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八卷:哥薩克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846字
- 2020-07-06 14:28:24
三死
1
秋天,兩輛馬車在大道上疾馳。前面的轎車上坐著兩個女人。一個是貴夫人,身體消瘦,臉色蒼白。另一個是使女,臉色紅潤,體態(tài)豐滿。使女干枯的短發(fā)老從褪色的帽子里掉下來,她只好用戴破手套的凍紅的手不時把頭發(fā)塞進去。她那高高的胸脯裹著粗披巾,散發(fā)出健康的氣息。她那雙烏溜溜的眼睛時而望望窗外掠過的田野,時而怯生生地瞧瞧太太,時而不安地打量馬車的角落。她的鼻子前面晃動著太太那頂掛在網(wǎng)架上的帽子,她的膝蓋上躺著一條小狗,她的腿因地上放著一堆匣子而高高地翹著,在車座彈簧的抖動聲和車窗玻璃的丁丁聲中,可以隱隱聽見她的鞋底碰到匣子的聲音。
貴夫人雙手疊放在膝蓋上,閉著眼睛,稍稍皺起眉頭,從胸膛里咳嗽著,身子靠在背后的靠墊上微微搖晃。她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睡帽,嬌嫩白凈的脖子上系著一條淺藍色頭巾。睡帽底下露出筆直的頭路,把她那搽過油的平整的淡褐色頭發(fā)分開,蒼白的頭路顯得沒有生氣,像死人的皮膚一樣。她的臉清秀美麗,但皮膚松弛枯黃,兩頰和顴骨泛出紅潮。她的嘴唇干燥,不斷翕動;稀疏的睫毛沒有卷起;凹陷的胸脯使她的旅行呢外套現(xiàn)出一條條直褶。她雙目緊閉,臉上現(xiàn)出疲倦、煩躁和常有的痛苦神色。
聽差雙肘支著軟椅,在馭座上打瞌睡。驛車夫神氣活現(xiàn)地吆喝著,趕著四匹熱汗淋漓的高頭大馬,偶爾回頭望望后面篷車上吆喝著的另一名馬車夫。寬闊的平行車轍在泥濘的石灰路上均勻而迅速地向前伸展。天空陰沉寒冷,黑霧不斷降落到田野和大路上。馬車里很悶,散發(fā)出花露水和塵土的氣味。病人把頭往后一靠,慢慢睜開眼睛,她那雙眼睛又大又亮,黑得很美。
當使女外套的下擺稍稍觸到太太的腿時,她就用消瘦的纖手神經(jīng)質(zhì)地把它推開,并且說:“又來了!”她的嘴痛苦地癟了一下。瑪特廖莎雙手提起外套,用強壯的腿支起身子,坐得遠一點。她那嬌嫩的臉上泛起鮮艷的紅暈。病人那雙美麗的烏黑眼睛緊緊盯著使女的一舉一動。太太兩手按住座位,也想支起身子坐得高些,但她力不從心。她的嘴癟了一下,整個臉由于無可奈何的自嘲而變得難看。“你哪怕幫我一把也好啊!……唉!不必了!我自己也能,只是對不起,別把麻袋之類的東西放在我背后!……既然你不會,那就別來碰我!”太太閉上眼睛,接著又迅速地抬起眼皮,瞧了使女一眼。瑪特廖莎望著她,咬著紅紅的下唇。病人從胸膛里吐出深沉的嘆息,但嘆息到一半又變成了咳嗽。她轉(zhuǎn)過臉去,皺起眉頭,雙手按住胸口。咳嗽完了,她又閉上眼睛,仍舊一動不動地坐著。轎車和篷車駛進了村莊。瑪特廖莎從披巾下伸出一只胖鼓鼓的手,畫了個十字。
“什么事?”太太問。
“到站了,太太。”
“我問你為什么畫十字?”
“有座教堂,太太。”
病人轉(zhuǎn)身對著窗外,睜大眼睛望著馬車經(jīng)過的那座鄉(xiāng)村教堂,動手慢慢地畫十字。
轎車和篷車同時在驛站前停下。病人的丈夫和醫(yī)生下車來到轎車跟前。
“您覺得怎么樣?”醫(yī)生把著她的脈問。
“哦,怎么樣,我的朋友,你累了嗎?”丈夫用法語問,“你不想下車嗎?”
瑪特廖莎抱起包裹縮在角落里,免得妨礙他們談話。
“沒什么,還是那樣,”病人回答,“我不下車。”
丈夫站了一會兒,走進驛站。瑪特廖莎霍地跳下馬車,踮著腳尖跑過泥濘地,也走進驛站大門。
“就算我身體不好,也不能成為您不吃早飯的理由。”病人含笑對站在車窗旁的醫(yī)生說。
“他們誰也不來管我,”醫(yī)生剛輕手輕腳地離開她,跑上驛站臺階,她就這樣自言自語,“他們身體好,什么都不在乎。哦!天哪!”
“怎么樣,愛德華·伊凡諾維奇?”丈夫遇到醫(yī)生,快樂地笑著搓搓手說,“我吩咐他們把食盒拿進來,您覺得怎么樣?”
“行。”醫(yī)生回答。
“那么,她怎么樣?”丈夫壓低聲音,揚起眉毛,嘆了口氣說。
“我說過:她不僅到不了意大利,能到莫斯科就算不錯了。特別是碰到這種天氣。”
“那怎么辦呢?哦,天哪!天哪!”丈夫用手掩住眼睛說。“拿到這兒來!”他對端食盒進來的仆人說。
“本來就該待在家里。”醫(yī)生聳聳肩膀回答。
“您說,我有什么辦法呢?”丈夫反問道,“不瞞您說,我曾想盡辦法留住她,我提到費用,提到不得不撇在家里的孩子,提到我的工作,可她什么都不聽。她定了在國外生活的計劃,仿佛她是個健康人。但如果把她的病情如實告訴她,那就等于要她的命。”
“其實她已經(jīng)沒命了,華西里·德米特里奇,這一點您心里要有數(shù)。人沒有肺不能活,而肺又不能重新生出來。這確實很傷心,難受,但是有什么辦法呢?你我所能做到的,只是讓她死得盡可能平靜些。現(xiàn)在得請神父了。”
“哦,天哪!您要明白我的處境,要問問她有什么遺愿。聽天由命吧,我可不能對她說這事。您知道,她這人多么善良……”
“不論怎么說,您還得勸她等路凍硬了再走,”醫(yī)生意味深長地搖搖頭說,“要不路上會出事……”
“阿克秀莎,喂,阿克秀莎!”驛站長的女兒從頭上套上一件短襖,在泥濘的后門臺階上跺著腳,尖聲喊道,“我們?nèi)デ魄葡柦鸺业奶瑩?jù)說她得了肺病,要到外國去,我還從沒見過害癆病的人是什么樣子。”
阿克秀莎從門里跳出來,兩人手拉著手跑到大門外。她們放慢腳步走過馬車,向開著的車窗張望了一下。病人向她們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她們好奇的神色,就皺起眉頭轉(zhuǎn)過臉去。
“我的媽呀!”驛站長的女兒連忙轉(zhuǎn)過頭來說。“她原來是個多么漂亮的美人,可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了?簡直可怕。阿克秀莎,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
“是啊,真瘦呀!”阿克秀莎附和說。“我們假裝到井邊去,再去看看。瞧,她轉(zhuǎn)過頭去,可我還是看見了。真可憐,瑪莎。”
“路上真泥濘啊!”瑪莎回答。接著兩人都跑回大門里去。
“我的樣子一定很可怕,”病人想,“但愿快一點到國外,快一點到國外,到了那邊很快就會康復(fù)了。”
“你覺得怎么樣,我的朋友?”丈夫走到馬車跟前,嘴里還嚼著東西,說。
“問來問去就是這句話,”病人想,“自己還在吃東西!”
“沒什么,”她透過牙縫說。
“要知道,我的朋友,我擔心這種天氣趕路對你更不好。愛德華大夫也這么說。我們還不如回去吧?”
她氣呼呼地不吭聲。
“天氣說不定會好起來,到那時路也就好走了,你的身體也會好些,那時我們再一起去。”
“對不起。要是我早先不聽你的話,我現(xiàn)在已到了柏林,身體也完全康復(fù)了。”
“有什么辦法呢,我的天使,你知道那是辦不到的。可現(xiàn)在,你要是肯再等一個月,你的身體就會大大康復(fù),我也可以把事情辦完,我們還可以把孩子帶去……”
“孩子們身體健康,可是我有病。”
“不過你要明白,我的朋友,在這樣的天氣里,萬一你的病在路上加重……不然至少還在家里。”
“家里,家里怎么樣?……叫我死在家里嗎?”病人暴躁地說。但死這個字顯然使她害怕,她懇求而又詢問似地對丈夫瞧瞧。丈夫垂下眼睛沒做聲。病人的嘴突然像孩子似的癟了一下,接著眼淚奪眶而出。丈夫用手帕捂住臉,默默地從馬車旁走開去。
“不,我要去。”病人抬起眼睛望著天空,抱著雙臂,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低聲說著話。“天哪!這是為什么呀?”她說。淚水流得更多了。她熱烈地祈禱了很久,但胸口還是感到疼痛,喘不過氣來;天空、田野和道路還是那么陰沉灰暗,秋天的黑霧還是那樣不密不稀地落在泥濘的道路上、屋頂上、馬車上和車夫們的皮襖上。車夫們熱烈而快樂地交談著,給車輪抹油,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