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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傍晚,安德烈·拉茲苗特諾夫解散了跟他一起工作的那隊貧農,把迦耶夫家沒收的最后一車財物送到基多克家里,——富農的財物都集中在那里——自己就到村蘇維埃去。原來他在早晨跟達維多夫約定,開會前一小時在那里碰頭。大會將在天黑后開始。

安德烈在門廊里看見村蘇維埃角房里的燈光,用力推開門,走了進去。達維多夫聽見門響,放下筆記本,抬起扎著白布的腦袋,笑了笑。

“啊,拉茲苗特諾夫也來了。坐吧,我們在算,從富農那里抄到多少糧食。噯,你那里怎么樣?”

“搞完了……你的頭怎么包起來了?”

納古爾諾夫剛用報紙做好一只燈罩,不高興地說:

“這是基多克給他弄出來的。用鐵棒弄的。我把基多克送到保安局扎哈爾琴科那兒去了。”

“等一下,馬上講給你聽。”達維多夫把算盤在桌上一推。“打個一百一十五。好了嗎?再加一百零八……”

“等一等!等一等!”納古爾諾夫小心地用一只手指撥動算盤珠,緊張地喃喃說。

安德烈對他們瞧瞧,抖動嘴唇,低聲說:

“我不干了。”

“怎么不干了?不干什么呀?”納古爾諾夫放下算盤問。

“清算富農我不去了。嘿,你干什么瞪眼睛啊?要發羊癇風了?”

“你喝醉啦?”達維多夫不安地打量著安德烈憤怒而堅決的臉。“你怎么啦?不干了——這是什么意思?”

他那沉著的高音使安德烈越發火了,安德烈激動得結結巴巴地大聲嚷道:

“我沒有受過訓練!我……我……我不會跟毛孩子打仗!……在前線,那是另一回事!在前線叫我殺誰都行……滾你媽的蛋!……我不去了!”

安德烈的嗓子像拉緊的琴弦,越說越高,越說越高,仿佛馬上就要斷了。可是,接著啞聲嘆了一口氣,改用極低的聲音說:

“叫我下得了手嗎?我是什么?是劊子手嗎?我的心是鐵打的嗎?我打仗打夠了……”接著又嚷起來:“迦耶夫有十一個孩子!我們一到,他們哭得多慘哪,真叫人受不了!我聽了頭發都豎了起來!后來把他們從屋里趕出去……哦,這時候我就閉起眼睛,堵上耳朵,跑到院子里!娘兒們號啕大哭,像死了人一樣,兒媳婦……孩子……都嚇昏了,就拿水沖……去你們的吧!……”

“你哭吧!哭一場痛快點,”納古爾諾夫勸他說,一只手緊緊托住抽動的面頰,兩只冒火的眼睛死盯住安德烈。

“我真想哭!說不定我的孩子……”安德烈露出牙齒說不下去,急急地轉過身,背對桌子。

房間里一片肅靜。

達維多夫從椅子上慢慢地站起來。他那半邊沒扎繃帶的臉,同樣慢慢地變成死灰色,耳朵也白了。他走到安德烈跟前,捉住他的肩膀,輕輕地把他轉過來。他那只睜得老大的眼睛盯住安德烈的臉,氣呼呼地說:

“你可憐他們……你疼他們。可是他們可憐過我們嗎?敵人為我們孩子的眼淚哭過嗎?他們為爹娘被殺的孤兒哭過嗎?呃?我爹在罷工以后被廠里開除,充軍充到西伯利亞……剩下我媽和四個孩子……我是老大,當時才九歲……我們沒飯吃,我媽就去……你看著我!我媽就上街拉客,為了不讓我們餓死!她把客人帶回家來,當時我們住在地窖里……只剩下一張床……我們就睡在帷子后面……睡在地上……我才九歲……喝醉酒的男人跟她一起來……我就用手捂住小妹妹們的嘴,不讓她們大聲哭……有誰來擦過我們的眼淚嗎?你聽見了?……到早晨,我就拿著那個該死的盧布……”達維多夫把粗糙的手掌伸到安德烈面前,痛苦地咬咬牙齒,“拿著媽掙來的盧布去買面包……”他忽然掄起又黑又大的拳頭,砰地一下敲在桌子上,大聲嚷道:“你!……你怎么能可憐他們?!……”

又是一片肅靜。納古爾諾夫狠狠地抓住桌面,好像老鷹抓小雞。安德烈不作聲。達維多夫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在房間里踱了一會兒,然后抱住安德烈的肩膀,拉他在長発上坐下來,聲音哆嗦地說:

“哎,你真糊涂!你一來就嚷:‘我不干了……孩子……可憐……’你倒想想,你說了些什么話!我們來談一談。叫富農一家搬出去,你心里難過嗎?這有什么了不起!我們叫他們搬走,免得他們妨礙我們建設新生活,去掉這種人……免得將來重復……你是隆隆谷的蘇維埃當局,難道還要我向你進行鼓動嗎?”說著勉強笑了笑。“是的,我們叫富農搬走,搬到索洛夫基[15]去。他們到了那邊總不會死吧?只要他們肯勞動,我們就養活他們。等我們建設好了,那些孩子就不再是富農的孩子了。工人階級會把他們改造過來的。”他掏出一盒煙,可是手指發抖,好一陣怎么也抓不住煙卷。

安德烈緊盯著納古爾諾夫的漸漸蒙上死灰色的臉。出乎達維多夫的意外,他霍地一下站起來,納古爾諾夫也同時跳起來,好像被跳板彈了起來。

“混蛋!”納古爾諾夫緊握住拳頭,尖聲怒罵道。“你在怎么為革命出力?可——憐——嗎?我呀……現在就是有幾千個老頭子、小孩子、娘兒們……只要對我說,為了革命的緣故……得消滅他們……我可以用機槍把他們……統統干掉!”納古爾諾夫忽然狂野地嚷起來,他那睜得老大的瞳人露出瘋狂的神色,嘴角冒著白沫。

“你別嚷哪!坐下!”達維多夫慌了。

安德烈踢翻椅子,沖到納古爾諾夫跟前,納古爾諾夫靠在墻上,仰起頭,翻著白眼,尖銳而拖長聲地嚷道:

“我要殺死你——你——你!……”可是自己已經橫倒下來,左手在空中摸索刀鞘,右手痙攣地抓著那看不見的刀柄。

安德烈總算把他抱住了,感到他的身體越來越重,全身的肌肉緊張得可怕,兩條腿伸得像鋼絲彈簧那樣直。

“羊癇風發作了……你捉住他的腿!……”安德烈對達維多夫大聲說。

他們走進學校大門,看見里面已經擠滿來開會的人。屋子里容納不下這么多人。哥薩克男人們、娘兒們、姑娘們就密集在走廊里,臺階上。門敞開著,里面冒出來一股熱氣,還混合著煙卷的煙氣。

納古爾諾夫臉色蒼白,破裂的嘴唇上凝著血塊,第一個順著走廊進去。葵花子殼在他整齊的腳步下簌簌發響。哥薩克們一面拘謹地打量他,一面給他讓路。他們一看見達維多夫,都嘁嘁喳喳交談起來。

“這就是達維多夫嗎?”一個披花披肩的姑娘,舉起包滿葵花子的手絹指指達維多夫,大聲問。

“穿大衣的……個兒并不大。”

“個兒不大,可挺結實。你瞧,他的脖子粗得像頭好公牛哇!是派到我們這里傳種來的,”有個女人向達維多夫瞇著圓圓的灰眼睛,笑起來。

“嚯,肩膀好寬哪,這個城里人。姑娘們,他抱起來一定很有勁,”守活寡的娜塔麗雅揚起畫過的眉毛,不怕羞地說。有個小伙子用吸煙吸得發毛的粗嗓子挖苦說:

“我們的養漢婆娜塔麗雅,凡是穿褲子的[16]都要。”

“他的腦袋是不是叫人給啄破了?扎起來了……”

“恐怕是被咬破的吧……”

“不,這是基多克……”

“姑娘們!寶貝們!你們瞪著眼瞧外來人干什么呀?難道我就比不上他嗎?”一個臉刮得發青、年紀已經不小的哥薩克,呵呵地笑著,兩只長手臂抱住一群姑娘,把她們擠到墻跟前。

發出了一陣尖銳的叫聲。姑娘們用拳頭啪噠啪噠地敲他的背。

達維多夫擠到教室門口已經出汗了。人群吐出大蔥、土煙草、葵花子油的氣味,打嗝的時候還打出小麥的味道。姑娘們和少婦們的身上,發出在箱子里放久了的衣裳的氣味和胭脂花粉的香氣。學校里充滿蜜蜂一樣的嗡嗡聲。人群黑壓壓地蠕動著,也像一群分窠的蜜蜂。

“你們這里的姑娘好潑辣,”達維多夫走上講臺的時候,不好意思地說。

講臺用粗板釘成,上面并放著兩張課桌。達維多夫跟納古爾諾夫坐下來。拉茲苗特諾夫宣布開會。主席團順利地選出了。

“現在請區黨委特派員達維多夫同志談談集體農莊問題,”拉茲苗特諾夫的話一說完,亂哄哄的談話聲立刻像退潮一樣低下去。

達維多夫站起來,整整頭上的繃帶。他講了半小時的光景,最后嗓子也啞了。聽眾沒有作聲。會場里越來越氣悶。在兩盞昏暗的燈光下,達維多夫只看見前排人們臉上的汗光,后面的就什么也看不清楚。誰也沒有打他的岔,可是等他一講完,伸手去拿杯子的時候,問題就像傾盆大雨一樣潑下來:

“什么都公有嗎?”

“那么房子呢?”

“集體農莊,這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

“單干戶怎么辦?”

“不沒收他們的地嗎?”

“吃飯也一塊兒吃嗎?”

達維多夫詳細解答問題,解答了好半天。有關農業方面的復雜問題,納古爾諾夫和安德烈幫他說明。集體農莊的示范章程也宣讀過了,雖然如此,問題還是提個沒完。最后,中排里有個哥薩克,戴著一頂狐皮遮耳帽,敞著黑皮短大衣,站起來要求發言。掛燈的光斜照到他的狐皮遮耳帽上,紅色的狐毛好像在冒煙燃燒。

“我是個中農,我說呀,公民們,集體農莊嘛,當然啰,沒話說的,是件好事,可是得仔細想一想!馬馬虎虎,隨隨便便,瞎搞一通,那可不行。黨派來的這位同志說:‘只要把力量聯合起來,就會有好處。’他說:‘連列寧同志都這么說。’特派員同志不大懂莊稼活,他當了一輩子工人,大概沒有扶過犁,恐怕也不知道該從哪一邊去接近牛。因此他的說法有點錯誤。照我看來,集體農莊應該這樣搞:讓那些能勞動和有牲口的人搞一個集體農莊,貧農另外搞一個,富裕的再搞一個,把那些最懶惰的趕走,讓保安局去教會他們勞動。把大家都搞在一起,那可不行,那不會有結果的,正像童話里說的那樣:天鵝拍拍翅膀想飛走,蝦米夾住它屁股往后拖,還有狗魚那混蛋,一個勁兒往水里鉆……”

會場上起了一陣克制的笑聲。后排有個姑娘尖聲叫起來,接著馬上有人憤怒地罵道:

“你們熬不住啦!要摸到外邊去摸。滾出去!”

戴狐皮遮耳帽的人拿手絹擦擦前額和嘴唇,繼續說:

“挑人要像精明的當家人挑牛那樣。他套起牛來,總是挑力氣相等、身材相同的套在一起。要是把不一樣的牛套在一起,那會怎么樣呢?力氣大的向前拉,力氣小的站著不走,這樣弄得力氣大的也只好站住不走。還干得成什么活?那位同志說,除了富農以外把全村搞成一個集體農莊……這樣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的!……”

柳比施金站起來,氣憤地抖動黑色的八字胡子,向說話的人轉過身去:

“庫茲馬,你有時候說話真甜真漂亮!我要是女人,會聽你一輩子的(發出了一片笑聲),你說服大家,簡直像說服巴拉迦·庫茲米切娃一樣……”

會場里哄堂大笑,掛燈吐出蛇舌一樣的火焰。大家都懂得這個含有猥褻意味的暗示。就連納古爾諾夫眼里都閃現出笑意。達維多夫剛想問問他笑的原因,可是柳比施金的嗓子壓倒了嘈雜的人聲:

“嗓子是你的,調子可是人家的!這樣挑人對你很有利。這你大概是從破鼻子弗羅爾的機器合作社里學來的吧?去年沒收了你們的發動機。如今我們又把你那個弗羅爾收拾干凈了!你們聚在弗羅爾發動機周圍,也像個集體農莊,可這是富農的組織。你沒忘記,你們在打谷上剝了人家多少層皮?打八袋谷子就要抽一袋,是嗎?你也許到現在還想靠有錢人……”

騰起了一片喧鬧聲,拉茲苗特諾夫好容易才把秩序恢復過來。可是憤怒的斥責像春天的冰雹,又撒了好半天:

“你們搞合作社發財了!”

“拖拉機是壓不死這批虱子的!”

“你的心被富農熏黑了!”

“向富農去搖尾巴吧!”

“該拿你的腦袋去打向日葵!”

輪到下中農柳施尼亞發言。

“你別辯論了。這事情很清楚,”納古爾諾夫警告他說。

“這是什么意思?也許我偏要辯論一番呢。難道我不能反對你的意見?我說呀:集體農莊——這事是自愿的。你愿意,就加入;你不愿意,就站在旁邊瞧。我們可要在旁邊瞧瞧。”

“‘我們’這是指誰呀?”達維多夫問。

“指莊稼漢。”

“大叔,你就說你自己的吧。誰的舌頭也沒有被收買,誰都會說話的。”

“說我自己的也行。我就是在說我自己。我想瞧瞧,集體農莊里的日子過得怎么樣。要是好,我就加入;要是不好,我干嗎要爬進去?只有笨魚才會自投羅網……”

“對呀!”

“我們等一等加入!”

“讓別人去試試新生活吧!”

“快加入!試什么呀?又不是大姑娘。”

“讓阿赫瓦特金發言。說吧。”

“親愛的公民們,讓我來說說我的情況:我跟我的親兄弟彼得一塊兒住過。可是總不和睦!一會兒娘兒們吵架,撕頭發,連水都潑不開她們;一會兒我又跟彼得鬧翻了。如今卻要把一村人搞在一塊兒!準會搞得一團糟的。一出去耕地,保險打架。不是伊萬把我的牛用得過度,就是我沒照顧好他的馬。民警就得經常駐在這兒。人人都會有一肚子的牢騷。你干得多了,我干得少了。大家干的活都不一樣,那可跟工廠里站在機器旁邊不同。那邊你只要值上八個鐘頭的班,就可以拿起手杖走了……”

“你有沒有到過工廠?”

“達維多夫同志,我沒有到過,可是我知道。”

“工人的情況,你一點也不知道!你既然沒到過,沒見過,你為什么隨便瞎說!只有富農才造謠言,說工人都拿手杖!”

“嗯,就算不拿手杖吧,他一干完活也可以走。可是我們呢,天沒亮就得起來耕地。耕到天黑,也不知道出了幾身大汗,腳上磨出雞蛋大的血泡,夜里還得放牛,不能睡覺:牛不吃飽,就拉不動犁。我進了集體農莊,會賣力干的,可是別人呢,就說我們的柯雷巴吧,他會躺在犁溝里睡大覺。盡管蘇維埃政權說貧農中間沒有懶漢,說那是富農造謠,但這樣說法不對。柯雷巴一輩子躺在炕上。村子里大家都知道,他整整一冬都躺在炕上,腳伸到門外。到了早晨,他腳上落滿霜,腰卻在大磚上燙壞了。那家伙懶到這種地步,連大小便都不愿下炕。叫我怎么能跟這班人一塊兒干活?我不加入集體農莊!”

“讓康德拉特·梅譚尼可夫發言。說吧。”

一個穿灰色外衣、身材不高的哥薩克,好容易從后排擠到講臺邊。他那頂褪色的布瓊尼帽,在各種各樣的皮帽子和娘兒們花花綠綠的披肩和頭巾上晃動。

梅譚尼可夫走到講臺跟前,背對主席團,不慌不忙地伸手到馬褲袋里。

“你要念演說詞嗎?”焦姆卡·烏沙可夫笑瞇瞇地問。

“把帽子脫下!”

“背出來吧!”

“這家伙把他一輩子的事都寫在紙上了。”

“哈——哈!念——過——書——的——呀!……”

梅譚尼可夫掏出一本骯臟的記事本,匆匆地翻著涂滿字的紙頁。

“你們等一等再笑,說不定還會哭呢!……”他生氣地說。“是的,我怎么過活,我都記上。好,現在我來念給你們聽。剛才聽到各種各樣的意見,可是沒有一種正確。你們對于生活,考慮得太少……”

達維多夫注意起來。看得出前面幾排人臉上的微笑。學校里發出一片微波似的說話聲。

“我是中農,”梅譚尼可夫不動神色,沉著地說。“去年我種了五公頃地。你們都知道,我有一對公牛、一匹馬、一頭母牛、一個老婆、三個孩子。可是干活的手呢,瞧,就只有這一雙。我總共收了:三十擔小麥、六擔黑麥、七擔半燕麥。一家老少要吃二十擔,三擔喂雞鴨,燕麥得留下來喂馬。我能把什么賣給國家呢?十三擔糧食。每擔算它三盧布十五戈比,就只有四十一盧布凈收入。好吧,我把雞賣掉,把鴨子送到鎮上去,大概可以賣得十五盧布。”接著眼睛里露出憂郁的神色,提高嗓子說:“我能靠這幾個錢穿衣著鞋,買火油、火柴和肥皂嗎?一年到頭給馬蹄打掌,不是也得花錢嗎?你們干什么不開口?這樣叫我過得下去嗎?再說,多收一點,少收一點,總還是好的。萬一碰到荒年呢?我會弄成什么樣子?去當要飯的!請問:你們有什么權利攔住我,不讓我進集體農莊?難道還會比現在更糟嗎?狗屁!你們那些中農,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你們為什么要反對,為什么要欺騙自己欺騙人家,我馬上講出來。”

“教訓教訓那些雜種,康德拉特!”柳比施金興奮地嚷道。

“是要教訓教訓,好讓他們懂事些!你們反對集體農莊,因為你們只看見自己的母牛和自己的小房子,看不見廣大的天地。差雖差,到底是我的。聯共黨推你們去過新生活,可是你們像瞎眼小牛:人家把它推到母牛底下去吃奶,它還要踢,還要搖腦袋。可是小牛不吃奶,它就活不成!就是這樣。我今天就坐下來寫申請書,加入集體農莊,我還要叫別人也這么做。誰自己不愿意,也不能妨礙別人。”

拉茲苗特諾夫站起來說:

“公民們,現在問題很清楚了!燈快要熄了,時候也不早了。誰贊成集體農莊,請舉手。只有戶長可以舉手。”

在二百一十七個出席的戶長中,只有六十七人舉了手。

“誰反對?”

一只手也沒有。

“你們不愿意加入集體農莊嗎?”達維多夫問。“這么說來,梅譚尼可夫同志的話說對了?”

“我們不——愿——意!”一個女人的鼻音說。

“你的梅譚尼可夫可不能向我們發號施令!”

“世世代代都是這么過的……”

“你別來強迫我們!”

等到叫聲住了,從黑漆漆的只有幾個煙頭亮著的后排里,傳來不知誰的遲遲的充滿怨恨的聲音:

“你不能把我們隨便趕來趕去!你已經被基多克放了一次血,還可以再……”

達維多夫仿佛挨了一下鞭子。他在可怕的肅靜中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臉色蒼白,半張著缺了門牙的嘴,然后啞著嗓子嚷道:

“你!敵人的調子!我流的血不多!我還要活下去,直到你們這些混蛋統統被消滅。可是,如果必要的話,我為了黨……為了自己的黨,為了工人們的事業,可以獻出全部鮮血!聽見嗎,你這富農混蛋?全部鮮血,直到最后一滴!”

“剛才嚷的是哪一個?”納古爾諾夫挺直身子問。

拉茲苗特諾夫跳下講臺。后排長凳格登登響,大約有二十個人鬧哄哄地擁到走廊里。中排也有人站起來。玻璃嘩啷一聲:不知誰擠破一塊窗子。新鮮空氣從破孔里涌進來,白色的蒸汽像龍卷風一樣旋轉。

“準是季莫費在鬧!破鼻子弗羅爾的兒子……”

“把他們從村里趕出去!”

“不,這是阿基姆卡!這兒有圖比揚村來的哥薩克。”

“搗亂分子,爛掉他們!趕出去!……”

大會開到下半夜方才結束。有的擁護集體農莊,有的反對集體農莊,一直爭論得喉嚨發啞,眼睛發黑。這兒,那兒,甚至于在講臺旁邊,意見對立的人們走攏來,互相抓住前胸,硬要人家同意自己的看法。梅譚尼可夫被住在他隔壁的干親家撕破襯衫,一直撕到肚臍眼上。他們差點兒打起架來。焦姆卡·烏沙可夫跳過長凳,跳過坐著的人們的腦袋,正要沖過去幫康德拉特,可是達維多夫已經把一對干親家拉開了。焦姆卡首先挖苦梅譚尼可夫說:

“嘿,康德拉特,你倒算算看,撕破一件襯衫,你要多耕幾個鐘頭地?”

“你去算算,你老婆有幾個……”

“哼——哼!開這種玩笑,我要把你趕出會場。”

金口杰米德安靜地睡在后排的一條長凳底下,像野獸一樣伸長脖子,頭頂著從門底下灌進來的風。他用上衣前襟包住腦袋,免得聽見太大的喧鬧。上了年紀的娘兒們,帶著正在編織的襪子來開會,可是,像棲木上的母雞一樣打起瞌睡來,把線團和織針都丟掉。好多人走了。交換迷阿卡什卡發過幾次言,還想再說些擁護集體農莊的話,可是喉嚨里只發出像鵝叫一樣難聽的聲音。阿卡什卡揉揉喉結,傷心地擺了擺手,但還是按捺不住,在位子上坐下來,又向激烈反對集體農莊的阿赫瓦特金做做手勢,表示在全盤集體化以后將怎么對付他:被煙卷熏黃的大拇指甲往另外一個手指甲上一按——咔嚓!阿赫瓦特金只吐了一口口水,低聲地罵著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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