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十卷:一個地主的早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260字
- 2020-07-06 14:29:00
13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我收拾好馬匹走到士兵們跟前時,只有篝火暗淡地照著營地。炭火上有個大樹樁正在冒煙。旁邊坐著三個人:安東諾夫在篝火上轉動著一只小鍋子,燒著“里亞勃科”[28],日丹諾夫若有所思地用一條樹枝扒開炭灰,吉金銜著他那支永遠點不著的煙斗。其余的人都已經休息了:有的躺在彈藥車底下,有的躺在干草上,有的躺在火堆旁邊。在微弱的炭火光下,我能認出我所熟識的脊背、大腿和腦袋;那個新兵也在中間,他靠近火堆躺著,看來已經睡著了。安東諾夫給我讓出一個位子。我在他旁邊坐下,抽起煙卷來。霧和濕柴冒煙的味兒充滿空中,刺著眼睛,陰沉的天空中依舊飄著蒙蒙細雨。
我們旁邊響著勻調的鼾聲、火堆里樹枝的爆裂聲、輕輕的說話聲,偶爾還有步槍的撞擊聲。四下里到處都是篝火,每堆篝火都照出圍坐著的士兵。在附近幾堆篝火火光照到的地方,我看見士兵們光著身子,在火焰上烤襯衣。還有不少人沒睡覺,他們在六十平方米光景的曠地上走動,談話;但是,深沉的黑夜使這些動作帶上一種特別神秘的色彩,仿佛人人都感覺到這黑暗的寧靜,唯恐破壞這種寧靜的和諧。當我說話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聲音有點異樣;從圍坐在火堆旁邊的士兵們臉上,我也看出了這種心情。我以為我沒來以前他們在談著受傷的伙伴,其實不然。吉金講著他在梯弗里斯領取供應的情況,還談到了那邊的頑皮孩子。
我在各地,特別是在高加索,常常注意到我們的士兵非常識大體:在面臨危險時,他們總是避而不談那些可能影響同伴們斗志的事。一個俄羅斯兵的斗志,不像南方人的勇氣那樣建立在容易燃燒也容易冷卻的熱情上,你不容易使它激發,也不容易使它沮喪。他不需要鼓動、演說、吶喊助威、歌唱和軍鼓;相反,他需要安靜、秩序,不需要絲毫緊張。在一個俄羅斯兵身上,在一個真正的俄羅斯兵身上,你永遠不會看到吹牛、蠻干,在危險面前發愁或者緊張;相反,謙遜,單純,在生死關頭看到的不是危險,而是別的什么——這些才是他性格上的特點。我見到過一個士兵,腿上受了傷,可他首先惋惜的是身上那件新羊皮外套被子彈打穿了;我還見到一個馬夫,他騎的馬被打死了,他從死馬底下一爬出來,就動手解馬肚帶,好把鞍子解下來。還有,誰都記得圍攻格爾格比爾城時的一件事:當時軍火庫里有顆裝好彈藥的炮彈的雷管著火了,炮兵軍士命令兩個士兵把炮彈搬出去,扔在懸崖下。那兩個兵不把它扔在附近的懸崖(上校的營帳就在懸崖上)下,而把它搬得遠一點,免得驚醒睡在營帳里的長官,結果兩人都被炸得粉碎。我還記得:一八五二年那年,部隊里有個年輕士兵,他在作戰的時候隨口說,他認為他們一排人不能脫身了。于是全排人就把他痛罵了一頓,并且不愿重復他說過的那些蠢話。這會兒,人人心里可能都在想著維侖楚克,同時韃靼人每秒鐘都有可能溜過來向我們開上一排槍,但大家都在聽吉金講生動的故事。誰也不能提今天的戰事、當前的危險或者負傷的人,仿佛這些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或者根本沒有發生過。我只覺得他們的臉色比平時陰郁些;他們聽吉金講故事也不太用心,連吉金也感到人家沒在聽他,但他還是講下去。
馬克西莫夫走到篝火跟前,在我旁邊坐下。吉金給他讓出一個位子,住了口,又抽起煙斗來。
“步兵派人到營地去拿伏特加,”馬克西莫夫沉默了好一陣以后說,“現在回來了。”他向火堆啐了一口唾沫。“軍士說他看到我們那個伙伴了。”
“怎么樣,還活著嗎?”安東諾夫一邊轉動鍋子,一邊問。
“不,死了。”
那新兵突然抬起他那戴著紅頂帽的小腦袋,對馬克西莫夫和我凝視了一分鐘,隨即又低下頭,用外套把身子裹緊。
“你們瞧,看來早晨我在停炮場弄醒他的時候,死神已經找到他了。”安東諾夫說。
“胡說!”日丹諾夫一邊轉動冒煙的樹樁,一邊說。其余的人都不做聲。
在一片寂靜中,忽然聽得背后營地那邊傳來一聲槍響。我們的鼓手們聽到了,就敲起歸營鼓來。等到鼓聲一停,日丹諾夫首先站起來,脫下帽子。我們全都學他的樣。
在寧靜的深夜里,響起了整齊的男子祈禱聲:
“我們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為圣。愿你的國降臨。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29]
“1845年我們那里有個士兵也是這地方受了暗傷,”我們戴上帽子,又在火邊坐下的時候,安東諾夫說,“我們把他放在大炮上走了兩天……你記得舍甫琴科嗎,日丹諾夫?……到頭來還是把他丟在一棵樹下了。”
這時候,一個留著大絡腮胡子和小胡子的步兵,背著步槍和彈藥袋,走到我們的篝火旁。
“對不起,鄉親們,借個火抽煙。”他說。
“好,抽吧:火有的是。”吉金說。
“鄉親,您這是在說達爾果的事吧?”步兵問安東諾夫。
“是的,是說四五年達爾果的事,”安東諾夫回答。
步兵搖搖頭,皺起眉頭,在我們旁邊蹲下。
“當時什么事沒發生過呀!”他說。
“為什么把他丟下了?”我問安東諾夫。
“因為他肚子痛得厲害。停下來還好,可是一走動啊,他就大叫大嚷。他求我們看在上帝分上把他留下,可我們舍不得他。就在這時候敵人開始狠狠地打我們,開炮打死了我們三個人,還打死了一位軍官,我們好容易才從炮臺上撤退。真該死!我們根本沒想到把大炮拉走。當時地上全是泥漿。”
“泥漿最多的是印度山腳下。”一個士兵說。
“是的,到了那邊他可實在不行了。我跟阿諾申卡(他是個老軍士)考慮了一下,看來他確實活不成了。他也求我們看在上帝分上把他留下。我們就這樣決定了。那邊有一棵枝葉茂盛的樹。我們拿了些泡過水的面包干(日丹諾夫帶著的)放在他旁邊,讓他靠在樹上,給他穿上一件干凈襯衫,鄭重其事地跟他告了別,就這么把他留下了。”
“他是個好兵嗎?”
“是的,是個好兵。”日丹諾夫說。
“他后來怎么樣,只有天知道了,”安東諾夫繼續說,“我們的弟兄在那邊留下的可多啦。”
“在達爾果嗎?”那步兵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剔清煙斗,又皺起眉頭,搖搖頭,“當時什么事沒發生過呀!”
他說著走了。
“我們炮兵連里到過達爾果的還多嗎?”我問。
“多嗎?喏,日丹諾夫、我、那個眼下在休假的巴昌,再有五六個人。就是這些了。”
“我們的巴昌怎么老在休假呀?”吉金一邊說,一邊把頭枕在一段圓木上,伸開腿。“算一算,他回去快一年了。”
“你有過一年的休假嗎?”我問日丹諾夫。
“沒有,從來沒有過。”他不樂意地回答。
“要是家里有錢,或者自己有力氣干活,”安東諾夫說,“那么回去很好,你回去有面子,家里人也高興見到你。”
“要是家里有弟兄倆,哪個兄弟餬口都很勉強,”日丹諾夫繼續說,“他哪里還有力量養活我們這種當兵的兄弟。像我這樣當兵當了二十五年的人,干起活來也幫不了他們什么忙。再說,誰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著。”
“難道你沒給他們寫過信嗎?”我問。
“怎么沒寫!寄了兩封信去,可是一直沒有回音。也許死了,也許不寫信,因為他們自己過著窮日子:有什么可寫的呢!”
“你寫信去有好久了嗎?”
“最后一封信是在達爾果回來后寫的。”
“你給我們唱支《小白樺》吧!”日丹諾夫對安東諾夫說,安東諾夫這時臂肘支在膝蓋上,嘴里哼著一首歌。
安東諾夫就唱起《小白樺》來。
“這是日丹諾夫叔叔最心愛的歌,”吉金拉拉我的外套,低聲對我說,“有一次安東諾夫唱的時候還哭了。”
日丹諾夫開頭一動不動地坐著,兩眼盯著冒煙的木炭,他的臉映著微紅的火光,顯得異常憂郁;后來他耳朵底下的顎骨開始抖動起來,而且越抖越快,他終于站起來,鋪開外套,在火堆后面的陰影里躺下。也許是他躺下后在翻身和干咳,也許是維侖楚克的死和這陰郁的天氣影響了我的情緒,我仿佛覺得他真的在哭。
樹樁的底部燒成了炭,偶爾發出火光,照亮安東諾夫的身體、他那灰白的小胡子、紅彤彤的臉和身上披著的外套上的勛章,還有不知誰的靴子、頭部或者背部。天上仍舊落著愁人的蒙蒙細雨,空氣中仍舊聞得到濕氣和煙味,周圍仍舊看得見一點點將滅未滅的篝火,在一片寂靜中聽見安東諾夫的凄涼歌聲;在歌聲停止的一剎那,營地上夜間微弱的聲音——鼾聲、低語聲和哨兵步槍的撞擊聲,就響應起來。
“下班啦!馬卡玖克!日丹諾夫!”馬克西莫夫喊道。
安東諾夫停止唱歌,日丹諾夫爬起來,嘆了一口氣,跨過圓木,慢吞吞地向大炮那邊走去。
1855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