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十五卷:新墾地
- (蘇)肖洛霍夫
- 2149字
- 2020-07-06 14:28:41
第十章
康德拉·梅譚尼可夫開完會(huì)回家。北斗星像將滅未滅的篝火,在他頭上閃亮。周圍一片寂靜,只聽見遠(yuǎn)處地面冰裂的聲音和上凍的樹枝的颯颯聲。回到家里,康德拉特就走進(jìn)牛欄去看牛,他拿一小把干草放在秣槽里,可是一想到明天就要把它們牽往公共牛欄,又抱了一大捆干草,大聲說:
“噯,分別的時(shí)候到了……過來點(diǎn)兒,禿鬼!四年來咱們倆一起干活,哥薩克靠牛,牛靠哥薩克……可是咱們干不出名堂來。你們吃不飽肚子,我也難過日子。因此只好讓你們?nèi)ミ^集體生活了。噯,你干嗎豎起耳朵來,難道真的聽懂了我的話?”他踢踢大公牛,一只手推開它那正在咀嚼的流口涎的嘴;他的視線接觸到牛的紫色眼睛,他忽然想起,五年前他怎樣等待這頭牛出世。老母牛當(dāng)時(shí)偷偷跟公牛交了尾,連牧人和康德拉特都沒有看見。秋天里還沒發(fā)覺它已經(jīng)配過了。“不會(huì)生育了,這畜生!”康德拉特看著母牛,死了心。可是到11月底,它的肚子大起來——也像別的老母牛那樣,在做產(chǎn)前一個(gè)月。在齋戒期[17]前幾天寒冷的夜里,康德拉特不知多少次像被人家推了一下似的醒過來。他套上氈靴,穿著襯褲跑到溫暖的牛欄里去探望:還沒有生嗎?天氣冷得很,小牛生下來剛被它母親舐干凈,就會(huì)凍死的……在齋戒期的最后幾夜,康德拉特簡直沒有睡覺。有一天早晨,他的老婆安娜回到屋子里,高興得很,簡直喜氣洋洋:
“老家伙發(fā)作了。看樣子就在今天夜里。”
康德拉特那天晚上睡覺,沒有脫衣服,也沒有熄燈。他去看母牛去了七次!第八次去的時(shí)候,天快亮了。他還沒推開牛欄門,就聽見深長而痛苦的呻吟。他走進(jìn)去:母牛正在下胞衣,一頭極小的白鼻子小牛,已經(jīng)被舐干凈了,毛茸茸的,可憐地打著戰(zhàn),冷冷的嘴唇探索著奶頭。康德拉特連忙拿起落下的胞衣,免得被母牛吃掉[18],然后雙手抱起小牛,用自己的熱氣呵它,拿外衣前襟包住了,抱著它跑到屋子里。
“是頭公牛!”他快樂地嚷道。
安娜畫了個(gè)十字:
“上帝啊,謝謝你!恩主看見了我們的窮苦!”
康德拉特只有一匹小馬,苦得要命。后來公牛長大了,給康德拉特好好干活,不論夏天,還是嚴(yán)寒的冬天,無數(shù)次地邁著蟹螯一樣的腳蹄,在路上拉車,在地里拖犁。
康德拉特看著公牛,忽然感到喉嚨被尖銳的硬塊塞住,眼睛刺痛得厲害。他哭起來,離開牛欄。流了點(diǎn)眼淚,仿佛好過點(diǎn)了。剩下的半夜他沒有睡,只是不斷地抽煙。
加入集體農(nóng)莊以后將怎么樣?是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樣理解,一樣懂得:這是唯一的出路,走這條路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不管你怎樣舍不得,也得把牲口送歸公有,雖然它們是在家里的泥地上跟孩子一起長大的。這種舍不得私有財(cái)產(chǎn)的卑劣感情,一定要克制,不能讓它在心里作怪……康德拉特躺在呼嚕呼嚕打鼾的老婆旁邊,眼睛蒙眬地瞪著黑漆漆的空間,心里想。接著又想:“再有,小綿羊和小山羊?qū)⑺偷侥膬喝ツ兀克鼈冃枰獪嘏奈葑樱枰缓煤玫卣樟稀D切┬≡┘议L得差不多都一模一樣,怎么認(rèn)得出來呢?連它們的娘都會(huì)搞錯(cuò),更不用說人了。母牛呢?飼料怎么運(yùn)送呢?我們將失去多少東西呀!萬一人們怕困難,過一個(gè)星期又要分開,那怎么辦?那只好從此拋下隆隆谷上礦山。日子過不下去了。”
直到天快亮,他才打起瞌睡來。他在夢里也很痛苦。康德拉特接受集體農(nóng)莊可不容易呀!他是帶著眼淚,帶著血,好容易把那條跟私有財(cái)產(chǎn)、跟耕牛、跟自己的一小塊土地連接的臍帶撕斷的……
早晨,他吃過早飯,痛苦地皺著被太陽曬黑的前額,長久地寫著申請(qǐng)書。最后總算寫成了:
康·梅譚尼可夫
“加入了嗎?”老婆問。
“加入了。”
“把牲口牽去嗎?”
“現(xiàn)在就牽去……哎,你哭什么呀,傻婆娘?我在你身上費(fèi)了多少口舌,勸過你多少遍,你還是老一套嗎?你不是同意啦!”
“康德拉特,我就是舍不得那頭母牛……我同意了。可是心痛得很……”她用圍裙擦著眼淚,含笑說。
四歲的小女兒赫里斯金娜,也跟著母親哭起來。
康德拉特把母牛和公牛從牛欄里放出來,又給馬戴上籠頭,趕到小河邊。他讓它們都飲了水。公牛飲完水轉(zhuǎn)身要回家,康德拉特冒火了。他跨上馬,把它們攔住,向村蘇維埃趕去。
娘兒們一直靠在窗口看,哥薩克沒有走到街上,只隔著籬笆張望。康德拉特覺得好不自在!他拐了彎,看見蘇維埃附近有一大群牛、馬和羊,好像趕集一樣。柳比施金從旁邊一條胡同里出來。他牽著一條母牛,母牛后面緊跟著一頭小牛,小牛脖子上有條繩子搖搖晃晃。
“把它們的尾巴都結(jié)起來,我們一塊兒趕吧,”柳比施金試著說笑話,可是他的樣子十分嚴(yán)肅,想著心事。他把母牛拉出來,花了不少力氣,面頰上的新鮮搔傷就是證據(jù)。
“這是誰把你搔破了?”
“不瞞你說,是老婆!那鬼婆娘撲過來搶牛。”柳比施金把胡子尖塞到嘴里,老大不高興地咬咬牙說:“她像一輛坦克似的沖過來。我們?cè)谂谂赃呉粓鲅獞?zhàn),如今弄得我真不好意思見到鄰居了。她拿著鐵鍋?zhàn)記_過來,你不相信吧?我說:‘啊,你敢打紅色游擊隊(duì)員嗎?連將軍都被我們揍過不知多少次了!’我就抓住她的鬢發(fā)。誰要是在旁邊看見,準(zhǔn)看到了一場好戲……”
大家從村蘇維埃來到基多克家。從早晨起又有十二個(gè)中農(nóng),經(jīng)過一夜考慮,送來了申請(qǐng)書,趕來了牲口。
納古爾諾夫跟兩個(gè)木匠,在基多克院子里斫赤楊樹做食槽。這是隆隆谷村的第一個(gè)公共食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