有財產如果不沒收,就是在蘇維埃政權底下,人們也會為了這臟東西像槽子邊的豬那樣你爭我奪,打個沒完!從前舊制度底下是怎樣的呢?想想都害怕!我父親原來是個富裕的哥薩克,家里有四對公牛、五匹馬。我們的地很多,有六七十公頃,最多的時候將近一百公頃。家口大,勞動力也多。活都是自己干的。我有三個哥哥,他們都很早成了家。有一件事深深印在我的心里,因此我堅決反對私有財產。有一回,鄰居的一頭豬闖進我們菜園子里,糟蹋了幾穴土豆,被我母親看見了。她就從鍋子里舀了一大勺開水,對我說:‘馬爾加,你把它趕過來,我在籬笆門口等著。’我當時才十二歲。嗯,我自然把這倒霉的豬趕過去。母親就拿開水往它身上潑。潑得它的鬃毛都冒煙!那時是夏天,豬身上生了蛆,越來越多,后來就死了。鄰居記了恨。過了一星期,我家地里有二十三堆小麥被人家燒掉!父親知道是誰干的,忍不住就去告了狀。他們之間就結下深仇大恨,弄得彼此見不得面!酒多喝一點就打架。打了五年官司,最后弄到出人命案……在謝肉節上,鄰居的兒子被打死在打谷場上。有人用草叉在他胸口戳了好幾叉。我猜想這是我哥哥他們干的。偵察了一番,也沒查出兇手來……結果立了案,說小伙子是酗酒鬧事送命的。我從此就脫離家庭,去當長工。后來又去打仗。我躺在戰場上,德國人的重炮轟過來,黑煙帶著泥土向天空直沖。我躺在地上想:‘我在這里受驚賣命,到底是為了誰,為了誰的私有財產啊?’在隆隆的炮火聲中,我恨不得變成一個釘子,鉆到地底下去!哎,我的親媽呀!我聞過毒瓦斯,中過毒。如今一走山路就喘得厲害,血就往頭腦里直涌,再也走不動了。我在前線受到聰明人的開導,回來就成了布爾什維克。在國內戰爭中,我狠狠地殺壞蛋,一點不留情!我在卡斯托爾諾城下受了挫傷,從此得了癇病。可是到底掛上這獎章了。”納古爾諾夫巨大的手掌按在勛章上,語氣里流露出一種極其親切的感情:“如今有了它,我心里溫暖多了。親愛的同志,我現在好像還在國內戰爭時期,好像在前線打仗。就是粉身碎骨,我也要把大家拉進集體農莊。世界革命越來越近了。”
“基多克·波羅丁你很熟嗎?”達維多夫一邊走,一邊若有所思地問。
“可不是,我們原來是朋友,可是他被私有財產迷住心竅,我就跟他疏遠了。1920年我們一起在頓尼茨州鄉下鎮壓富農暴動。兩個騎兵連加上保安隊一起沖過去。烏克蘭老鄉在郊外被殺了很多。那天夜里,基多克回到住的地方,帶回來幾個包。他抖了抖包,倒出八條砍斷的人腿來。‘媽的,你瘋啦?!’有個同志對他說。‘快收起這些東西滾出去!’基多克卻對他說:‘那些混蛋他們又不會再造反!這四雙靴子我可用得著。我好讓一家人都有靴子穿。’他把這些腿放在爐子上化了凍,就動手剝靴子。他用馬刀割開靴筒上的接縫,方才剝下來。然后把光腿拿出去,埋在干草堆里。他說:‘埋掉了。’當時我們要是知道這件事,早就把這惡棍給斃了!可是同志們沒有把他告發。后來我問他,是不是真有這回事?他說:‘有的,因為腿凍硬了,拉不下,我就用馬刀把它們割下來。我是個鞋匠,舍不得讓好靴子在地里爛掉。可是現在想起來,自己也覺得可怕。有時候半夜里醒來,就叫老婆讓我靠壁睡,要不躺在炕邊上實在害怕……’嗯,我的家到了。”納古爾諾夫走進院子里,格登一聲拉開門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