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想起海子

  • 生命的走向
  • 蔡錚
  • 2396字
  • 2020-08-10 17:04:22

開車去做生意的路上想起海子,有些感動,忽然想到他是二十年前的這個季節離世,便想寫幾個關于他的字,算作紀念。

我跟海子只見過一面。那是八八年十二月,我到詩刊社去找唐曉渡,碰上海子。海子的樣子讓我寒心:瘦小低矮,小臉凍得紅撲撲的,幾根黃軟的胡須,兩鬢也有些黃軟的毛,清涕流流的。他的樣子讓我想起尼采。我有點可憐他,想交朋友的事就算了。朋友一平老想撮合我們認識,說也許只有你跟他談得來。握過手互相介紹后他說他看過我的《存在》,很喜歡。那是我油印的兩千多行上下兩冊的詩集,沒人看得下去,想他是從一平那兒拿的。聽了這話,我就想我們該成為朋友。

一會武漢寫詩的柳火生來了,我便建議我們一塊步行去一平家。曉渡說他晚點來,我便帶著火生和海子上一平家。我們先到附近的菜場買菜。海子拿起這個,問問價,放下,拿起那個,掂掂,又放下,最后從瘦牛仔褲口袋里摳出錢買了拳頭大的一包花生米。我把袋里的錢都買了菜,連搭車的錢都未留(我可步行去坐部隊的班車)。回來的路上,海子拖在我們屁股后頭,勾肩縮背,清涕流流的,一副落落寡合的樣子。我和火生不得不時時慢下來等他。我就想這樣的人肯定會寫出好詩,沒女孩會喜歡他這猴樣,可他又注定要為女孩發瘋。

一會曉渡來了,我們便喝酒。海子喝了一點就臉紅,鼻涕更流得放肆,他常忘了抹,讓我恨不得替他代勞。他說他可以一口干一瓶白酒,我說你這樣子怎么能喝那么多。他說喝完到廁所用手摳喉嚨,一摳就吐出來了,吐個精光,睡一覺就沒事了。我忍不住笑,說你吐了,證明你不能喝;你喝了把它吐出來,等于白喝,那干嘛還要喝?吐多難受。他說一點也不難受,快當得很,他老這樣。他直愣愣瞪著我,好像我沒吐過酒,不知道吐酒的樂趣,讓我笑得要噴酒。

我們聊了很久,留了通信地址,交換了手頭的詩作,相約再見后便分手了。

那時海子在政法大學教書,我在空軍的一所學院教英文。春天來了,空氣里漂浮著一股莫名的絕望。我感到詩寫竭了,腦子常常脹痛,感到未來的許多日子可以省略,感到這個我可有可無。那種絕望壓迫著我,讓我坐臥不安。好在還可會友,便寫信叫海子來。我們通過幾封信。三月間他給我的最后一封信中說他下月就來。四月初不見他來,我便去北京找他。

那天夜里我住在北大中文系的一湖北老鄉那兒,準備第二天搞清車次就去找他,要他摳腰包。夜里很晚了,隔壁一個同學進來說他們正在募捐,為海子。我很奇怪,說你說的是哪個海子,他說是那個寫詩的海子。我說我正要去找他,你們給他們募什么捐。他說他自殺了,幾天前在山海關臥軌了。我不相信,問了好幾個人,他們說真的,說今天夜里有個詩歌朗誦會,一平還朗誦了海子的詩來紀念他。

我的震驚和悲痛無法言說。我找了個北大剛認識的寫詩的女孩,叫她陪我在北大轉了一大圈,我們一路無語。送她回去后我一個人在樓外的水泥地上坐了大半夜。

第二天我趕到一平那兒。一平說海子在山海關臥軌,被碾做幾段。我說他要是上我那兒去玩一趟肯定不會這樣,至少不會這個時候這樣,我要是早些天來找他就好了!一平只是嘆息。我們相對而坐,時時無語。一平說他們家多少代就這一個有出息,他是他們家的太陽,沒有他,這黑暗的日子怎么過?

后來我想尋找海子自殺的動機。一平說他好像愛上一有夫之婦,還有就是海子說他叔父有事沒事就到處挖坑。我想他臉紅涕流就是抑郁癥的跡象。他肯定孤獨。沒有女孩,在北京朋友也不會很多。除了一平,我不知還有多少人會喜歡跟他交往。一平是寬厚的人,一平夫人也熱情好客。他和一平八八年同游過西藏(那次旅行海子寫出了幾首純詩)。瘦弱矮小的海子,一個貧困農村出來的農家孩子,不通世故,不懂基本禮節,窮得剛好能有條褲子穿,在鋼筋水泥堆起來的龐大的北京城晃蕩,只有靠從自己的肉骨中壓榨出細小的文字來證明自己的存在。那文字于他通天接地,浩大無比,但在那鋼筋水泥建筑面前卻渺小得幾等于無。他那么脆弱,從沒學會照料自己,也不會計劃那點工資(他死時欠了朋友些錢),多半饑一餐飽一餐,每天寫作讀書,晨昏顛倒。他的夭折看來在所難免,不自殺也會因病夭折。

后來零星聽說過些海子的事。有回在謝冕家提起海子,謝冕說海子給他印象很深。一次在北大的詩歌朗誦評選會上,海子是評委之一,聽到好詩他就跳到椅子上跺腳鼓掌,大聲叫好,完全不像個評委。有回看人民日報,有個女士說她在西藏見到一個人,問她知不知道他,他叫海子。那女士說她不知道他,她奇怪她為什么要知道他呢?

海子油印在粗糙的紙上的詩我只翻翻,實在看不下去,都當廢紙丟了。后來回武漢上研究生,居然有很多同學很推崇海子。師兄的夫人是詩人,愛海子的詩愛得哭。我說我可能還有些他寫有叫我雅正之類的話的油印詩集。他們求我給他們看看。我暑假回家便翻我的一堆亂書稿,居然找到一本,那是海子給一平,一平轉給我的。我拿到宿舍,丟在桌上,準備給一個海子迷的中文系的朋友,可剛轉身,那東西就不見了,怎么也找不著,搞得我那中文系的朋友以為我騙他。后來我懷疑那是我師兄偷去孝敬他夫人了。海子肯定不知道,死了的他卻得了這么多人的愛(其中很多是美麗的女性)。海子活了二十五年,就我所知,沒人愛過,他死時還多半是個童男子。

又是春天,春天的熱氣撲進車里。這已是海子去世二十年后的春天了。在他死后不久,我就再沒寫過詩。這二十年里,我都在消耗生命以維持生命。如今,我還活在這里,海子卻活在他的詩里,活在那黑夜籠罩的戈壁。此時,我聽到他細弱的哭聲: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海子: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2009年3月8日 于維侖山莊

主站蜘蛛池模板: 越西县| 大安市| 罗定市| 舟曲县| 环江| 恭城| 兴山县| 扶余县| 旬阳县| 城固县| 多伦县| 色达县| 鹤庆县| 铜鼓县| 哈尔滨市| 巴马| 宁波市| 特克斯县| 合江县| 长海县| 措勤县| 胶州市| 潮州市| 台东县| 蒙山县| 和田县| 江城| 老河口市| 峨山| 文化| 阳信县| 长宁县| 综艺| 晋城| 凉城县| 育儿| 彩票| 云浮市| 武穴市| 利津县| 金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