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五卷:哈魯穆拉特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6390字
- 2020-07-06 14:28:48
舞會以后
“你們說,人自己無法分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壞,問題全在于環境,是環境擺布人。可我認為問題全在于機遇。好哇,就拿我自己經歷的一件事來說吧……”
我們談到,一個人要做到完美無缺,先得改變生活的環境。這時,受大家尊敬的伊凡·華西里耶維奇就說了上面這段話。其實誰也沒有說過人自己無法分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但伊凡·華西里耶維奇有個習慣,總喜歡解釋自己在談話中產生的想法,順便講講他生活里的一些事。他講得一來勁,往往忘記為什么要講這些事,而且總是講得很誠懇,很真實。
這次也是如此。
“就拿我自己的事來說吧。我這輩子這樣過而不是那樣過,并非由于環境,完全是由于別的原因。”
“由于什么原因?”我們問。
“這事說來話長。要讓你們明白,不是三言兩語講得清的。”
“噢,那您就給我們講一講吧。”
伊凡·華西里耶維奇想了想,搖搖頭說:
“是啊,一個晚上,或者說一個早晨,就使我這輩子的生活變了樣。”
“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這么一回事:我那時正熱戀著一位姑娘。我戀愛過好多次,但要數這次愛得最熱烈。事情早就過去了,如今她的幾個女兒也都已出嫁了。她叫……華蓮卡……”伊凡·華西里耶維奇說出她的名字。“直到五十歲還是個極其出色的美人。不過,在她年輕的時候,在她十八歲的時候,就更迷人了:修長、苗條、秀麗、端莊——實在是端莊。她總是微微昂起頭,身子挺得筆直,仿佛只能保持這樣的姿態。這種姿態配上美麗的臉蛋和苗條的身材——她并不豐滿,甚至可以說有點瘦削——就使她顯得儀態萬方。要不是從她的嘴唇,從她那雙亮晶晶的迷人的眼睛,從她那青春洋溢的可愛的全身,都流露出親切而永遠快樂的微笑,恐怕沒有人敢接近她。”
“伊凡·華西里耶維奇講起來真是繪聲繪色,生動極了。”
“再繪聲繪色也無法使你們想象她是個怎樣的美人。但問題不在這里。我要講的是40年代的事。當時我在一所外省大學念書。那所大學里沒有任何小組[1],也不談任何理論——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們都很年輕,過著青年人特有的生活:念書,作樂。我當時是個快樂活潑的小伙子,家里又有錢。我有一匹烈性的遛蹄馬,常常陪小姐們上山滑雪(當時溜冰還沒流行),跟同學一起飲酒作樂(當時我們只喝香檳,沒有錢就什么也不喝,可不像現在這樣喝伏特加)。不過,我的主要興趣是參加晚會和舞會。我舞跳得很好,人也長得不難看。”
“得啦,您也別太謙虛了,”在座的一位女士插嘴說,“我們早就從銀版照相上看到過您了。您不但不難看,而且還是個美男子呢。”
“美男子就美男子吧,問題不在這里。問題是,正當我跟她熱戀的時候,在謝肉節最后一天,我參加了本城首席貴族家的一次舞會。他是位和藹可親的老頭兒,十分有錢,又很好客,還是宮廷侍從官。他的夫人同樣心地善良,待人親切。她穿著深咖啡色絲絨連衣裙,戴著鉆石頭飾,袒露著她那衰老虛胖的白肩膀和胸脯,就像畫像上的伊麗莎白女皇[2]那樣。這次舞會非常精彩:富麗堂皇的舞廳,有音樂池座,一個酷愛音樂的地主的農奴樂隊演奏著音樂,還有豐盛的菜肴和滿溢的香檳。雖然我也喜歡香檳,但那天沒有喝,因為我就是不喝酒也在愛情里沉醉了。不過,舞我跳得很多,跳得都快累倒了:一會兒卡德里爾舞,一會兒華爾茲,一會兒波爾卡,自然總是盡可能跟華蓮卡一起跳。她穿著雪白的連衣裙,束著玫瑰紅腰帶,手戴長達瘦小臂肘的白羊皮手套,腳穿白緞便鞋。跳瑪祖卡舞的時候,有人搶在我前頭。那個可惡之至的工程師阿尼西莫夫一見她進來,就請她跳舞。我至今還不能原諒他。我那天去理發店買手套[3]來晚了一步。結果瑪祖卡舞我沒有跟華蓮卡跳,而跟一位德國小姐跳——我以前也向她獻過殷勤。不過那天晚上我擔心對華蓮卡很不禮貌:我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沒有瞧過她一眼,我只看見那穿白衣裳、束紅腰帶的苗條身影,只看見那有兩個小酒窩的緋紅臉蛋和那雙嫵媚可愛的眼睛。其實不光是我,不論男的還是女的,人人都在欣賞她,盡管她使所有在場的女人都黯然失色。誰也忍不住不欣賞她啊。
“照規矩,瑪祖卡我不是跟她跳的,而實際上我一直在跟她跳。她穿過整個舞廳,落落大方地向我走來。我不待她邀請,就連忙站起來。她嫣然一笑,以酬謝我的機靈。我們兩個男舞伴[4]被帶到她跟前,她沒有猜中我的代號[5],只得把手伸給另一個男人。她聳聳瘦小的肩膀,向我微微一笑,表示歉意和安慰。瑪祖卡中間插進華爾茲,我就跟她跳了好多圈。她跳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笑瞇瞇地對我說‘再來一次’。我就一次又一次地同她跳,但一點也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身體。”
“嘿,怎么會感覺不到身體?您摟住她的腰,一定會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和她的身體。”一個客人說。
伊凡·華西里耶維奇頓時臉漲得通紅,氣沖沖地喝道:
“哼,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哪,你們心目中只有一個肉體。我們那個時候可不同,我愛她愛得越熱烈,就越不注意她的肉體。如今你們只看到大腿、腳踝和別的什么,你們恨不得把所愛的女人脫個精光。可我就像優秀作家阿爾封斯·卡爾[6]說的那樣,我的愛人永遠穿著青銅衣服。我們不是把人家的衣服脫光,而是像挪亞的好兒子[7]那樣把赤裸的身子遮起來。哼,算了吧,反正你們不會懂的……”
“別理他。后來怎么樣?”我們中間有人說。
“好。我就這樣多半跟她跳,也沒注意時間是怎么過去的。樂師們都已筋疲力盡——舞會快到結束時總是這樣的——反復演奏著同一支瑪祖卡舞曲,客廳里的老先生和老太太都已離開牌桌,等著吃晚飯,男仆們端著飯菜來回奔走。時間已是半夜兩點多了,必須抓緊利用最后幾分鐘時間。我又一次選定了她。我們在舞廳里都轉了百來次了。
“‘吃過晚飯還跟我跳卡德里爾舞嗎?’我領她入席時問。
“‘當然,只要家里不叫我回去。’她含笑說。
“‘我不放你走。’我說。
“‘把扇子還給我。’她說。
“‘我舍不得還。’我說著把那把普通的白羽毛扇子還給她。
“‘那就給您這個,省得您舍不得。’她從扇子上拔下一根羽毛送給我,說。
“我接過羽毛,只能用目光來表示我的喜悅和感激。我不僅覺得快樂和滿足,也感到幸福和陶醉。我心里充滿善良的感情,我不是原來的我,而是一個只能行善、不知有惡的圣人。我把羽毛藏進手套里,呆呆地站在她旁邊,再也離不開她。
“‘您瞧,他們在請爸爸跳舞呢。’她對我說,指指她那個體格魁偉、戴銀色上校肩章的父親。他跟女主人和另外幾位太太站在門口。
“‘華蓮卡,過來!’戴鉆石頭飾、袒露著伊麗莎白女皇式肩膀的女主人大聲叫道。
“華蓮卡向門口走去,我跟在她后面。
“‘好姑娘,勸您爸爸跟您跳一次吧。喂,彼得·符拉迪斯拉維奇,請!’女主人對上校說。
“華蓮卡的父親是個體格魁梧、相貌端莊的老人。他容光煥發,臉色紅潤,留著兩撇尼古拉一世式鬈曲的銀白小胡子和跟小胡子連成一片的銀白絡腮胡子,兩邊鬢發向前梳。他那明亮的眼睛和嘴唇也像女兒一樣流露出親切愉快的微笑。他儀表堂堂,寬闊的胸脯像軍人那樣高高隆起,胸前掛著幾枚勛章。他的肩膀強壯結實,兩腿勻稱修長。他是個尼古拉一世時代典型的軍事長官。
“我們走到門口,老上校嘴里說他對跳舞早已荒疏,但還是笑瞇瞇地把左手伸到腰部,解下佩劍,把它交給一個殷勤的年輕人,右手戴上麂皮手套。‘一切都得照規矩辦。’他含笑說,抓住女兒的手,側過身來等待著音樂的拍子。
“等瑪祖卡舞曲一開始,他就敏捷地用一只腳跺了跺,再伸出另一只腳,魁偉的身子時而輕盈平穩,時而用靴子重重地跺了跺,兩腳相碰,興奮地在舞廳里旋轉起來。華蓮卡的優美身影在他的周圍飄翔著,及時收縮和邁開她那穿著白緞鞋小腳的步子,輕巧得沒有一點聲音。舞廳里人人注視著這對舞伴的每個動作。我呢,不僅欣賞他們的舞姿,簡直感到心醉神迷。我特別喜歡他那雙被褲腳帶繃緊的上等牛皮靴。那不是時髦的尖頭靴,而是老式平跟方頭靴。這雙靴子顯然是部隊靴匠做的。我想:‘為了把女兒打扮得漂漂亮亮帶進交際場,他就不買時髦的靴子而穿部隊制的靴子。’我這樣想著,對這雙方頭靴也就更有好感了。他的舞技原來一定很出色,如今人發胖了,雖然很想跳各種快速的優美步子,但兩腿彈性不足。不過他還是麻利地跳了兩圈。他敏捷地分開兩腿又合攏,然后單膝跪下,他的身子顯得有點笨重,勾住了女兒的裙子,但女兒笑瞇瞇地理好裙子,又輕盈地繞著他跳了一圈。這時在場的人都熱烈鼓掌。他有點費力地站起來,溫柔而親熱地用雙手抱住女兒的頭,吻了吻她的前額,然后把她領到我跟前,以為我要跟她跳舞。我說,這會兒我不是她的舞伴。
“‘噢,那也沒關系,現在您就跟她跳吧。’他和藹可親地微笑著,把佩劍插到武裝帶里。
“瓶里的水只要倒出一滴,里面的水就會咕嘟咕嘟地沖出來,同樣,我心里對華蓮卡的愛也使我身上蘊藏著的全部愛一古腦兒傾瀉出來。我就用我全部的愛擁抱著整個世界。我愛那戴著頭飾、袒露著伊麗莎白式胸脯的女主人,我愛她的丈夫,我愛她的客人、她的仆人,甚至愛那個對我板著臉的工程師阿尼西莫夫。對于她的父親,連同他日常穿的皮靴和像他女兒一樣親切的微笑,我則充滿了一種熱烈而溫柔的感情。
“瑪祖卡舞結束了,主人夫婦請客人入席,但老上校說他明天得早起,謝絕參加,接著就向主人告辭。我擔心他會把女兒帶走,幸虧她跟她母親都留了下來。
“晚飯后,我跟她跳了她剛才答應跟我跳的卡德里爾舞。盡管我已感到無比幸福,可是我的幸福感還在不斷地增長。我們只字不提愛情。我沒有問她,也沒有問我自己,她愛不愛我。只要我愛她,這就足夠了。我擔心的只是,別讓人家破壞我的幸福。
“我回到家里,脫下衣服,打算睡覺,可是發覺根本沒法睡。我手里拿著那片從她扇子上拔下的羽毛和她的一只手套。這只手套是我扶她母親和她上車時,她送給我的。我望著這兩樣東西,不用閉上眼睛,就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一會兒,她在挑選舞伴時猜我的代號,用親切的聲音問:‘是不是“驕傲”?呃?’說著快樂地伸給我一只手;一會兒,她在餐桌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香檳,親熱地瞧著我。不過在我頭腦里浮現的多半是她跟父親跳舞的情景,她身子輕盈地在父親周圍打轉,得意洋洋地瞧著贊賞的觀眾。我對這父女倆不禁都產生了親切的感情。
“當時我跟后來故世的哥哥住在一起。我哥哥不喜歡社交活動,從不參加舞會。他正在準備考副博士,過著極其嚴肅的生活。那天他已睡了。我瞧瞧他那埋在枕頭里、半被法蘭絨毯子遮住的腦袋,不禁憐惜起他來了。我對他不能分享我所體會的幸福感到惋惜。服侍我們的農奴彼得魯施卡擎著蠟燭出來迎接我。他要幫我脫衣服,可我叫他回去休息。我看到他那睡眼惺忪的模樣和蓬亂的頭發,心里很同情他。我踮著腳尖走進自己屋里,竭力不弄出聲音,在床上坐下來。哦,我太幸福了,我沒法睡。再說,我在爐子燒得很旺的屋里感到悶熱,就沒脫衣服,悄悄地走到前廳,穿上外套,打開大門,走到街上。
“我四點多鐘離開舞會,回到家里又坐了一會兒,大約有兩個小時,所以我出門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那是在謝肉節,天氣多霧,路上積雪漸漸融化,屋檐上滴著水。老上校住在城郊,靠近田野,田野的一頭是所游樂場,另一頭是女子中學。我穿過冷清的胡同來到大街上。我在大街上遇到一些行人,還有在薄雪地上運送木柴的雪橇。馬匹套著光滑的車軛,有節奏地搖擺著濕漉漉的腦袋;車夫身披蓑衣,腳穿肥大的皮靴,在運貨雪橇旁啪噠啪噠地走著;街兩邊的房屋在霧中顯得格外高大——這一切在我看來都特別親切,特別有意思。
“我來到他們家所在的田野上,看見游樂場附近有一大團黑糊糊的東西,還聽到從那里傳來的笛聲和鼓聲。我的心情一直很輕松愉快,耳邊老是縈回著瑪祖卡舞曲。但這會兒聽到的卻是另一種音樂,又粗野,又刺耳。
“‘這是怎么回事?’我邊想邊沿著田野中被車馬軋平的光滑道路往那里走去。我走了百來步,透過一片迷霧看出那里有許多黑糊糊的人影。顯然是一群士兵。‘準是在上操。’我想,同時跟一個身穿油膩短皮襖和圍裙、手里拿著一樣東西走在前頭的鐵匠一起,往那里走去。穿黑軍服的士兵分兩行面對面持槍立正,一動不動。鼓手和吹笛子的站在他們背后,反復奏出粗野刺耳的旋律。
“‘他們這是在干什么呀?’我問站在身邊的鐵匠。
“‘對一個韃靼逃兵執行夾棍刑。’鐵匠望著士兵行列的盡頭,憤憤地說。
“我也往那邊望去,看見兩行士兵中間有一樣可怕的東西在向我逼近。原來是一個光著上身的人,兩手分別被捆在兩支步槍上,兩個士兵握住槍的一端押著他走。旁邊有一個穿軍大衣、戴軍帽、身材魁梧的人,我覺得有點面熟。犯人渾身痙攣,兩腳沙沙地踩著融雪,身上挨著雨點般從兩邊打來的棍子,踉踉蹌蹌地向我走來,一會兒身子向后倒,于是兩個用槍押著他的軍士就把他往前推,一會兒身子向前栽,于是軍士便把他往后拉,不讓他栽倒。那個身材魁梧的軍官步伐穩健,大搖大擺地緊緊跟在后面。原來就是那個臉色紅潤、留著銀白色小胡子和絡腮胡子的上校,華蓮卡的父親。
“犯人每挨一下棍子,仿佛很驚訝似的,把他那痛苦得起皺的臉轉向棍子落下的那一邊,露出雪白的牙齒,反復說著同一句話。直到他走得很近了,我才聽清那句話。他不是在說,而是在嗚咽:‘好兄弟,行行好吧!好兄弟,行行好吧!’可是好兄弟并沒有行行好。當這一伙人走到我跟前時,我看見對面一個士兵斷然向前邁出一步,呼地一聲揮動棍子,狠狠打在韃靼人的背上。韃靼人身子向前猛沖了一下,但被軍士拉住。從另一邊又打來同樣的一棍,接著又是這邊一棍那邊一棍。上校在旁邊走著,一會兒望望自己腳下,一會兒瞧瞧罪犯。他吸了一口氣,鼓起兩頰,撅著嘴唇,慢慢把氣吐出來。當這伙人走到我旁邊時,我從兩行士兵中間瞥了一眼犯人的脊背。這是一塊色彩斑駁、血肉模糊的奇形怪狀的東西,我簡直無法相信這是人的身體。
“‘哦,天哪!’鐵匠在我旁邊說。
“這伙人漸漸遠去,兩邊的夾棍仍不斷落在渾身抽搐、步履踉蹌的犯人身上,鼓聲和笛聲仍響個不停,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上校仍步伐穩健地在犯人旁邊走著。突然,上校停住腳步,接著快步走到一個士兵跟前。
“‘你這不是在敷衍塞責嗎?哼,我要讓你知道敷衍塞責的后果。’我聽見他憤怒的吆喝聲。
“我看見他舉起戴麂皮手套的手,猛地給那被嚇壞的個兒矮小、力氣不大的士兵一下耳光,以懲罰他沒有使勁往那韃靼人紫紅的脊背上打棍子。
“‘拿幾根新棍子來!’他一面叫,一面向四周環顧著,終于看見了我。他裝作不認識我,惡狠狠、氣沖沖地皺起眉頭,迅速地轉過臉去。我覺得羞愧難當,眼睛不知往哪里瞧才好,仿佛我犯了見不得人的大罪,被人揭穿了。我垂下眼睛,慌忙跑回家去。一路上我的耳朵里忽而響起鼓聲和笛聲,忽而傳來‘好兄弟,行行好吧!’忽而聽到上校嚴厲的怒吼聲:‘你這不是在敷衍塞責嗎?’我心里產生了一種近似惡心的感覺,不得不幾次停下腳步。我覺得那個驚心動魄的場面在我內心造成的極度恐怖統統就要嘔出來。我不記得我是怎樣回家和躺下的。可是一閉上眼睛,我又聽到和看到那一切,于是連忙爬了起來。
“‘他顯然懂得一個我不懂得的道理,’我想到上校。‘要是我也懂得他所懂得的那個道理,我就能理解我所看到的一切,也就不會覺得痛苦了。’但不管我怎樣苦苦思索,還是無法懂得上校所懂得的道理。直到晚上我才睡著,而且是在朋友家喝得爛醉以后。
“哦,你們以為我當時就明確這是一樁壞事嗎?根本沒有。我當時想:‘既然他們干得那么認真,并且人人都認為必要,可見他們一定懂得一個我所不懂的道理。’我竭力想弄個明白。可是不管我怎樣努力,都是徒然。就因為弄不明白,我無法進軍界服務,當差也沒有當成,我這人就像你們看到的那樣,成了個廢物。”
“嘿,我們可知道您是個怎樣的廢物,”我們中間有個人說,“還不如說:要是沒有您,這世界還會產生多少廢物。”
“得了,這可是十足的胡說。”伊凡·華西里耶維奇十分惱恨地說。
“那么愛情呢?”我們問。
“愛情嗎?愛情從那天起就一落千丈。當她像原來那樣含笑沉思的時候,我立刻想起那天廣場上的上校,心里就覺得別扭和不快。我跟她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愛情也就這樣消失了。天下就有這樣的事,它會徹底改變一個人的生活,改變他生活的方向。可你們還說……”他就這樣結束了他的話。
1903年8月20日于雅斯納雅·波良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