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后葬在奶奶墳邊。據說那是一塊風水寶地,哥哥請人看過,父親也喜歡。父親喜歡因為它向陽、背風。父親怕冷,那地成圓椅形,擋住三面來風,獨開的一面朝向東方。那里地勢很高,太陽一升起就有光照。還有就是父親跟奶奶最有感情,愿意跟奶奶挨著。
父親安葬的前幾天下過雨,新掘的墓穴里不一會就沁了水,挖干了,不一會水又沁進來,人們只好在穴底墊上四塊磚。我們希望那水不至于挨到棺材,挨到棺材也不至于漫上來,到達那未密封的棺蓋。
安葬完父親的第二天又開始下雨,早春的冷雨淅淅瀝瀝下個沒完。我們弟兄坐在屋里,望著檐下不絕如練的雨水,一籌莫展,身如雨淋。雨下了一天,又一天,第三天大哥終于說:“看著老人在水里泡著,我們做后人的怎么安心?”于是我們三弟兄戴了斗笠,穿了蓑衣,扛著鋤頭、鐵鍬出了門。我們要在父親墳前開出一條溝通到墳地下面,使墳地前后不能積水。但在溝通到就要接近下面低地的地方遇到了巖石,沒想到下面的石頭那么硬,只有爆破才能解決。我們挖了一天,精疲力竭,滿身泥水,只開出一條淺溝來,那墳前的水會流走一部分,但不能排盡。大哥只好說,鄰鄉把人葬在河邊,把棺材丟在水里,更多地方還火化,把人燒成灰。但我并未得到安慰,腦子里總有父親浸在水里,棉襖透濕冰涼,臉浮在水面、雙眼緊閉的鏡頭。
父親本不該死。他得的是心肺病,病一來,他就不能吃飯,身上發腫。打兩支葡萄糖,吃點藥,或者干脆硬挺幾天就好了。一好了他就又什么都能做。病好病來,反反復復已好幾年。在他走前一兩年,是我人生中的子夜。我幸免一死,又幸得自由,只是前功盡棄,被部隊開了回來。為了所愛的一個姑娘和父親,我在老家呆了下來,在縣城一中學代課,月薪七十,不夠吃飯,姑娘跟人好了;大哥當民辦教師,養他一家四口;二哥在家,侍奉病弱雙親,負債累累,二十有八,還無人提親,眼看光棍打定了。那是春節過后,我考完研,感覺不佳,時常感到絕望,難免唉聲嘆氣。父親見狀,更加愁苦,只怪我書未讀到,胡作非為。他反反復復痛心疾首地慨嘆:“你怎么這么傻!皇帝怎么能反呢!那是要滿門抄宰的呀!”聽說我出事,他一病不起,已經垂死,待我安然歸來,一見我他又頓時好轉。既沒有滿門抄宰,又沒讓我坐穿牢底,我又安然無恙,實在大喜過望。但全家希望破滅。倆條光棍在父親面前豎著,前途無望,他怎能不病?
醫院父親從未去過,鄰村有人開了一個診所,每當父親生病加重,即呼來那醫生。那醫生勤懇敬業,招之即來。我考完研,回到家,父親正病著,夜里痛起來,常雙腳哆嗦,哼哼叩齒。我問大哥二哥為何不請醫生來,他們說賒欠太多,不敢再去,叫我去請。我身無分文,裹著破大衣,冒著寒風,去找那醫生。醫生一見我就說:“這大年紀了,還整甚么,沒救了,讓他早走少受點苦。我是為你們好。你們家里又不寬裕,何苦花這個冤枉錢!多少人比他病得輕的早就不整了。七十歲了,你們也能安心了。”他很誠懇,我卻恨不得抽他幾個耳光。我沒抽他耳光,也未敢請他來,只求他賒我一點藥,于父親的病無害有益的。他賒我一盒乳液精。我夾了乳液精,于昏天暗地間一步步望回走,忍不住眼淚。回家把藥交給父親,父親反復打量藥盒,見這藥包裝精致,怪我不該花錢,說這樣的藥一定很貴,哪能吃呢,要我去退。我說不讓退,這藥很便宜,吃完再去拿。父親這才把藥收下,叫我千萬不要再亂花錢,說兩條漢子還沒娶媳婦,沒有錢怎么辦哪。
春節期間父親一直病著,到初七那天他已有兩天沒吃什么,身上腫得厲害,他說兩眼發黑。夜里我與他同睡一床,通宵聽著他痛苦的哼哼,我只有緊緊抱住他火燙的雙腳,感受著他的顫抖。我不能這樣下去,一定要去借點錢,于是初八那天決定上縣城去借錢,另外,我不知哪天開學,估計在初八,要捧好這個飯碗,不敢耽誤一天。初八中飯后我就要出門,父親看到我,啞聲問:你要上哪去?怎么還不吃中飯?我說我要去縣城,已吃過。他耳聾得厲害,還是不斷地說該吃中飯呀。我往村外走去,顧不得理他,因為要趕車。走出老遠,回頭見他還呆立在那兒,拄著棍子,哈著腰,好像還在問:上哪兒?怎么不吃中飯呢?他的眼有些渾,一臉的困惑不解,為我匆匆向外走,不吃中飯。
我一直困惑,為什么那天我不耐心告訴他我已吃過了,我是上縣城去,而是匆匆逃離。父親一向最關心我的是我是否吃飽了。我去了部隊,父親最擔心的是我吃不飽,當知道部隊是管飽時他才放心。娘后來說那天直到晚上父親還在問:幼上哪去了?怎么還不回來吃飯?我到了代課的中學,走到會計家門口,又猶豫不敢進去。我不過是個代課老師,怎好借錢呢?如他拒絕我多難堪。在會計家門口轉來轉去,我還是決定離開。初十就要發工資,再等兩天吧。要不就去找從前的戰友借,于是去了一個戰友家。戰友父母見到我非常高興,酒肉款待,但我又難以啟齒向戰友借錢。父親常常挺了過來,再等一天,我拿到錢就回去,馬上把那醫生買到家里來,一針下去,他又會好起來。
初九晚上一回到學校我就接到通知,說是我父親已去世。如晴天霹靂,我腦子里一嗡,頓時空白。我相信父親不過是長時未進食,虛脫而已,只要掐他人中即可蘇醒,再打一針,即可穩定。家里人糊涂,沒人知道這些。夜里已沒車,我慌忙找到輛自行車,于昏茫夜色中往回趕。縣城距家六十余里,山路崎嶇,趕到家時已是夜里十一點。父親躺在地上一堆亂草上,口眼緊閉,遍體冰冷,但腹部尚溫。我忙掐他人中,掐了許久,父親仍口眼緊閉,我只恨自己回來太晚。他于上午斷氣,斷氣前已口不能言,只手指床邊大缸。眾人不解其意,只慌忙抱他下床,擱在地上。直到下午,他斷氣許久之后,母親打開父親做保險柜的大缸,發現里頭有盒乳液精,才明白父親要喝那乳液精。父親并不想死,他以為那盒乳液精是救命丹,不到最后關頭決不啟用。但到最后關頭,鄉親只欲他死得其所,不能死在床上,根本不想救他。好像大家都共同期待著他死去,合謀著讓他死去。如我在他身邊,他斷不會死去!
父親的虛脫而死是我永遠的愧疚。我無數次夢見父親從墳里爬出來,睜著渾濁的眼默默望著我。每次我都被驚醒,驚醒后就無法入睡。我沒法怪那醫生,沒法怪大哥二哥。在我們那兒老人病了,要么自己挺著,要么自殺,很少有第三條路。同村一老人于年前服毒,死后十指流血,那是痛得十指刨地而致。他有四兒二女。但兒女有自己的生活,醫療費貴得兒女根本無法承受。不是兒女不孝,而是他們無能為力。老人因大病而自殺,在我們那里常被視為英雄,村人會稱道說:“這個老人真明理,為后人著想!”父親也流露要以人為榜樣的意思,我勸他別那樣,說那樣別人會罵我們弟兄,因為他的病并非絕癥。在我們那兒,父母無大病而自殺,后人會被指責。大概是為了我們的名聲,父親才沒走那條路。
父親死后不久,我得到通知,考了頭名。這何嘗不是父親教導的結果。父親不識字,卻信“讀得書多勝斗丘”,信知識使人旱澇保收。他講故事時臧否人物,往往只有一句“張三書未讀到,李四書讀得到些”。當然,那讀得到些的穩操勝券,那“書未讀到”的則必敗無疑。以至我現在評判人物,也學父親,常說某某書未讀到,某某書讀得到些。“書未讀到”有兩層意思:第一是你根本沒見過或讀過那些書;第二是你見過或讀過那些書,但沒讀通讀懂,這么一來,讀了等于白讀。毛主席打敗蔣介石,在父親看來,只因毛主席書讀得到一些,蔣介石書沒毛主席讀得到。誰敢說父親錯了?用父親的理論來分析世界形勢,簡直絕了。日本、美國比中國富強乃因日本、美國人民書讀得到些,事情就這么簡單,父親的理論放之四海而皆準。我也相信,人的差別取決于他讀書與否,讀書多少,讀的書好與壞,讀書是否讀到,因此從不敢丟開書。
父親帶著對我的憂慮離去,得到研究生入學通知書后我就想怎么讓父親知道這好消息。要是父親再挺兩個月,這消息會成他最好的藥,他定會活下來,再活十年不成問題。如今陰陽兩世誰能代通音訊?想來想去便決定把入學通知書燒給他。如有陰世,父親定會從此樂得做夢都帶笑。但最后被大哥勸說成只燒通知書的復印件,說反正父親不識字,要的是那個意思。離家上學前我帶著錄取通知書的復印件和一把紙錢,到父親墳頭燒給他。那時父親離去不過半載,墳上已蓬蓬勃勃長起三尺高的雜草。在離家的路上,我一直擔心,父親不識字,拿了那通知書顛來倒去看不明白怎么辦?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