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十卷:一個地主的早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1286字
- 2020-07-06 14:28:57
6
部隊決定在晚上十點出發。八點半鐘,我騎上馬到將軍那兒去。我料想將軍和他的副官一定很忙,就在他門口下了馬,把馬拴在籬笆上,自己在土臺上坐下,等他們出來一起走。
太陽的炎熱和光芒,已經被黑夜的清涼和新月的微光所代替。湛藍的星空中,圍著半圈蒼白光暈的月亮,開始冉冉下沉。大房子的玻璃窗和泥屋子的板窗縫里都有燈光漏出來。白墻蘆葦頂的泥屋子浸浴在溶溶的月光中。在泥屋子后面的地平線上,花園里一排挺拔的白楊樹顯得更高更黑了。
房子、樹木和籬笆的狹長陰影落在光亮的灰沙路上,煞是好看……河上的蛙鳴噪個不停[10];街上一會兒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一會兒傳來得得的馬蹄聲;郊區那兒偶爾飄來手風琴聲:一會兒是《狂風呼嘯》,一會兒又是什么《曙光圓舞曲》。
我不愿說我在冥思苦想些什么,這首先是因為眼看著周圍一片歡欣鼓舞的景象,我不好意思把心中擺脫不掉的抑郁想法說出來;其次是因為這跟我的故事不調和。我想得那么出神,連鐘打十一下、將軍帶著隨從在我身邊經過都沒有覺察。
我慌忙跨上馬去追趕部隊。
后衛部隊還沒有走出要塞的大門。我好容易從大炮、彈藥車、輜重車和大聲發號令的軍官中間擠過去,總算過了橋。我出了要塞,繞過綿延一里長、在黑暗中默默移動的隊伍,追上了將軍。當我經過排成單行的炮隊和在大炮之間騎馬前進的軍官們時,我聽見有人用德國口音大聲叫嚷,好像莊嚴寧靜的和聲中混雜著一個討厭的不調和音:“點火桿,給我點火桿!”接著就有個士兵慌忙喊道:“舍甫琴科,中尉要個火。”
現在大部分天空被一條條灰黑的云片遮住,只有云縫中間漏出幾顆暗淡的星星。月亮已經落到右首不遠的黑魆魆的群山后面去了,但山頂上還灑著朦朧的月光,跟籠罩著山麓的一片漆黑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空氣溫暖,沒有一絲風,使人覺得地上沒有一莖野草在搖擺,天上沒有一朵浮云在飄動。天黑得厲害,連近在手邊的東西都分辨不清。大路兩邊,我忽而仿佛看到巖石,忽而仿佛看到野獸,忽而又仿佛看到古怪的人形,直到聽見颯颯的響聲,聞到露水的清香,才發現原來都是灌木。
我看見前面有一道高低起伏、連綿不斷的黑墻,后面跟著幾個移動的黑點:那是騎兵的先鋒隊以及將軍同他的隨從。在我們后面,也有同樣黑壓壓的人群在向前移動,但比前面的矮一些:這是步兵。
整個隊伍鴉雀無聲,因此那富有神秘魅力的各種夜聲清晰可聞:豺狼在遠處哀號,時而像痛苦的哭泣,時而像呵呵的獰笑;蟋蟀、青蛙和鵪鶉高聲地唱著單調的曲子;還有一種越來越近的隆隆聲,我卻怎么也猜不透是什么聲音;還有一切難以捉摸的夜間的天籟,全都匯合成一片優美的諧音,也就是我們平時所說的夜的寂靜。這寂靜,又被得得的馬蹄聲和隊伍緩步前進踏響青草的颯颯聲所打破,或者不如說又同這些聲音合成一片了。
隊伍里只偶爾聽見重炮的轆轆聲、刺刀的撞擊聲、低低的說話聲和馬的嘶鳴聲。
大自然充滿了一種使人心平氣和的美與力。
生活在這廣袤無際的星空下,生活在這美妙絕倫的地面上,難道人們還感到局促嗎?處在這迷人的大自然懷抱里,難道人的心里還能容納憎恨與復仇的感情或者毀滅同類的欲望嗎?在跟大自然的接觸中,在跟這美與善的最直接表現者的接觸中,人心里的一切惡念也該消失凈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