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八卷:哥薩克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008字
- 2020-07-06 14:28:23
5
“您要睡了嗎?”阿爾培特笑著說。“我剛才到安娜·伊凡諾夫娜家去了。今天晚上過得挺快活;弄弄音樂,說說笑笑,都是些有趣的伙伴。您讓我喝杯什么吧,”他拿起桌上的長頸水瓶添加說,“就是不要水。”
阿爾培特同昨天一樣:還是那好看的含笑的眼睛和嘴唇,還是那光潔的充滿靈感的前額,以及衰弱的四肢。他穿著扎哈爾的大衣正合身,那清潔而沒有漿過的睡衣長領子漂亮地圍著他那細長白凈的脖子,使他看上去具有一種天真無邪的神氣。他坐到杰列索夫床上,默默地望著杰列索夫,露出快樂和感激的微笑。杰列索夫瞧瞧阿爾培特的眼睛,突然覺得自己又被他的笑容所感染。他不再想睡,也忘了要對他嚴厲些的決定,相反,想開心,聽音樂,同阿爾培特親切地聊聊天,一直聊到天亮。杰列索夫吩咐扎哈爾拿酒、紙煙和小提琴來。
“這太好了,”阿爾培特說,“還早呢,我們聽聽音樂吧,您想聽多少曲子,我就給您拉多少。”
扎哈爾得意洋洋地拿來一瓶拉斐特紅葡萄酒、兩個杯子、阿爾培特愛吸的淡味紙煙和小提琴。但他并沒聽東家的吩咐去睡覺,自己點上一支雪茄,坐到隔壁屋里。
“我們還是聊聊吧,”杰列索夫對剛要拿起小提琴的樂師說。
阿爾培特順從地坐到床上,又快樂地微微一笑。
“哦,好的,”他突然用手拍拍前額,露出擔心和好奇的神色說。(他臉上的表情總是把他要說的話先表現(xiàn)出來。)“請問……”他沉吟了一下,“昨天晚上和您在一起的那位先生……您叫他N的,他是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N的兒子?”
“是他的親生兒子,”杰列索夫回答,怎么也不明白阿爾培特怎么會對這件事感興趣。
“這就對了,”他得意地笑著說,“我從他的舉止上立刻就看出他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貴族氣派。我喜歡貴族,貴族身上有一種優(yōu)美典雅的風度。還有那位舞跳得很好的軍官我也很喜歡,他又風趣又高尚。他大概是NN副官吧?”
“哪一位呀?”杰列索夫問。
“就是跳舞時同我相撞的那一位。他準是個可愛的人。”
“不,他是個微不足道的家伙,”杰列索夫回答。
“哦,不對!”阿爾培特熱情地替他辯護說,“他身上有一種非常討人喜歡的氣質(zhì)。他是個出色的音樂家,”阿爾培特補充說,“他在那里演奏什么歌劇。我好久沒有遇到過這樣可愛的人了。”
“是的,他演奏得很好,但我不喜歡他的演奏,”杰列索夫說,想引對方談談音樂,“他不懂古典音樂,而唐尼采蒂[17]和貝里尼[18],這可算不上音樂。您大概也是這么看的吧?”
“哦,不,不,對不起,”阿爾培特帶著庇護的神色說,“舊音樂是音樂,新音樂也是音樂。新音樂里也有非常優(yōu)美的樂曲,譬如《夢游女》《露契亞》的最后樂章,還有肖邦、《羅勃》[19]你說怎么樣?我常常想……”他停了停,顯然在集中思想,“要是貝多芬還活著,他聽了《夢游女》一定會高興得哭起來。從頭到尾都很美。當維亞多[20]和魯比尼[21]在這里的時候,我頭一次聽《夢游女》,那時候啊,”他說時眼睛閃閃發(fā)亮,兩手做著手勢,仿佛要從胸中掏出什么東西。“只要再加點什么,就叫人受不了啦!”
“那么,您覺得現(xiàn)在的歌劇怎么樣?”杰列索夫問。
“博西奧[22]好,非常好,”他回答說,“非常美,就是不能打動這兒,”他指指凹陷的胸脯說,“歌唱家要有激情,可是她沒有。她能使人快樂,卻不能使人痛苦。”
“那么拉布拉什[23]呢?”
“我從前在巴黎聽過他的《塞維勒的理發(fā)師》[24],當年他是舉世無雙的,可是現(xiàn)在他老了,不能再演出了,老了。”
“老有什么關系,他參加合唱還是挺好的。”杰列索夫談到拉布拉什總是這么說。
“老怎么沒有關系?”阿爾培特嚴厲地反駁說。“他不應該老。一個藝術家不應該老。藝術需要很多東西,但主要是火!”他說時眼睛熠熠發(fā)亮,兩手向上舉起。
他全身上下真的燃起了熊熊烈火。
“哦,天哪!”他突然說。“您不認識畫家彼得羅夫嗎?”
“不,不認識。”杰列索夫笑瞇瞇地回答。
“我真希望您能同他認識!您同他談談一定會感到愉快。他可懂得藝術啦!我以前常常在安娜·伊凡諾夫娜家遇見他,可現(xiàn)在她不知怎的生他的氣。我真希望您能同他認識。他這人很有才華,很有才華。”
“怎么,他畫畫嗎?”杰列索夫問。
“我不知道,好像不畫了,但他原是個學院派畫家。他的思想了不起!他有時談論藝術,談得可妙啦。哦,彼得羅夫很有才華,就是生活太放蕩,真可惜。”阿爾培特笑著添加說。接著他從床邊站起來,拿起提琴,調(diào)起弦來。
“那么,您早就不在歌劇院了嗎?”杰列索夫問他。
阿爾培特回過頭來,嘆了一口氣。
“唉,我實在沒有辦法,”他抱住頭說。接著他又坐到杰列索夫旁邊。“我老實對您說,”他幾乎像耳語似的說,“我不能到那兒去,不能到那兒去演奏,我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沒有衣服,沒有房子,沒有小提琴。我的生活糟透了,糟透了!”他反復說。“我到那兒去干什么?去干什么?用不著,”他笑著說,“唉,《唐璜》[25]!”
他拍了一下腦袋。
“那么,什么時候我們一起去好嗎?”杰列索夫說。
阿爾培特沒有回答。他一躍而起,拿起小提琴,開始演奏《唐璜》第一幕的最后樂章,用他的音樂語言來敘述歌劇的內(nèi)容。
當他奏出垂死的海盜的聲音時,杰列索夫毛骨悚然。
“不行,我今天不能拉,”他放下小提琴說,“我喝得太多了。”
但接著他又走到桌旁,倒了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后又在杰列索夫的床上坐下。
杰列索夫目不轉睛地望著阿爾培特;阿爾培特偶爾笑笑,杰列索夫也笑笑。兩人都不做聲,但他們的目光和眼神卻使他們的關系越來越親密。杰列索夫覺得他越來越喜歡這個人,心里感到有說不出的高興。
“您戀愛過嗎?”杰列索夫突然問。
阿爾培特沉吟了一下,接著臉上露出苦澀的微笑。他向杰列索夫俯下身去,聚精會神地對他的眼睛瞧了瞧。
“您問我這個干什么?”他低聲說。“不過我會把一切都告訴您的,我喜歡您,”他對杰列索夫望望,又回過頭繼續(xù)說,“我不愿騙您,我會原原本本講給您聽的。”他停住話頭,他那雙眼睛古怪地停住不動。“不瞞您說,我這人不夠理智,”他突然說,“是的,安娜·伊凡諾夫娜大概對您說過。她對誰都說我是個瘋子!這話不對,她這是說著玩的,她是個好心腸的女人,但我身體不太好確有一陣子了。”
阿爾培特又停住了,接著睜大眼睛直愣愣地望了望黑漆漆的門。
“您問我有沒有戀愛過?是的,我戀愛過,”他揚起眉毛低聲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當時我還在劇院工作。我在歌劇里拉第二小提琴。她坐在左邊包廂里。”
阿爾培特站起來,俯身對著杰列索夫的耳朵。
“不,何必把她的名字說出來呢,”他說,“您大概認識她,大家都認識她。我不做聲,只是默默地望著她。我知道我是個窮樂師,可她是位貴夫人。這一點我很清楚。我只是望著她,沒存什么妄想。”
阿爾培特沉思著,回憶著往事。
“這事是怎么發(fā)生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我被叫去拉小提琴給她伴奏。我算得了什么,一個窮樂師罷了!”他搖搖頭含笑說。“哦,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不知道……”他抱住頭添加說,“當時我是多么幸福!”
“那么,您常到她那兒去嗎?”杰列索夫問。
“去過一次,只去過一次……但這得怪我自己,我簡直瘋了。我是個窮樂師,可她是位貴夫人。我什么話都不該對她說。可我簡直瘋了,我干了蠢事。從那時起我全完了。彼得羅夫對我說得對:我只在劇院里看見她就好了……”
“您到底干了什么啦?”杰列索夫問。
“哦,慢一點,慢一點,這我不能說。”
他雙手捂著臉,沉默了好一會兒。
“那天我去樂隊遲到了。那天晚上我跟彼得羅夫一起喝了酒,我心煩意亂。她坐在包廂里,正跟一位將軍談話。我不知道那位將軍是誰。她坐在包廂邊上,雙手放在欄桿上;她穿著一身雪白的連衣裙,脖子上掛著一串珍珠。她同他說話,眼睛卻望著我。她對我望了兩次。她的發(fā)型真是迷人,我沒有拉琴,卻站在低音提琴旁邊瞧著她。這時我第一次感到神魂顛倒。她對將軍微微一笑。又對我望望。我覺得她是在說我,于是我突然發(fā)覺我不在樂隊里,而是在包廂里,站在她旁邊,握著她的手,握著這個地方。這是怎么一回事?”阿爾培特停了停,問。
“這是幻覺。”杰列索夫說。
“不,不……我說不明白,”阿爾培特皺起眉頭說,“我那時已很窮,沒有住處,所以我去劇院,有時就在那里過夜。”
“怎么?在劇院里?在黑暗的空蕩蕩的大廳里?”
“唉!我不怕您笑話。哦,等一下。當大家都走了,我就走到她坐過的包廂里,在那兒睡覺。這是我唯一的樂趣。我在那里度過了多少個美好的夜晚!不過有一次我又犯病了。夜里我精神恍惚,看見許多東西,但我不能把這許多都講給您聽。”阿爾培特垂下眼睛,瞧著杰列索夫。“這是怎么一回事?”他問。
“真怪!”杰列索夫說。
“不,慢一點,慢一點!”他湊近杰列索夫的耳朵低聲說,“我吻著她的手,站在她旁邊哭,還跟她說了許多話。我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聽見她的聲音。她一個晚上跟我說了許多話。然后我悄悄拿起琴,輕輕地拉起來。我拉得好極了。可是我感到害怕。我不信那些荒唐的話,可是我為我的頭腦擔憂,”他說,親切地笑著,同時摸摸前額,“我為我可憐的頭腦擔憂,我覺得我的腦子出了毛病。也許這沒有關系吧?您覺得怎么樣?”
兩人沉默了幾分鐘。
阿爾培特溫和地笑著,唱道。“是不是這樣?”他又加了一句。
“唉,要是彼得羅夫老頭兒在,他就會給您解釋清楚了。”
杰列索夫不做聲,恐懼地瞧著對方激動的蒼白的臉。
“您知道《尤利斯特圓舞曲》[28]嗎?”阿爾培特叫道,沒等他回答,就一躍而起,抓起小提琴,拉起這支快樂的圓舞曲來。他忘情地拉著琴,仿佛覺得整個樂隊在為他伴奏。他面帶笑容,搖晃著身子,挪動雙腳,拉得非常出色。
“哦,真開心!”他拉完曲子,揮了揮提琴說。
“我要走了,”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說,“您不去?”
“去哪兒?”杰列索夫驚奇地問。
“再到安娜·伊凡諾夫娜家去,那兒快活,人多,熱鬧,又有音樂。”
杰列索夫開頭差點兒同意,但仔細一想,還是勸阿爾培特今晚別去。
“我只去一會兒。”
“真的,您還是別去。”
阿爾培特嘆了口氣,放下提琴。
“那么不去了?”
他又望望桌子(酒沒有了),就道了晚安,走了。
杰列索夫打了打鈴。
“注意,不經(jīng)我許可,別放阿爾培特先生出去,”他對扎哈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