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十卷:一個地主的早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1283字
- 2020-07-06 14:29:00
10
我們炮兵還在大炮旁邊忙碌(擺好前車、彈藥車,安排系馬樁)的時候,步兵已經(jīng)架好槍,生起篝火,用樹枝和玉米秸搭好棚子,燒著粥了。
天色黑下來了。空中飄浮著白得發(fā)青的云朵。霧變成蒙蒙細雨,潤濕了地面和士兵的外套;地平線縮小了,周圍的一切都罩上陰沉的暗影。潮濕(我覺得靴子和脖子都濕了)、一刻不停地活動和談話(我沒有參加)、腳底下的泥濘和空虛的肚子——這一切,在身體和精神勞累了一天之后,弄得我的情緒格外惡劣。維侖楚克的影子始終沒有離開我的頭腦。他那簡單的全部士兵生活一直縈繞在我的腦子里。
他的彌留時刻也跟他的一生同樣光明磊落和鎮(zhèn)定。他生活得實在太正直太單純了,因此即使在這生死關(guān)頭,他對未來天堂生活的質(zhì)樸信心也不可能有絲毫動搖。
“閣下,”尼古拉耶夫走過來對我說,“大尉請您去喝茶。”
我跟著尼古拉耶夫好容易穿過架起來的步槍和篝火,走到包爾霍夫那里,快樂地巴望能喝上一杯熱茶以及進行一場有趣的談話,來驅(qū)散我的陰郁思想。“怎么樣,找到了嗎?”玉米秸搭的棚子里點著燈,從那里傳出包爾霍夫的聲音。
“來了,大人!”尼古拉耶夫聲音低沉地回答。
包爾霍夫坐在棚子里的一件干斗篷上,敞開衣襟,光著腦袋。他旁邊有個燒開了的茶炊,軍鼓上擺著幾樣小吃。地上插著一把刺刀,刀上插著一支蠟燭。“怎么樣?”他環(huán)顧著他那舒服的陳設(shè),得意洋洋地說。棚子里確實挺不錯,因此在喝茶的時候,我就把潮濕、黑暗和維侖楚克的負傷一股腦兒給忘了。我們談到莫斯科,談到一些跟戰(zhàn)爭和高加索毫無關(guān)系的事。
沉默了一會兒(在最熱烈的談話中有時會發(fā)生這種情形)之后,包爾霍夫笑瞇瞇地對我望了望。
“我想我們早晨的談話一定使您感到很奇怪吧?”他說。
“不。為什么?我只覺得您這人太直爽了,有些事我們大家心里都明白,可是從不說出口來。”
“為什么?不!要是有機會改變這種生活,哪怕得過最平庸窮苦的生活,只要不服軍役,沒有危險,我是一分鐘也不會猶豫的。”
“那您為什么不回俄羅斯去呢?”我說。
“為什么?”他重復(fù)說,“哦!這點我早就想過了。在我沒得到安娜勛章和弗拉基米爾勛章之前,我不能回俄羅斯,因為我當初來的時候就指望脖子上掛上安娜勛章,并且獲得少校軍銜。”
“既然您覺得在這里服務(wù)不行,那又何必待著呢?”
“但我要是像來的時候一樣空手回俄羅斯去,那我就覺得更不行了。這也是俄羅斯的一個傳統(tǒng),是巴賽克[24]、斯列普卓夫[25]那些人傳下來的,他們認為來高加索就是為了授勛得獎。因此大家都對我們抱有這樣的希望和要求。可是我來此地有兩年了,也參加過兩次遠征,還是什么也沒有弄到手。但我又有這樣的自尊心,我一天不升為少校,脖子上不掛上弗拉基米爾勛章和安娜勛章,我就一天不離開此地。我在這個問題上陷得太深了,當格尼洛基什金得獎而我沒有得獎的時候,我心里就非常難受。再說,我在高加索待了兩年,什么獎賞也沒有得到,叫我回俄羅斯怎么去見鄉(xiāng)長、商人柯吉爾尼科夫(他一向買我的糧食)、莫斯科的姨媽和別的老爺先生呢?不錯,對這些老爺先生我并不感興趣,他們實在也很少關(guān)心我;可人就是個這么奇怪的東西:盡管對他們不感興趣,我卻為了他們而浪費最好的年華,犧牲生活的幸福,糟蹋自己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