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八卷:哥薩克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字
- 2020-07-06 14:28:24
家庭幸福
第一部
1
母親在秋天去世了。我跟卡嘉和宋尼雅為她服喪,整個冬天都在鄉下度過。
卡嘉是我家的老朋友,是把我們倆帶大的家庭教師,自從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就記得她,愛她。宋尼雅是我的妹妹。我們在波克羅夫斯科耶老家度過一個陰郁凄涼的冬天。天氣寒冷,刮風,積雪堆得比窗子還高,窗子幾乎一直結著冰花,整個冬天我們哪兒也沒去。難得有人來看我們,就是有人來,也沒給我們增添歡樂。家里的人都愁容滿面,輕聲說話,仿佛生怕吵醒什么人,誰也不笑,看到我,特別是看到穿黑色喪服的宋尼雅,總是嘆息,流淚。家里仍籠罩著死的陰影,空氣里彌漫著死的悲傷和恐怖。媽媽的房間鎖著。每當我去睡覺走過那個房間時,心里總感到害怕,但又忍不住要朝這個陰冷的空房間看一眼。
我當時十七歲。媽媽去世那年,她原想搬到城里,帶我進社交界。喪母對我來說是非常傷心的事,但我得承認,除了這種傷心之外,我還感覺到,正像大家所說的那樣,我年輕美麗,卻在荒僻的鄉下虛度第二個冬天。冬天快結束時,這種孤獨的憂郁和難堪的寂寞越來越增加,以至我懶得走出房門,懶得打開鋼琴,懶得拿起書本。每當卡嘉勸我彈琴或讀書時,我總是回答說:沒興致,不想動,心里卻在說:何必呢?既然我最好的年華都虛度了,何必還要做什么事呢?何必呢?而對何必呢這個問題,我沒有別的回答,只有眼淚。
人家說,我在這段時間里瘦了,變得難看了,但我對此毫不在乎。何必要好看呢?又為了誰呢?我覺得,我這輩子只能在這種孤苦伶仃、寂寞凄涼中度過,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既沒有力量擺脫這樣的處境,也不想擺脫。冬天快結束的時候,卡嘉替我擔心,決心一定要帶我出國。但這需要錢,而我們簡直不知道,母親死后還剩下什么。我們天天盼望那位監護人來,他一來就會替我們理清家產。
3月間監護人來了。
“哦,感謝上帝!”有一天,當我沒有事情、沒有思想、沒有愿望像幽靈一般在屋里來回踱步時,卡嘉對我說:“謝爾蓋·米哈伊雷奇來了,他派人來向我們問好,要來吃午飯。你快打起精神來,我的小瑪莎,要不他對你會有什么想法呢?他是很喜歡你們倆的。”
謝爾蓋·米哈伊雷奇是我家的近鄰,也是先父的朋友,雖然他比我父親年輕得多。他的到來會改變我們的計劃,使我們有可能離開鄉下。再說,我從小就喜歡他,尊敬他。卡嘉勸我打起精神來,她猜到,在所有熟人中,我最怕給謝爾蓋·米哈伊雷奇留下壞印象。我像家里所有的人(從卡嘉和他的教女宋尼雅到車夫)那樣,出于習慣喜歡他。此外,母親生前當著我的面說過一句話,她說,她希望我有一個像他那樣的丈夫,因此他對我就具有特殊的意義。當時我覺得這話很怪,甚至有點不愉快: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可完全不是這個樣。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是清瘦、蒼白而憂郁的。可謝爾蓋·米哈伊雷奇呢,他年紀已不輕,體格又魁梧,而且我覺得他是個樂天派。雖然如此,母親的那句話還是印進了我的腦子。六年前,當時我才十一歲,他跟我說話毫無拘束,和我嬉戲,叫我紫羅蘭姑娘,我有時不無憂慮地自問:萬一他要娶我,那可怎么辦?
那天午飯(卡嘉給這頓午飯添了奶油點心和菠菜泥)前,謝爾蓋·米哈伊雷奇來了。我從窗口看見他坐小雪橇跑來,但他一拐彎,我就連忙跑進客廳,想裝出完全沒有料到他會來的樣子。但一聽見前廳里他皮靴的咯咯聲、他那洪亮的嗓音和卡嘉的腳步聲,我就忍不住跑出去迎接他。他拉著卡嘉的手,面露笑容,大聲說話。他一看見我就站住,沒有鞠躬,瞧了我一會兒。我感到怪不好意思,臉都紅了。
“哦,難道是您嗎?”他語氣果斷而隨便地說,張開兩臂向我走過來。“變化怎么這樣大!您真的長大了!哪里還是紫羅蘭!您已是一朵美麗的玫瑰了!”
他用一只大手握住我的手,握得那么有勁,那么真誠,只是沒有把我握痛。我以為他會吻我的手,就向他彎下腰去,但他只是又握了握我的手,目光堅定而快樂地對我的眼睛望了望。
我有六年沒看見他了。他變得很多,老了,黑了,還留著同他不相稱的絡腮胡子,但他那平易近人的態度,他那誠實開朗、相貌堂堂的臉,他那雙聰明有神的眼睛,以及孩子般親切的微笑,還是同原來一樣。
五分鐘后,他不再拘束,成了我家的自己人,就連仆人都十分歡迎他的來臨,這從他們殷勤的態度上看得出來。
他的舉動一點不像母親去世后來訪的鄰居,他們認為在我家應該保持沉默,陪我們流淚。他恰恰相反,有說有笑,快快活活。只字不提母親的事。這種冷漠的態度起初使我覺得奇怪,而且就他這樣一個親近的人來說,簡直有點不禮貌。但后來我明白,這不是冷漠,而是誠懇,為此我很感激他。
晚上,卡嘉坐在客廳的老位子上給大家倒茶,就像媽媽在世時那樣;我跟宋尼雅坐在她旁邊;老仆格里戈利給他找來爸爸生前用過的一只煙斗,他就照例抽著煙,在屋子里來回踱步。
“想不到這個家會發生這么多可怕的變化!”他站住說。
“是啊。”卡嘉嘆了一口氣說,接著蓋上茶炊蓋,對他瞧瞧,差點兒哭出來。
“我想,您還記得你們的爸爸吧?”他問我說。
“不大記得了。”我回答。
“要是現在他能和你們在一起,那該多好!”他低聲說,若有所思地望著我的前額。“我非常喜歡你們的爸爸!”他更低聲地添加說。我覺得他的眼睛變得更亮了。
“可現在上帝又把她召去了!”卡嘉說,立刻把餐巾放在茶壺上,掏出手帕,哭起來。
“是啊,這家里的變化真可怕,”他轉過臉去,又說。“宋尼雅,把你的玩具給我瞧瞧,”過了一會兒他說,說完走出大廳。等他一出去,我熱淚盈眶,瞧了瞧卡嘉。
“他真是個很好的朋友!”卡嘉說。
真的,這位非親非故的好人的同情使我感到溫暖和快樂。
客廳里傳來宋尼雅的尖叫聲和他同她的笑鬧聲。我叫仆人給他送茶去:只聽得他坐到鋼琴旁,把著宋尼雅的小手按著琴鍵。
“瑪莎小姐!”傳來他的聲音。“您來給我們彈點什么!”
他用這么友好隨便而又帶命令的口吻對我說話,使我感到高興。我站起來,走到他那兒。
“您就彈這個吧,”他打開貝多芬的樂譜,指著《恰如幻想曲》[30]奏鳴曲的柔板說,“讓我們聽聽您彈得怎么樣,”他添加說,拿著茶杯走到客廳的一角。
不知怎的,我覺得無法拒絕他的要求,也不能推說自己彈得不好;我順從地在鋼琴前坐下,盡我的能力彈起來,雖然我怕他做出評價,因為我知道他懂音樂也喜歡音樂。柔板很適合我們喝茶談天,回憶往事的氣氛,而我似乎也彈得不錯。但他不讓我彈諧謔曲。“不,這個您彈不好,”他走到我跟前說,“別彈這個,但第一樂章您彈得不壞。看來,您懂音樂。”這種恰如其分的贊揚使我高興得臉都紅了。我感到新鮮和愉快的是,他這個父親的朋友和同輩,單獨跟我一本正經地談話,不再像從前那樣把我當孩子看待。這時,卡嘉上樓去安頓宋尼雅睡覺,客廳里只剩下我們兩人。
他對我講到我的父親,講到他們怎么成為朋友,當我還在念識字課本、玩玩具時,他們過得多么愉快。通過他的講述,我的頭腦里第一次出現了父親平易近人的可愛形象,這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他還問我愛好什么,讀些什么書,打算做什么,還給我出主意。現在,他對我來說已不是個愛開玩笑、愛逗弄我的樂天派,而是個嚴肅熱情而又平易近人的人,我不由得對他產生了敬意和好感。同他說話,我感到輕松愉快,同時又不免有點緊張。我說每句話都有點顧慮,我作為父親的女兒已獲得他的好感,但我希望以我自身的優點來贏得他的喜歡。
卡嘉安頓宋尼雅睡下后,走過來加入我們的談話。她對他說我總是沒精打采,這一點我自己對他只字沒提。
“原來她沒把最重要的事告訴我,”他責備似的搖搖頭,笑瞇瞇地對我說。
“這有什么可說的!”我說,“這事很無聊,而且快過去了。”(現在我真的覺得,我的苦悶不是即將過去,而是已經過去,甚至根本不曾有過。)
“做人不能忍受孤獨,這可不好,”他說,“難道您是位小姐嗎?”
“我當然是小姐。”我笑著回答。
“我看,您是個庸俗的小姐,人家欣賞您,您就有勁,等到只剩下一個人,您就沒精打采,什么興致也沒有,您活著只是為了讓人家欣賞,可完全不是為了自己。”
“您對我的看法不錯呀。”我沒話找話。
“不!”他沉吟了一會兒說,“難怪您像您父親,您有點像他,”他那善良親切的眼神使我又高興又羞怯。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他那快樂的相貌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就是他那獨特的眼神,這眼神最初開朗,然后越來越深沉,而且含有幾分憂郁。
“您不應該也不可以覺得無聊,”他說,“您有您懂得的音樂,有書,您可以學習,您前途無量。現在應該努力,免得將來后悔。再過一年就太晚了。”
他同我說話就像父親或者叔叔,但我覺得他在竭力像平輩那樣待我。我感到又生氣又高興,生氣的是他把我看得比自己低,高興的是,他就是為了我一人竭力想顯得與本來不一樣。
晚上其余的時間他同卡嘉談家務。
“好,再見,親愛的朋友們。”他站起來說,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
“我們什么時候再見?”卡嘉問。
“春天,”他回答時仍舊拉住我的手,“現在我要到達尼洛夫卡去(我家的另一個村子),到那邊去了解一下情況,盡可能做些安排,然后去莫斯科,辦點私事,到夏天我們就可以常常見面了。”
“為什么要這么久?”我十分傷心地說;說實話,我已希望天天都能見到他,我覺得舍不得他走,擔心我又會感到憂郁。這種心情一定在我的眼神和語調里流露出來。
“是的,您應該多用功,不要悶悶不樂。”他說,我覺得他的語氣太冷漠平淡。“到春天我要來考您。”他添加說,放下我的手,眼睛沒看我。
我們在前廳里送他,他匆匆穿上皮大衣,目光還是避開我。“他何必這樣呢!”我想,“難道他以為他瞧瞧我,我就那么得意嗎?他是個好人,是個很好的人……但也僅此而已。”
不過那天晚上我和卡嘉好久都沒有睡著,一直談著話,不是談他,而是談我們今年怎樣消夏,到哪兒過冬和怎樣過冬。“何必呢?”那個可怕的問題已不再在我頭腦里出現。我覺得非常簡單明了的是,活著就是為了幸福,而且在我的想象中未來充滿著幸福。我們這座陰暗的波克羅夫斯科耶老宅仿佛突然變得生氣蓬勃,充滿了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