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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的塞瓦斯托波爾

曙光剛剛染紅薩崩山上的天空,暗藍的海面已揭開黑色的夜幕,只等第一道陽光射到,就將閃出歡樂的光芒。從海灣那兒飄來寒氣和迷霧,地上沒有積雪,周圍一片黑土,但是早晨凜冽的寒氣刺著人臉,薄冰也在腳底下咯咯發響。只有遠處永不停息的濤聲(偶爾被塞瓦斯托波爾的隆隆炮聲打斷),打破清晨的寂靜。從艦船上隱約地傳來八擊鐘的響聲。[30]

在北岸,白天的活動正逐漸代替黑夜的寧靜:這兒士兵碰響著步槍在換崗;那兒一個醫生匆匆趕往醫院;這兒有一個士兵從掩蔽壕里爬出來,用冰水洗洗黝黑的臉,然后轉身對著紅艷艷的東方,迅速地畫著十字,做著禱告;那兒一輛高大笨重的駝車嘎吱嘎吱響著駛往墓地,去埋葬那些幾乎裝到車頂的血淋淋的尸體……你要是走近碼頭,鼻子里就會沖進一股煤炭、馬糞、潮氣和牛肉的怪味兒。碼頭上堆積著成千件五花八門的東西:木柴、肉、土筐、面粉、鐵等等。各個團的士兵有的背著袋子,掮著步槍,有的空著雙手,都擠在這里。他們抽著煙,罵著人,把笨重的東西拖到那艘靠在碼頭旁邊冒煙的輪船上。擺渡船滿載著形形色色的人物——士兵、水手、商人、婦女,不斷地靠攏碼頭,又駛離碼頭。

“先生,到伯爵碼頭嗎?請上船!”兩三個退伍水兵從劃子上站起來,向你招攬生意。

你挑定那只離你最近的劃子,跨過陷在船旁泥濘中的那匹已在腐爛的棗紅色死馬,上船向舵那邊走去。于是你離了岸。你的周圍已是一片在朝陽下閃耀的大海;你的前面,那個穿駝毛外套的老水兵和那個亞麻色頭發的男孩子,正在默默地使勁劃槳。你望望海灣,海灣里遍布著漆成條紋的艦船,有的近,有的遠,還有那些小艇,好像一個個黑點,在一片熠熠發亮的蔚藍色海面上移動;你望望對岸,岸上漂亮的都市建筑抹上了玫瑰紅的朝陽;你望望那條由水柵和沉船形成的泡沫翻騰的白線,以及那些凄涼地露出水面的沉船的黑色桅頂;你望望呈現在遠處水晶般澄澈的水天之際的敵艦,你再瞧瞧那被船槳激起的浪花,浪花里冒著汩汩的水泡。你聽聽節拍勻調的劃槳聲和從水面上飄送過來的人語聲,以及塞瓦斯托波爾雄壯的炮聲,你會覺得,那炮火似乎越來越猛了。

想到你也處身在塞瓦斯托波爾,心里就不能不充滿一種勇敢自豪之情,你血管里的血液就不能不奔騰得更加迅速……

“先生!從康士坦丁號下面一直過去吧,”老水兵回過頭來對你說,同時看看你掌舵的方向對不對,“把舵往右轉一點。”

“上面的大炮倒沒動過呢。[31]”劃子從軍艦旁邊經過時,亞麻色頭發的孩子凝視著它說。

“哦,當然:這是條新軍艦,柯爾尼洛夫[32]原來就在上面指揮過。”老頭兒也打量著戰艦說。

“你瞧,那邊在爆炸了!”那孩子沉默了好一陣之后說,眼睛盯著那團突然出現在南灣上空又漸漸擴散的白煙。接著就傳來了一陣猛烈的炮彈爆炸聲。

“這是他在新炮臺開的炮,”老頭兒若無其事地往手里吐了口唾沫,又說,“喂,米施卡,加把勁,讓我們趕上那條駁船。”于是劃子就更快地在海灣寬闊的波浪上前進,真的趕上了那條滿載著一袋袋貨物而由幾個笨拙的士兵劃著的駁船,穿過停泊在那兒的各式各樣的船只,在伯爵碼頭靠了岸。

碼頭上熙熙攘攘地來往著灰制服的陸軍、黑制服的海軍和穿著雜色衣衫的婦女。鄉下女人在這兒出售面包,俄羅斯農民帶著茶炊大聲喊著:“吃熱蜜湯啊!”碼頭的最初幾級臺階上就狼藉著生銹的炮彈、炸彈、霰彈和各種口徑的鐵炮。稍遠就是一片大廣場,場上橫著幾根木頭和幾座炮架,有幾個士兵在那里睡覺;還有馬匹、車輛、綠色的大炮和彈藥車,以及一堆堆架著的步槍;陸軍、海軍、軍官、婦女、孩子和商人,熙來攘往;裝著干草、袋子和木桶的大車,絡繹不絕;偶爾還有騎馬的哥薩克兵和軍官,或是坐馬車的將軍經過廣場。右邊是一條筑有防寨的街道,防寨的炮眼里安著幾尊小炮,有個水兵坐在旁邊抽煙斗。左邊是一座漂亮的房子,墻上刻著羅馬數字,門前站著幾個士兵,擺著幾副血跡斑斑的擔架——處處都可以看到軍營令人不快的跡象。你最初得到的印象準是最不愉快的:軍營生活和都市生活、漂亮的城市和骯臟的野營奇怪地混雜在一起,不僅不漂亮,而且亂七八糟,叫人看了不舒服;你還會覺得人人都飽受驚嚇,東奔西竄,不知所措。但你要是走近仔細瞧瞧周圍人們的臉,你就會得到截然不同的印象。就拿這個輜重兵來說吧,他正拉著三匹棗紅馬去飲水,怡然自得地哼著歌曲,顯然這雜亂的人群并沒有使他眼花繚亂,仿佛他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飲馬也罷,拖大炮也罷,他都干得那么從容,那么自信,那么沉著,仿佛他現在是在圖拉或者薩蘭斯克。而且,在那位戴著潔白手套的過路軍官的臉上,在那個坐在防寨上抽煙的水兵的臉上,在那些帶著擔架守候在原俱樂部門口的士兵的臉上,在那個怕弄臟粉紅色衣裳、在穿過街道時從這塊石頭跳到那塊石頭的少女的臉上,你都可以看到同樣的神情。

是的,你要是第一次來到塞瓦斯托波爾,你準會大失所望!不論從哪一個人的臉上,你都找不到驚慌和狼狽的神情,甚至找不到熱烈、果斷或者準備犧牲的神色——你根本看不到這些表情。你看到的只是些平凡的人,鎮定地干著平凡的事,因此你也許會責備自己過分興奮,同時懷疑你憑北岸所得的見聞而構成的關于塞瓦斯托波爾保衛者如何英雄豪邁的概念,是否真實可靠了。但你別急于懷疑,還是先到棱堡那兒去一趟,到現場看看塞瓦斯托波爾的保衛者,或者,最好干脆就到對面那座大廈去一下,就是門口站著抬擔架的士兵、原先做過塞瓦斯托波爾俱樂部的那座房子。那里你可以看到塞瓦斯托波爾的保衛者,那里你可以看到可怕而又可悲、莊嚴而又好玩、驚心動魄而又鼓舞人心的景象。

你走進巨大的俱樂部里去吧。一推開門,你就會看到一片觸目驚心的景象,聞到一股腥臭難當的氣味:里面有四五十個斷手丟足和傷熱沉重的傷員,其中一部分躺在床上,但大部分都躺在地板上。你的腳也許會在門口停住,可你別讓這種惡劣的感情支配你。進去吧,別不好意思瞧瞧受難的人們,別不好意思走近去跟他們談談:不幸的人喜歡看到人們同情的臉色,他們喜歡談談他們的痛苦,聽聽親切安慰的語言。你從一排排的病床中間走過去,你就找一張比較和藹而不太痛苦的臉,大膽去跟他談談吧。

“你傷在什么地方啊?”你怯生生地問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兵,他坐在床上,用和善的目光盯著你,仿佛在請你走攏去。我之所以說“你怯生生地問”,是因為眼看著別人的痛苦,除了深切同情之外,你還會產生一種既怕冒犯他又很尊敬他的感情。

“腿上,”那士兵回答:你立即會從毯子的折痕上看出,他的一條腿膝蓋以下部分沒有了。“感謝上帝,如今我可要出院了。”他補充說。

“你負傷好久了嗎?”

“有五個多禮拜了,先生!”

“怎么樣,現在還疼嗎?”

“不,現在不疼了,沒什么;只有逢到天氣不好,腿肚里有點兒疼,平時沒什么。”

“你是怎么負傷的?”

“在第五棱堡,先生,就在第一次炮轟的時候。我瞄準好大炮,正向第二個炮眼走去,這時候他就打中了我的腿,我好像掉到一個窟窿里去了。一看,腿沒有了。”

“開頭你難道真的不覺得疼嗎?”

“不覺得什么;只覺得腿上好像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

“那么后來呢?”

“后來也沒什么;只有皮膚被拉攏來的時候,仿佛有點兒刺痛。最要緊的是,先生,別想得太多。你不去想它,就沒什么。痛苦多半是因為想得太多。”

這時候,一個穿灰條子衣服、包黑頭巾的女人走了過來,并且參加你跟那水兵的談話。她開始給你講他的事,他的痛苦,以及四個禮拜中他經歷的危險狀態,還講到他在負傷之后怎樣叫擔架停下來讓他瞧瞧我們炮臺打排炮,親王怎樣跟他談話,還賞給他二十五盧布,他怎樣對親王說,他還要回棱堡去,如果他自己干不了,就去教練年輕人。這女人一口氣講了這些事,眼睛一會兒對你望望,一會兒對水兵瞧瞧。那水兵轉過臉去,扯著枕頭上的棉線,仿佛不在聽她說話。而她的眼睛里卻閃出一種興奮的光芒。

“她是我的老婆,先生!”水兵帶著抱歉的口吻說道,仿佛是說:“您可得原諒她。娘們就是愛說蠢話。”

現在你有點了解塞瓦斯托波爾的保衛者了,你在這個人面前不知怎的覺得有點慚愧。你本想說許許多多話來向他表示同情和欽佩,可是你找不到恰當的字句來表達,而對那些想到的話又覺得極不滿意。這樣,面對著這種不居功自傲而又堅毅頑強的精神,面對著這種因自身的崇高反而感到羞愧的態度,你就會默默地低下頭來。

“好吧,愿上帝保佑你早日恢復健康。”你對他說。接著你走到另一個病人跟前,那人躺在地板上,顯然是在難以忍受的痛苦中等待著死亡。

這是個淡黃頭發的人,臉色蒼白而浮腫。他伸開左臂仰天躺著,顯出極度痛苦的樣子。他那干枯的張開的嘴,困難地喘著氣;他那死氣沉沉的藍眼睛向上翻著;而他那條截剩下來的右臂,裹著繃帶,弓起在打皺的毯子下面。一股垂死的人身上的惡臭強烈地沖進你的鼻子,而貫穿在傷員四肢的內熱仿佛也侵入了你的身體。

“怎么,他失去知覺了嗎?”你問那女人,她跟在你的后面,像親人一樣親切地瞧著你。

“不,他還聽得見,可是很危險了,”她又低聲說,“我剛才給他點兒茶喝——盡管是個陌生人,也怪叫人心疼的——可是他簡直一點也喝不下。”

“你覺得怎么樣?”你問他。

負傷的人聽到你的聲音,翻了一下眼珠,可是他既看不見你,也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心頭在發燒哇。”

稍微過去一點,你可以看見一個老兵在換襯衫。他的臉和身體都是黃褐色的,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了。他少了一條手臂:齊肩膀截掉了。他身體已經復元,精神飽滿地坐著;但從他那死氣沉沉的眼神中,以及他那可怕的消瘦和臉部的皺紋上,你可以看出,這個人生命中最好的東西已經被痛苦折磨盡了。

在他對面的床上,你可以看見一張女人的蒼白柔弱、充滿痛苦的臉,雙頰上浮現著發燒的紅暈。

“這個水兵的老婆五號那天被炮彈炸傷了腿,”那個給你做向導的女人告訴你,“當時她正好上棱堡去給丈夫送飯。”

“腿截掉了?”

“是的,一直截到膝蓋上。”

現在,要是你的神經夠堅強的話,你可以從左邊的門走到那個房間里去,那兒正在包扎傷口和施行手術。你在那兒可以看到臉色蒼白神情陰郁的醫生,兩臂上濺滿鮮血,在病床旁邊忙碌。上了麻藥的傷員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嘴里像夢囈般說著些莫名其妙但有時卻樸實動人的話。醫生們給人做截肢手術,他們正干著令人嫌惡而又崇高的工作。你會看到鋒利的彎刀怎樣切進白凈的皮肉里。你會看到傷員怎樣忽然蘇醒過來,發出慘不忍聞的叫喊和咒罵。你會看到助醫怎樣把截下的手臂扔在角落里。在這個房間里,你還會看到擔架上躺著另一個傷員,他眼看著伙伴動手術,忍不住渾身痙攣,哼個不停,但主要不是由于肉體上的創痛,而是由于精神上的折磨。總之,你會看到種種驚心動魄的景象。你在這兒看到的戰爭,不是軍容整齊的隊伍、激昂的軍樂、咚咚的戰鼓、迎風飄揚的旗幟和躍馬前進的將軍,而是戰爭的真實面目——流血、受難、死亡……

離開這所充滿痛苦的房子,你準會覺得如釋重負,你會深深地吸幾口新鮮空氣,因為意識到自己的健康而高興,但一想到這些苦難,你又會覺得自己的渺小,你也就會毫不猶豫地泰然向棱堡走去……

“跟這么多的死亡和這么多的痛苦比起來,我這個渺小得像蟲子的人的死亡和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是,明朗的天空,燦爛的太陽,漂亮的城市,大門敞開的教堂和熙來攘往的軍人,這種種景象很快就會使你的心情又像平時一樣輕松愉快,你又會關心起瑣碎的事情,熱衷于現實的生活了。

你也許會碰上一個軍官的出喪行列正從教堂里出來,粉紅色的棺材由樂隊和飄揚的旗幟伴送著。你也許會聽見棱堡那邊傳來的炮聲,但這并不會喚起你原先的想法。你會覺得出喪是個很壯觀的場面,炮聲是種很雄壯的聲音,而你在救護站所得的關于痛苦和死亡的鮮明印象,也決不會跟這種場面和這種聲音聯系在一起。

過了教堂和防寨,你就進入城市里最熱鬧的地區。街道兩邊掛著商店和酒館的招牌;商人、戴帽子的女人、包頭巾的女人、軍裝筆挺的軍官——一切都說明居民的堅強、自信和鎮定。

你要是想聽聽水兵們和軍官們的談話,那就走進右邊那家酒館里去吧;那邊準有人在談昨天晚上的事,談芬尼卡姑娘,談二十四號那天的戰事,還會談到肉餅怎樣又貴又不好吃,也會談到伙伴中某人是怎樣犧牲的。

“活見鬼,今天我們那邊糟透了!”一個淡黃頭發的年輕海軍軍官聲音低沉地說,他脖子上圍著一條綠色的羊毛圍巾,嘴上沒有胡子。

“‘我們那邊’指什么地方啊?”另一個軍官問。

“第四棱堡,”年輕的軍官回答。你聽到“第四棱堡”幾個字,準會特別注意這個淡黃色頭發的軍官,甚至對他抱幾分敬意。他那過分灑脫的姿態,指手畫腳的樣子,以及高聲的談笑,在以前你也許會覺得粗魯無禮,現在看來卻是一種情緒特別昂揚的表現——這種情緒是一般青年人在經歷危險之后所常有的。但你總以為他會告訴你,第四棱堡怎樣被槍炮打得一塌糊涂。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一塌糊涂是由于地上的泥濘。“炮臺那邊簡直走不過去。”他指指靴筒上濺滿泥漿的靴子說。“我那個最好的炮手今天犧牲了,正好打中腦門。”另一個軍官說。“哪一個呀?米玖興嗎?”“不……你到底給不給我小牛肉哇?混蛋!”他回頭對堂倌說。“不是米玖興,是阿勃羅西莫夫。他是個好漢,參加過六次突擊呢。”

餐桌的另一角坐著兩個步兵軍官:一個年輕的穿紅領大衣,肩章上有兩顆星;一個年老的穿黑領大衣,肩章上沒有星。他們面前放著幾盤肉餅拼豌豆和一瓶叫“波爾多”的克里米亞酸葡萄酒。年輕軍官正在給老軍官講阿爾瑪戰役的經過,他已經有幾分酒意了,說話時斷時續,目光遲疑不決,表明他在懷疑人家是不是相信他的話,而這主要是因為他把自己在這場戰役中的作用說得太過分了,情況也講得太可怕了。不過,從他的神態上看得出來,他的話離開事實的確很遠。但你沒有心緒去聽這些故事,反正往后你在俄羅斯各地都可以經常聽到。你急于想到棱堡那邊去,特別是人家給你講得那么多、講法又那么不同的第四棱堡。誰要是說他到過第四棱堡,總會顯出特別興奮和驕傲的神氣。誰要是說:“我上第四棱堡去。”總會流露出微微的激動,或者過分的淡漠。誰要是開人家玩笑,往往說:“真該把你送到第四棱堡去!”當你遇到抬擔架的,你問:“從哪兒來?”回答多半是從第四棱堡來。對這座可怕的棱堡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那些從來沒有到過棱堡的人,深信凡是去的人準得送命;而那些生活在棱堡里的人,譬如那個淡黃頭發的海軍準尉吧,要是談到第四棱堡,卻會告訴你,那邊地上干燥還是泥濘,掩蔽部里是冷還是熱,等等。

你在酒館里只待了半小時,天氣卻已起了變化:海面上迷蒙的霧靄凝聚成潮濕的灰云,把太陽都遮沒了;空中落著愁人的毛毛雨,打濕了屋頂、人行道和士兵的大衣……

再經過一座防寨,出了大門,向右拐彎,你就來到另一條大街上。過了這座防寨之后,街兩邊的房子都空著沒有人住,也沒有招牌,門上釘著木板,窗子打得粉碎,這兒有個墻角被炸掉了,那兒又有個屋頂給打穿了。看上去,建筑物好像飽經憂患的老兵,用驕傲而又帶點輕蔑的神氣瞧著你。你一路走去,不時會被地上狼藉的炮彈絆到,或者跌進石子地上積水的彈坑里。你會在街上遇見和趕上成群結隊的士兵、哥薩克和軍官;偶爾也會碰到一個女人或者孩子,但不會是那種戴帽子的太太小姐,而是穿舊外套著軍靴的水兵的婆娘。你順著街道繼續往前走,走下一個小山坡,周圍看到的就不再是房子,而是一堆堆奇形怪狀的瓦礫、石頭、木板、泥土和圓木。你看見前面那座陡峭的山上,有一片壕溝縱橫的黑色爛泥地。這該就是第四棱堡了吧……這兒更難得遇到人了,女人根本看不見,士兵們都急急地趕著路,地上到處是血跡,而且你準會在這兒遇見四個兵抬一副擔架,擔架上往往可以看到一張蠟黃的臉和血跡斑斑的外套。你要是問:“他傷在哪里?”抬擔架的也不向你回過頭來,只氣沖沖地回答說傷在腿上或者臂上——如果抬的是個輕傷員的話。不然他們就板著臉不做聲,而擔架上也看不見腦袋,說明那人不是死了,就是負了重傷。

在你上山的時候聽到炮彈或者榴彈在附近呼嘯,你會感到渾身不舒服。此刻聽到的聲音,跟你在城里聽到的聲音,在感覺上完全不同。你的頭腦里會突然閃過一陣寧靜愉快的回憶;對個人得失的考慮,會超過你對外界事物的觀察;你開始不太注意周圍的一切,忽然產生了一種討厭的猶豫不決的情緒。盡管在面臨危險時你內心里會發出這種卑鄙的呼聲,你還是能把它壓下去(特別是因為你看到一個士兵,揮動兩臂,順著泥濘滑下山去,嘻嘻哈哈地從你旁邊經過),而且會情不自禁地挺起胸膛,昂起頭,向這座泥濘滑溜的山上爬去。你爬了沒有多少路,就有來復槍彈在你左右嗖嗖飛過,你也許會考慮,還是走那條跟道路平行的壕溝吧;可是壕溝里充滿又臭又黃的泥漿,深可沒膝,這樣你就非走大路不可了,何況大家都在走大路呢。走上兩百步光景,你就來到一片挖得很深的泥濘地,周圍是堆起的土筐、土堤、火藥庫、炮床、掩蔽壕,上面擺著一尊尊巨大的鐵炮,放著一堆堆整齊的炮彈。你會覺得這一切都像是偶爾湊在一起的,并沒有什么目的、聯系和秩序。這兒,炮臺上坐著一群水兵;那兒,場地中央橫著一尊被擊毀的大炮,炮身一半陷在泥濘里;那兒,有個扛槍的小兵吃力地在泥濘中拖動腳步,越過炮臺。四面八方,到處你都看到炮彈的碎片,沒有爆炸的榴彈、炮彈,營地遺下的垃圾,而這一切都陷在又稀又黏的泥漿里。你似乎覺得炮聲不遠,四面都飛著子彈——有的嗡嗡響著,像蜜蜂振翅,有的噓噓飛過,有的急促而尖厲,像琴弦的顫動。你會聽到轟然一聲巨響,使你渾身震動,覺得真有點魂飛魄散了。

“哦,這就是第四棱堡了,真是個可怕的地方!”你心里這樣想,同時感覺到微微的自豪和竭力克制著的極度恐怖。可是你錯了:這還不是第四棱堡。這是亞索諾夫多面堡,是個相當安全根本沒有什么可怕的地方。上第四棱堡,你得再向右拐彎,沿著那條有個小兵彎腰走去的狹小壕溝前進。在這壕溝里,你又會遇見擔架、水兵和帶鏟子的步兵。你會看見地雷的導線、沒在泥濘中的掩蔽部——這種掩蔽部里只能爬進兩個人。你還會看到黑海大隊的哥薩克步兵在那兒換鞋,吃東西,抽煙,過他們的日子。你會看到處處都是發臭的泥漿、營地遺下的垃圾和各種各樣的廢鐵。再走三百步光景,你又來到一座炮臺上——一塊布滿坑坑洼洼的場地,周圍是裝滿泥土的土筐、擺在炮床上的大炮和土壘。你會在這兒看見四五個水兵,躲在胸墻后面打牌;還會遇到一個海軍軍官,他發現你是個好奇心很重的外來人,就會興致勃勃地帶你參觀他們的工事,以及一切你可能感興趣的東西。這軍官會那么鎮靜地坐在大炮上,拿著一片黃紙卷煙卷,那么沉著地從這個炮眼走到那個炮眼,跟你說話又那么從容不迫,一點也不做作,因此,你頭上飛過的子彈雖然越來越密,你卻變得鎮定起來。你會向那軍官問長問短,并且用心聽他解說。他會告訴你(但一定要你問他,他才肯說)五號那天炮轟的情況。他會告訴你,當時他的炮臺上只有一門大炮能用,炮手只剩下八個,可是到了第二天,六號早晨,他還是把門門炮都打響了。他會告訴你,五號那天有顆炮彈落在水兵的掩蔽部上面,炸死了十一個人。他會從炮眼里指給你看,敵人的炮臺和壕溝就在七八十米開外的地方。我只是擔心,你在噓噓叫的子彈下,從炮眼里探出頭去窺察敵人,會什么也看不見。但要是看見了,你準會大吃一驚,因為那堵離你那么近、上面冒著白煙的白色石墻,原來就是敵人,就是我們的士兵們所說的了。

那海軍軍官出于虛榮或者單純戲謔的心情,很可能開幾炮給你瞧瞧。“叫炮手們來打炮!”于是就有十四五個水兵,有的把煙斗放進口袋里,有的將面包干塞進嘴里,全都生氣勃勃、快快活活地踏著打過鐵掌的皮靴,跑到大炮旁邊,動手裝上炮彈。你仔細瞧瞧他們的臉,瞧瞧他們的姿態和行動吧:黑里透紅的高顴骨臉上的每條皺紋,每塊肌肉,這些寬闊的肩膀,穿著巨大靴子的粗腿,每一個沉著穩重、從容不迫的動作,一切都顯示出俄羅斯人力量的主要特征——淳樸而頑強。不過,在每個人的臉上,除了顯示出危險、憤怒和戰爭的痛苦這些主要征象之外,你還可以看到流露著自尊心以及高尚的理想和感情。

突然,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不但震撼你的耳朵,而且震撼你的全身,你不禁打了個寒噤。接著就聽到了炮彈呼嘯遠去的聲音,同時一團濃煙把你的身體、炮床和走動著的水兵的黑影都籠罩住了。你會聽到水兵們對我們這一炮發表不同的意見,你會看到他們情緒激昂,并且流露出一種你也許完全沒有料到的感情——這是深藏在每個人心里的報仇雪恨的感情。“正好打中炮眼,我看打死了兩個……喏,抬出來了!”你會聽到這樣的歡呼聲。“這下子可火了,馬上就會還手的。”有人這么說。果然,一會兒你就看到前面火光一亮,冒出一團硝煙,那個站在胸墻上的哨兵喊道:“大——炮!”接著就有一顆炮彈從你旁邊呼嘯而過,轟的一聲落在地上,把泥土和石子炸得飛濺開來。炮臺指揮官被這顆炮彈激怒了,他命令把大炮一門一門裝上炮彈,敵人也開始向我們還擊。這時你就會體會到一種有趣的感覺,聽見和看見一幕有趣的情景。于是哨兵又會叫喊:“大炮!”你又會聽到同樣的呼嘯聲和爆炸聲,以及泥土和石子的飛濺聲,或是哨兵的叫聲:“臼炮!”于是你會聽見一陣均勻的炮彈呼嘯聲。這聲音相當悅耳,很難使人聯想到恐怖。這呼嘯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快,接著你就會看到有個黑色的球撞在地上,發出清楚而響亮的爆炸聲。隨后,彈片帶著尖叫聲向四方飛濺開來,石子在空中沙沙直響,你身上也會濺滿污泥。聽見這些聲音,你會產生一種又痛快又恐怖的奇異感覺。在炮彈向你飛來的這一剎那間,你準會想到你要被它打死了;但自尊心支持著你,誰也沒發覺你其實是心如刀割。不過,等炮彈沒有碰到你而飛過去之后,你清醒過來,剎那間,你會感到喜不自勝,你也就領略到在生死關頭所特有的一種壯美之感,于是你希望炮彈更近地落在你旁邊。這時哨兵又用他那洪亮而重濁的聲音喊道:“臼炮!”接著又是炮彈的呼嘯聲、落地聲和爆炸聲,但在爆炸聲中還夾著一個人的呻吟,使你大吃一驚。你向負傷的人走過去,正好擔架也趕到了。這個負傷的水兵渾身都是血和泥,樣子怪得簡直不像個人了。他的胸膛被撕去了一塊。開頭幾分鐘,他那濺滿污泥的臉上,只露出恐懼的神色和一種好像預先裝出來的痛苦表情(處在這種境地的人往往有這樣的表情),但是,當擔架抬過來,他側著那沒受傷的半邊身子躺下時,你就發現他的表情起了變化:臉上熱情洋溢,透露出一種沒說出口的崇高思想,眼睛更加明亮,牙齒咬得緊緊的,并且吃力地把頭昂得更高。當他被抬起來的時候,他止住擔架,聲音哆嗦地對伙伴們說:“別了,弟兄們!”他顯然還想說些什么,說些使人感動的話,但結果只重復道:“別了,弟兄們!”這時候,有個水兵走過來,把軍帽戴在傷員昂起的頭上,接著又沉著地擺動兩臂,回到大炮那兒去。“每天總有七八個人這樣犧牲。”海軍軍官看到你臉上驚懼的神色,會這樣向你說明。他一面打哈欠,一面又拿黃紙卷煙卷……

……

現在,你可在陣地上看到塞瓦斯托波爾的保衛者了。你回去的時候,不知怎的不再理會一路上(直到那座擊毀的戲院)呼嘯著的炮彈和槍彈,你將懷著一種寧靜而高尚的心情回去。主要是你獲得了一個愉快的信念:塞瓦斯托波爾決不會被人家占領,不但塞瓦斯托波爾決不會被人家占領,而且俄羅斯人民的力量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動搖。這種信念的確立,不是由于你看到了無數遮彈障、胸墻、縱橫交錯的壕溝、坑道和重重疊疊的大炮(這些東西你一點也不懂),而是由于你看到了他們的眼神、舉止,聽到了他們的談吐,也就是所謂塞瓦斯托波爾保衛者的精神。他們的舉動是那么利落,那么起勁,又那么從容不迫,使你相信即使繁重百倍的工作,他們也能勝任……他們是什么都干得了的。你明白,鼓舞他們干勁的,不是你自己體驗過的猥瑣、虛榮、健忘之類的情緒,而是另一種有力得多的感情——這種感情使他們能泰然地處身在槍林彈雨之下,面對著比常人多百倍的死亡危險,并且在無休止的勞動、睡眠不足和泥濘之中過活。人不可能為了一個十字勛章、一個頭銜或者受到威脅而忍受如此可怕的生活條件;一定另有一種崇高的東西在鼓舞他們。這就是俄羅斯人深藏在心里難得流露出來的感情——熱愛祖國的感情。只有現在,塞瓦斯托波爾被圍攻初期的故事——當時,那里沒有工事,沒有軍隊,沒有保衛它的物質條件,但沒有人懷疑它會向敵人屈服;當時,那位可以跟古希臘英雄媲美的柯爾尼洛夫,在檢閱軍隊時說:“弟兄們,我們寧可犧牲生命,決不放棄塞瓦斯托波爾!”而我們的不善于言辭的俄羅斯人就回答:“我們寧可犧牲生命!烏拉!”——只有現在,這個城市被圍攻初期的故事,對你才不再是美麗的歷史傳說,而是活生生的事實。通過剛才看見的人物,你可以清楚地認識到那些英雄,他們在艱苦的日子里決不垂頭喪氣,而是斗志昂揚,并且高高興興地準備獻出自己的生命,不是為了一座城市,而是為了祖國。這部保衛塞瓦斯托波爾的史詩,將久遠地在俄羅斯留下偉大的影響,而史詩中的英雄就是俄羅斯人民……

黃昏降臨了。即將下山的夕陽,從蔽天的灰云后面豁露出來,一下子射出燦爛的紅光,照亮了紫色的陰云,照亮了艦艇林立、波濤起伏的灰綠色海面,也照亮了城市的白色建筑物和街上熙來攘往的人們。團的樂隊在林陰道上演奏古老的圓舞曲,它的旋律在水面上蕩漾,跟棱堡上隆隆的炮聲奇妙地融成一片。

1855年4月25日

于塞瓦斯托波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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