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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時候

  • 生命的走向
  • 蔡錚
  • 12827字
  • 2020-08-10 17:04:22

門縫

那時大人出工,說聲“莫玩水哈”便出門了,我們便在塆前塆后晃蕩。一天我正閑逛,聽到隔壁志發哭。志發是兒寶,他娘怕他玩水,出工時把他鎖在家里。他想鉆出來,腦袋被大門夾住。他鉆不出來扯不回去,哭得口合不攏,眼睜不開。我忙過去救他。我幫他扯頭,一扯,他哭得更尖;我推門,推不動。他哭得我心慌汗冒。我忙把頭塞進門縫去頂著。我頭大,頂住了門。他扯出了頭,門卻把我的頭咬住。我鉆不進去也扯不出來,越扯越痛,門越夾越緊。我痛得大哭,直哭得聲嘶力竭才有大人放工回來把我救出來。

救命恩人

有回我和愛嬌到門前磦邊洗腳,不知怎么就滑下水去。隔壁的奶奶老遠見了,顧不得叫,丟下拐棍,撲下水去救我。她一雙細梭子腳,路都不會走,更不會游泳。她抓住我,自己也下沉,磦邊水最深。那是出工時候,塆里沒人。幸好三紅家請了大刀裁縫在家做衣服。裁縫是個跛子。他正巧出門,看到老太太在塘里砸水,便跛跳到塘邊,蹦下去把老太太和我都扯起來。

我至今還記得娘抱著我,問我是怎么掉水里的。我說是愛嬌推我。后來愛嬌媽便買了個梨子罐頭給我。

在我們那兒,見死不救會終生招人唾罵,救個人卻沒什么。有回父親從街上賣瓜回來,憤憤地說大刀裁縫挑來揀去,氣得他就是不賣給他。我就心想:為什么不送個瓜給他?他救過我的命啊。

死狗

一天我走過巷子,看到志發家的狗死在地上。我吃一驚,叫人,沒人應,便哈下腰去摸它,看它是不是真死了。一摸到鼻上,狗大叫一聲,一口咬我手上,彈開了。我倒地大哭。

志發家人回來,馬上去追狗。狗跑,人追不上。夜里,他們把狗哄進屋,把門堵上,抓住狗,把它吊死,連夜剝皮燉肉。半夜志發娘就端了一碗狗肉送來,說:趁熱吃,吃了就好了。

那是塆里唯一的狗,很漂亮,大家都喜歡。我想起來就為這狗難過。怪我不該碰它?我太小。它不該咬我?那是它的本能。它不該睡那地方?巷子就在志發家隔壁,那里涼快。咬了我一口,它就得死。我們那兒人相信人被狗咬了,吃了那狗肉才會好。

至今我為那狗心痛。

夜光像

全安有個毛主席的夜光像。討全安喜歡的會得他獎賞,可躲到門后黑處看一眼那夜光像。我也得幸,躲到門后的黑處看了那夜光像。那像在黑地里發出渾白。全安憑那夜光像成了王。我想要那個夜光像,但全安把它藏在貼胸的口袋里,扣上袋扣,不時摸一下。全安對我最好,常抱我背我。我便找塊瓦片,偷偷磨,磨得圓圓的,跟夜光像一般大。有回我巴在全安背上,把夜光像從他袋里摸出來,把瓦片填進去。我從他背上下來,繼續跟他玩。玩完,我跑回家,把夜光像藏在雞窩頂上的一只破鞋里,沒人時拿出來躲到門后的黑地里看看過癮。

全安不久發現表袋里只有一塊瓦片。他四處問人,幾天后才找到我頭上。我說我沒拿,叫他們找。哥哥姐姐找遍了所有我能藏東西的地方都找不著。他們就哄我,說要是你拿了,拿出來,還隨時讓你看那夜光像,全安也攪指頭發誓。我終于熬不住,爬上雞塒從破鞋里摸出夜光像。

后來我再也沒見到那夜光像。

金德

金德是父抱養的。父跟我們家沾親,嬸娘一氣生了四個姑娘,個個漂亮。四個花大姐,頂不上一個癩痢兒。嬸娘生不出癩痢兒,便只得抱養。

金德太陽穴上有塊大鏡子,紅赤發亮。他老是裂了嘴笑,笑得露出紅牙肉。有回在牛欄門口玩,他拎起我雙腳,讓我手撐地上推車。我支撐不住,求他放下。他嘎嘎笑,就是不放。我越叫他笑得越響。突然他把我提起來,往前一丟。我臉砸在鐵硬的地上。臉上火燒火燎,一摸,滿手是血。我大哭,跳起來罵他傻兒。我只五六歲,打他不過,只得哭著回去告娘。娘便牽了我找他娘。他娘便罵他,他只是裂嘴笑,露出那紅牙肉。娘便叫我以后別跟他玩。

四年級時我們看了電影回來路過加工廠,不知怎么的小孩們就跟在廠里干活的金德對罵起來。我們人多,他罵不過,便扔石頭砸我們。我正罵得起勁,腳上挨了一石頭。我倒地大哭,被人抬回家。膝下砸了個窟窿,白骨都露出來。上了藥,一個多月才好。三十幾年過去了,我還可摸到那骨頭上凹進去一塊。

地道戰

父親只對我們發過一回脾氣。那回是他在塆子后的稻場上呼叫,叫我們給他送個簸箕去。我們沒聽到,他回來,我們正頭湊在一起看小人書。他一把奪過書,丟進灶膛。我們搶出來,那書已燒得只剩根。我,二哥,姐姐都急死了。那是借的隔壁紅伢的嶄新的《地道戰》。那樣的小人書我們第一次見,不是畫的,是電影鏡頭,三毛六一本。三毛六是一大筆錢,可買兩斤鹽,一斤煤油,是個大勞力一天的工分錢。我們得賠。我們便決定去撿破片賣。撿破片是丑事,但沒法,只得放學后拎了個破袋,到附近塆子人家門前垃圾坑里去撿爛鞋破布到大隊的代銷點賣。一回賣幾分錢。不知撿了多少天,終于湊齊三角六分錢。我和二哥便跑到街上的書店里去買書。三角六分錢遞過去,就得了那光潔嶄新的小人書。我便抱著書,跑過街道。一到街道外我們就躲在田埂背風處,靠躺在草上,趁天黑前的那點昏光看書過癮。

油面

娘叫我和二哥去取油面。油面放上韭菜,香噴噴的,真好吃!家里一年吃不上幾回。有油面吃,我和二哥都巴不得快些把油面取回來。加工廠就在塆后不遠處。我六七歲,二哥八九歲,我們兩人可以把五斤面抬回來。一吃完中飯我就和二哥興沖沖地提了籃子去加工廠。我們等師傅做面。面剛掛出來,我們就跟在面師傅后,求他快些把面給我們。他說等一會。我們等了好久,又求他。面還在木架上掛著。求了好久,他生氣了,說:“還未干!你要,就給你們,可別回來扯皮!”他取下面,稱了,給我們,說:“面還是濕的,拿了就不準退!”

我和二哥高高興興地抬著面條回家,很驕傲提前完成任務。母親休工回來,見到面是濕的,就尖叫著罵:“兩個傻兒!什么都不會做!只知道吃!去換!要干的!換不了就別回來!”我和二哥便都哭。母親大罵一陣后出工去了。

我和二哥哭了一會,只得抬著面回去。二哥和我都不敢開口求那師傅,只提著面跟在他后面。他吼:“干什么?”我只好說面是濕的,我娘叫我們來換。他吼起來:“跟你說了是濕的,你們要!不換不換!”

那師傅丟下我們走了,我們弟兄兩個便蹲地上相對哭,哭到廠里的人都收工回來了。一個叫新普的過來,扶起我們,去找那師傅。那師傅還吼:“不換不換!”新普說:“你跟人家換了,這是兩個孩子。”那師傅不換,新普也只得走了。我們又接著哭。

過了好久,新普又來求這師傅,面師傅才終于給我們換了。我和二哥抽泣著抬著籃子一步一步挨回去。

吃油面的喜悅全沒了。

練功秘方

我老想會功夫。上三年級時在操場上玩,在一堵磚墻后聽同學說悄悄話。一個說他聽說一個練功秘方,說:“你千萬別讓人知道。”另一個說:“我發誓不告人。”這個說:“天不亮起來跑一百步,對準碗口粗的樹打一拳,連打一百天,那樹就斷了,鐵拳功就練出來了。”

聽到這秘方我喜壞了。門前的棗樹正好碗口粗。我忙回家,從棗樹出發到塆子后面的路上量出一百步,在百步的地方用塊石頭做上記號。

夜里我早早睡了。第二天天不亮我就悄悄爬下床,穿上破棉襖。父親問:“起這么早做什么?”我不吭聲,出了房,開了大門,外面還昏黑。我跑出去,跑到那小石頭邊,再開始往回跑。跑到棗樹前,我跳起來,使盡全身力氣,一拳打在棗樹上。三個指節上的皮肉一下全打掉了,血涌出來,痛得鉆心。我忙進屋找把棉花按上。一會棉花被血滲透。天還沒全亮,我又脫了衣上床。手痛得像刀割。

早飯時父親見我手上有血,問我怎么弄的。我忙把手縮到袖里,丟下碗跑了。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我又爬起來,跑到塆后再跑回來,對著棗樹,跳起來又是一拳。手上剛結的痂全打掉了,紅血烏血齊涌,痛得我咬牙切齒。這回血流得更多,蓋上了棉花那血還直滴。父親起來看見了,要看我的手,我抱著手跑開了。

第三天我醒來,斗爭了半天,還是起來了。又跑到那石頭邊,再回跑。到棗樹前我站住,站穩后才舉起拳輕輕打了一下。這回只打掉半邊痂,痛得好點。

第四天我醒來時天全亮了。我錯過了練功時間,只得作了。第五天也一樣。我想等手好了從頭再來,后來不知怎么的就忘了。三個多月過去,我家門前的棗樹還立在那兒,我的鐵拳功沒練成。

多少年后我還一直后悔:要是我那回繼續堅持下去,一百天最痛最苦也過去了,我的鐵拳就練出來了,我就所向無敵了!

魚燕

放學路上有個抽水機站,抽水機站是挖了半邊山建的。機站后墻是劈開的山。有回放學我鉆到后面去玩,看到墻上有個洞,望里一看,有只魚燕在里頭,便伸手把魚燕抓了出來,又伸手進去把里頭的蛋也掏了出來。我抓著魚燕,激動得又跳又叫!伙伴們便圍著爭看。這魚燕漂亮極了!我一路飛跑回家,想著如何給她做窩,如何喂她,讓她以后就跟在我頭上飛!

到家后我把魚燕裝在一只藤條簍里,簍口蓋上布,簍底放上碎米。我飯都顧不得吃,學都舍不得上,只想看著她。她多漂亮!要讓她把蛋孵出來,我就會有六只漂亮的小魚燕了!

她不吃米。她吃什么?我抓了許多小蟲子,放她嘴邊,她還是不吃。我采了細小的花籽給她,她還是不吃。我抓了小魚給她,她還是不吃。扳嘴喂她,她拒不開口;好不容易把東西塞到她口里,她擺頭把東西吐出來。可能她怕人吧,我走開,不去看她。過了好久來看,東西還在那兒。她嚇著了還是在賭氣?我得空就好聲好氣地求她,求她吃東西。她不理,堅決不吃。是她想她的蛋?我用棉花和雞毛給她做了個窩,窩里放上蛋,她還是不動。我四處問人怎么喂養魚燕,沒人知道。我只是把各種各樣好吃的放她腳邊。

她就那樣瞪著眼站了三天,什么也未吃。三天后我放學回來發現她已倒在簍底。我把它扣在盆里,敲盆好久,也沒敲醒她,只得在門前挖個坑把它埋了。

至今想起那魚燕我還心痛。要是把她放了,她不就沒事嗎?

偷吃的

小時候成天想著如何偷吃的。

稻場上曬著花生,看花生的是老和尚。我別到老和尚身邊,要幫他翻花生。拖不動那扒子,我就用腳在花生上踢溝。那時我成天光著屁股,身上沒處藏花生,只能在腳趾縫里夾個把花生,然后說要尿尿,躲到草堆后,把那花生吃了。

雨天一家人坐屋里給隊上發的花生剝米,父母老說那花生米有毒,我知道那沒毒,剝花生時便丟幾粒米到花生殼里,等剝完再到花生殼里去找出來吃了。

塆里茅坑瓦上的簸箕里曬了些苕片。從外我弄不到,茅坑內的墻卻可爬上去站著。站到那突出的土磚上,用手撥開瓦,再勾手到瓦上的簸箕里抓出苕片來。

上學放學我們得走過榨房,那里的花生香讓人滿口漫水,我們常常忍不住過去巴在門口看。屋角一口大鍋里炒著花生,一大漢拿把鐵鍬在抄那花生,灶膛里大火蓬勃,一滿臉黑灰的人在不斷往里添柴。花生熟了,他們就用大簸箕把花生挖起倒進大碾槽里。那花生的香氣焊住我。我多想沖進去搶把花生!從大門到那鍋有二十步,那兩人轉身只有那一會。有回我實在忍不住,決定開搶。想到開搶,我就心跳得要跳出來!我叫站在門口的同伴們先閃開。等那兩人一轉身,我沖進去抓了兩把花生就往回跑!出門時門檻絆了我一下,我雙手撲地摔倒在門前,花生四濺。我掙扎著想爬起來跑,怎么也爬不起來,腸子肯定摔斷了!這下他們會抓活的!奇怪的是沒人追出來。也許是我進出如閃電,他們沒看到?在地上趴了好一會,二哥才拖我起來,扶著我回家去。兩膝都破了,手掌也擦出血。幸運的是二哥在門前亂草中撿了幾個花生。我跛著腳忍著淚跟二哥把那幾個花生分吃了。

有回娘把罐子放在灶堂里煨雞。沒人時我就別到灶房,手伸進灶去,揭了罐蓋抓肉,抓出根雞腸,忙塞到嘴里,嚼兩下就慌忙吞下去。沒想到雞腸怎么也吞不下去,卡在喉嚨里,卡得我流淚。我忙躲到屋側沒人處,伸手去喉嚨里掐住雞腸扯出來。那雞腸還沒爛,只得丟了。

上學路上的代銷店里一麻袋一麻袋的板栗就堆放在柜臺外。我便常去坐在那袋子上,手插在褲袋里。我的褲袋是破的,褲子也是破的,屁股后有個眼,那麻袋上也有個眼。我手指從褲袋里伸進那麻袋孔里,摳出板栗來,手里有了幾個板栗才起身離開。

赤腳

每餐只有稀粥喝。喝三四碗稀粥,喝得肚子鼓起老高,漲得發痛,沒走到學校就又餓了。每天都盼著有干飯吃,但平常只有來客或派飯派到家里才有干飯吃。做派飯是各家負責招待住隊的干部,兩月輪一次。為那餐飯母親常籌備很久,把我們抓的魚腌了好久,留幾只雞蛋。那餐有干飯,還有一桌菜,像過年,雖然得等住隊的干部吃完了我們才能吃。

那天輪到我家做派飯,平常路都走不動,想到那飯菜,放學回家路上我腳下生風!正要穿過加工廠,望到塆子后面的樹了,我跑得飛了起來!那時已下雨多日,加工廠那段路是尺把深的黑泥。突然,我腳被什么扎了,我倒在泥地里抱著腳痛哭。

加工廠里很多人便丟下飯碗圍過來。有人抱起我,抱到代銷店。我痛得死命號哭。有人打了盆涼水給我洗腳,從我腳心里拔出一片三寸長的三角玻璃。大家罵著亂丟玻璃的,忙前忙后,給我洗了傷口。代銷店的三娣拿出藥布和包帶,給我包上。

至今我右腳心有個寸來長的月牙疤痕。我清楚記得那要快些吃到干飯好菜的激動,那玻璃片扎到腳心的刺痛。那抱我起來,給我洗腳上藥的人,除了三弟,我都不記得。這些好心人!

油條

二十余年前,我寫了個短篇小說《油條》,講的是父親叫孩子把兩根油條帶回去藏起來,叫孩子不要動那油條。小孩把油條拿回去,正要藏起來時貓把油條叼跑了,小孩嚇得直哭。那不是小說,而是我的親身經歷。我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只是那個父親是我母親。母親恐嚇叫我不要動那油條,那貓跳在缸上的噔的一聲,那貓叼著油條躲在床下機警地望著我的眼神,多少年后想起來還讓我心悸。小說沒有寫后來發生了什么。后來發生的更加恐怖。

母親回家后不見了油條,開始狂叫,然后打我。那是真正的毒打。父親的母親總是自己餓著,把好吃的留給他,哪有父母為孩子偷吃了東西往死里打孩子的?父親便出來護我,母親便打他。父母從屋里打到屋外。我撲過去抱住父親,叫他走,姐姐也撲過來攔父親,全塆人都圍過來拉架。吼叫,哭喊,一團亂。母親突然抓了把鐵鍬,在人拉著父親時扎向父親。鐵鍬殺在父親頭上,血噴出來。父親大吼一聲,抓把鐵鍬撲向母親,人們抱住他……至今我想到這里還腦子一團亂。

父親被按在椅子上,我趴在他膝上大哭。血流了父親一臉,滴下來。他摸著我的臉,苦笑著,叫我別怕。

夜里我躺在床上直發抖。我抱著父親的腳,不知明天怎么過。

研究生畢業后分在北圖,月薪四百,不夠吃飯。母親老了,我決定給她工資的十分之一。從郵局寄錢回來的路上,眼淚突然涌上來。我一路淚眼模糊走回宿舍,關死門,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那時我二十九歲。

愛嬌

愛嬌的生父是大隊會計,賬記的糊涂,四清時搞不清,就弄根繩掛在梁上吊死了。愛嬌生下來就沒了父親,她娘就近嫁給我塆的窯匠。窯匠常年在外,只過節回來,回來就帶些錢,所以愛嬌穿的衣服最新。愛嬌是塆里最好看的女孩,也最嬌氣,動動就哭,大家就叫她“愛哭”。她跟我一天過生日,比我大一歲。我們從小就老手拉著手,直到三四年級時她還老把我抱在懷里坐著。愛嬌跟我無話不說,她最想的是變成個男孩。她的親奶奶,一個尖腳的老太太常翻過山帶了好吃的來看她,一見她就哭。奶奶想把她接回去,可她是個女孩。

我每天都跟愛嬌約好一塊去上學。她有把傘,我只有個破斗笠。風大,她打不住傘,我便給她打傘,她拿斗笠擋前面的雨。有回走到半路,她說:我要解手,你背過去,不許看。我便為她撐著傘,背過去,看雨燕在汪汪的田上翻飛。她站起來叫我,我才轉過身來。

愛嬌一直跟我同班,成績不錯,卻沒考上高中。她想復讀,但她伯得了肺病,她得在家干活。愛嬌長得高挑好看。我上大學時她就嫁了個鐵匠。鐵匠很帥,紅紅的臉上有兩個酒窩,總像在笑。我放假時愛嬌就抱了兒子來看我,在我面前奶孩子,笑個不住。

我為她寫了首詩:

從奶奶那兒

你知道

在那條河里跪著

哭上三天三夜

便可變成男孩

那條河在哪里呢?

奶奶不知道

你找不到

成天哭哇哭

你還是未變過來

你仍然是個女孩

如今

你站在我面前

舉起奶頭

對著寶寶

還記得小時的夢嗎?

你紅了臉

笑笑

忘了

忘了

溜冰

到了冬天我就盼著再冷點,好讓塘里結冰,但很少有冷到冰結得可以走人的。有天上學路上我看到路邊榨塘結滿冰。用石頭砸,冰不破。我便去試走。先一只腳,冰沒破,再一只腳,也沒破。我于是走到冰上。先是在邊上走,再慢慢往中間走,一會我就走到塘中央了!一會我就在冰面上跑起來,跳起來,跺腳,冰都沒裂!二哥和好多小朋友都在邊上看,這會也忍不住,一個個下來。我們便在冰上追著,打鬧著,哈哈大笑,全忘了上學。我們在冰上這邊沖到那邊,那邊跑到這邊。

一會太陽就當頂了。他們都累了,只有我牽著志發還在冰上跑。正跑著,咵的一聲,冰裂了,我們落到水里!志發不會游泳,直往下沉。我忙扎到水里把他頂起來,把他往上推。我浮起來,一手托他,一手撲到冰上。一撲上去,冰又塌了下來,志發又掉下去,直往冰底鉆。我又只得扎下去,再把他往上推,然后浮上來扯著他去撲冰。一撲到冰上,冰又破了,我們又掉下去。志發只知道哇哇亂哭亂抓。好在撲了一會,我踩到底了。我撲破冰,拖著志發往岸邊走。到了岸邊,我怎么也爬不出水去,只張嘴喘氣。二哥和一幫小朋友全蹲在塘埂上看。我求二哥扯我一下,他卻像是沒聽到,只蹲那兒一動不動。他們全嚇傻了。我只得趴在水里歇著。趴了好一會才往干處爬,可爬上去又溜回來。爬了好半天,終于爬上去,再把志發扯出來。

我們上了塘埂,二哥他們這才站起來,下到岸邊撿起我們的鞋子。棉襖直往下滴水,太重,走不動。我脫下棉襖棉褲,幾個人一起擰。我叫二哥回去弄火柴來生堆火把衣服烤干再回去,決不能讓大人曉得我們掉水里了,大人知道了就要挨死打。志發卻只嚎哭著要他娘,要回去找他娘,我們怎么求他哄他他都不理,只叫著娘啊娘啊拖著水自顧自朝回走。這回大人肯定要知道了。喜的是志發沒淹死,他是家里的兒寶,要是他淹死了我也活不成。

我不敢回去,一會就哆嗦起來,也只得回家。

母親已放工回來。她先叫我脫光站在門口,然后從門邊的柳條捆里抽了幾根柳條開始打我。我光身在陽光下跳著,死命地叫,但不敢跑。一會我屁股上、背上就滿是一道道血印。好在一會隔壁老姐就來解救。老姐給我條她大女的大棉褲,娘又把姐姐的舊襖子和一雙大棉鞋給我拿來,逼著我發了不踩冰的誓,母親才讓我穿上棉褲棉襖棉鞋。

飯后去上學,又走過那塘邊。那塘上的冰除了我們掉下去的那塊外都還好好的。我又忍不住到塘邊去試試。左腳踏上去,行,我便又踏上右腳。右腳剛上去,咵!冰裂了。我忙跳出來。兩只大棉鞋已進了水。我只得穿了濕鞋去上學。

到了學校,班主任問我為什么曠課。我說我掉冰里了。他便要我到他辦公室交代問題,我只得罪犯一樣跟著他。到了辦公室,他要我老實交代我到底干什么去了。我交代著交代著就哭起來,說我娘要我脫光了,用刺條子抽我,抽得身上都是血埂,屁股上最多,不信你看。說著我就把褲子脫了,對他翹起屁股。他忙說穿上穿上回教室。他在竊笑。我提起褲子,一出辦公室,就喜得要跳!他沒讓我寫檢討!我最怕寫檢討。

木子

秋天路邊山上的木子樹都白了。木子是隊上的,不讓動。但上學路邊的代銷店收購木子,三毛錢一斤!我、二哥和隔壁的紅伢便常一起去摘木子。上學放學路上見沒人,我或紅伢就爬上樹去,折斷枝丫丟下來,再跳下來,抱了樹枝躲到沒人的地方把木子一粒粒摘下來裝口袋里,集了二兩半斤的再拿到代銷店去賣,賣了就換那五分錢一塊的芝麻餅。有時三人共一塊,有時能一人一塊。

家對面山后的墳地上有棵木子樹,木子結得像滿樹梨花。那棵樹是對面徐家大塆的。我和二哥便商定一天天黑了去偷那樹上的木子。

天黑了,我和二哥上山。先跟二哥約好,有人來了,叫一聲,他跑自己的,黑地里滿山松樹,沒人能抓著我。走在黑黑的山上,我嚇得發抖,卻又壯著膽子跟二哥說笑。到了黑黑的墳地,那樹上的木子白得嚇人。我爬上去,二哥在下面只是個渾渾的黑點。先聽動靜,沒聲,便開始折樹枝。樹枝的斷裂聲像放鞭炮,驚心動魄,嚇得我手腳發顫。我怕驚動人,更怕驚動墳里的鬼。折一會,豎耳聽聽,沒人吆喝便接著折,折一會,又聽聽。直到二哥說:好了,我們拿不了。樹上還有好多白花,不能貪。我便對二哥說:“好,我下來。”

肯定是驚動了鬼,被鬼打了一下。剛說下來,我就從樹上掉下來,摔在墳地山。二哥撲過來,低聲叫我,叫得很急。我聽得見,可我胸著地,里頭什么摔破了,我能張口,卻發不出聲,也動不了。二哥扯我推我叫我。我心里清醒,我怕嚇著二哥,想安慰他,卻怎么也發不出聲。好半天,我才能出聲,我笑著說沒事,讓我歇一會,你把木子撿好,我們走。等了半天,我還是動不了。二哥肯定嚇壞了。我趴了好一會,終于能動了。我爬起來,笑罵著,抱起樹枝,讓二哥走前面。我不敢回頭,棵棵樹都像鬼,晃頭晃腦伸舌頭,嚇得我發暈。我們翻過山,到見到塆里亮光的地方才心安。我們丟下樹枝,坐到地溝里開始摘木子。

槍和炸彈

小時候特愛槍。自己做了好多槍,有黃粘泥巴做的手槍,有木頭做的自動步槍,還有煙葉桿做的長槍。這些槍都跟夢里的槍一樣,打不響。

表哥金狗書讀不進,卻會做打得響的槍。用彈殼加鋼管,安上機關,在彈殼里填上導火索里剝出來的藥,用紙火炮做引子,安上撞鐵,用橡皮和鐵絲做成聯動扳機。在鋼管里塞上鐵子,對準樹能把樹打得麻麻點點。到細舅家去玩,我迷上金狗哥做的那把槍。金狗叫我偷著拿回去。表弟發現我衣服里包著槍,追出來堵住我,說我偷他的槍,死活不讓我走。我跟他扭打起來,滾在地上。他抓著槍死活不放。最后我只得讓步,空手而回。

塆里全安做了桿銃。銃做成了,安上藥,他卻不敢放,怕炸管。誰勇敢誰去過放槍的癮。只有我敢。我還小,拿不動那銃,全安就把銃綁在樹叉上。大家都到樹后百步外的坡下趴著。我一扣扳機。嗵!過了把放銃的癮。

那時農業學大寨,到處是雷管和炸藥。全安弟弟細發老弄來雷管和炸藥做炸彈去炸魚。一尺半長的導火索一頭插上雷管,把雷管塞到瓶子底部,再往瓶子里筑炸藥,筑滿,用泥巴塞住瓶頸,再用破布在瓶口纏兩道,炸彈就成了。到小塘去炸魚,沒人敢扔炸彈,只有我敢。細發點著火便帶著小伙伴們飛跑開去。我拿著炸彈,等著,等他們走開,等導火索冒了好一氣青煙才丟到塘中央,然后跑。一會一聲巨響,一根水柱沖到天上,那塘里的水像一小碗水樣蕩起來,潑出來。我們跑回來,水面上便漂著白花花的魚。

兩棵大樹

全大隊就只我們隊上周塆門前有兩棵大樹:塆南是棵楓樹,塆北是棵桑樹。兩棵樹就我和隔壁紅伢能上。桑樹我常上,那上頭有桑子,一團團的像花。楓樹只上過幾回,上頭有很多鳥窩。上樹前先把衣服脫光,只穿條短褲。肉掛破了還會長,衣服掛破了就沒得穿,還要挨罵挨打。楓樹上辣燎子多,那綠綠的毛毛蟲,一沾就像被蜇了樣,腫起一大片,刺癢難熬。最高的枝丫只有我能上,那上頭的鳥窩也最多,多得堆了起來。每個鳥窩里都有蛋,有綠色的蛋,有灰色的蛋,有絳紅色的蛋。頭上鳥叫得兇。我摸出蛋來,卻沒法拿,只得連窩往下扔。樹下聚了無數的人,許多人便脫了衣做成網,都叫我往他們那兒扔。我一扔,下面的就搶得打架,蛋多半掉地上碎了。掏了許多鳥窩,下來,手腳打顫,一只蛋也沒撈著。

桑樹十丈高,越是險處桑子越大越烏,我常常一手勾樹枝上,身子懸空,一手去摘,邊摘邊往嘴里塞。樹下人都仰天巴眼望,我便不時折斷樹枝,丟下去,讓他們搶。有回正一手吊在一截小枝上,一只手去勾頂尖上的桑子,那樹枝吱嘎一聲斷了!我往下飛落!下落丈把后我一把抓住下面的樹枝,抹把汗繼續摘,繼續吃。要是下面沒有那樹枝,或我沒抓住,我就掉到十來丈下鐵硬的地上摔成肉餅了!

那楓樹不久被隊上伐倒做了隊上大食堂的柴火,那桑樹八零年老死了。如今我們家遠近再也沒有大樹了。

姐姐

一年級二年級上學放學都是姐姐背我,姐姐放下我,我就站那兒不動,她不背我就不走。姐姐比我大七歲。我們也打架。三年級時有回跟姐姐打起來,她把我按在地上,坐在我身上,捶我的頭,打得我叫饒。接下來好幾天我都等機會報仇。那天她在灶前燒火,我悄悄拿起提壺的提子,掄起對準她的頭狠命砸下去。姐姐尖叫一聲,歪倒了。我丟下提子就跑,一氣跑到學校。

姐姐那時已在隊上掙工分。中午我回來時看到姐姐坐在腳盆前慢慢搓衣服。她頭上包著白紗布,眼哭腫了。她不看我。我以為姐姐會報復,好些天都躲得遠遠的。姐姐卻像沒看到我,好久沒跟我說話。

想起這事來我就想去求姐姐原諒。姐姐也許忘了這事。那時我不過八歲。我卻永遠記得她坐在門前無力地搓著衣服,頭上包著白紗布,眼腫腫的樣子。這讓我心里揪痛。

老子

有天放牛我和隔壁紅伢碰到徐家大塆的顯腳(爵)。顯腳坐在塘埂上桐樹厚黑的蔭下,穿條大灰布褲衩,東西從褲口露出來;上穿一件沒扣的褂子,敞露著紅黑干癟的肚皮。見了我們他就招呼我們過去挨他坐。我們坐下,他就說:“我叫徐顯爵,你們知道不?”他眼睜得老大,像是要讓我們吃一驚。我們說知道。我們聽說過他,他會玩神弄鬼。他說:“我會唱道場!大雪天里,我一唱那塘里的客麻都蹦出來了!公社把我抓去,說我搞迷信活動。審我,秘書記,他不曉得‘客麻’兩個字怎么寫。我說:客麻就是青蛙。他又不會青蛙的蛙,蛙呀蛙呀蛙不出來!”他說哇呀哇呀時聲高氣足,頭一點一點,那樣子讓我們笑得倒在草地上。他說:“他們審不出個什么,就不讓我搞,把我放了!臨出門,我對羅秘書說:“老子比你強一點。”羅秘書說:“你怎么比我強一點?”我說:“我會寫‘客麻’兩個字啊!”他說完,眼又瞪得大大的,不再小下去,那樣子讓我們笑得肚子痛。他又說:“我比哪個都強一點。”我問:“你怎么比哪個都強?”他說:“我比哪個都強一點,你說吧,誰比我強?”我說:“你比張天云強?”張天云是隔壁塆的,在外當司令,坐吉普回來,帶一車警衛;上他娘的墳,放槍當鞭炮。他說:“老子當然比他強!我在這塘埂子上穿條褲衩一仰就睡得著。他敢?他要警衛,他怕人害他!”我說:“你比毛主席強?”他勾了頭,小聲說:“還不一樣。他能在這塘埂上屌朝天睡大覺?他躺在鴨絨被上都睡不著啊。”我們說了所知的遠近名人,說來說去,顯腳都比他們強一點。

后來我就常常想起那句話:“老子比你強一點。”

出逃

我天天挨打。那天早起母親又打我。我跑出去,躲在塆后的草垛里。躲了一會,終于下定決心逃到漢口去。決心一下就開步走。走了三里地后上了公路。沿著公路走,走十來里就到了長嶺崗。然后就累了,餓了,走不動,想攔車,在路邊搖手,沒人停車。看到一臺大拖拉機,它上坡很慢,便爬上去,以為這下它會一氣把我帶到漢口。拖拉機沿公路顛了一會就開到路邊山上的石頭窩里,原來是拉石頭的。我只得下來幫忙搬石頭。一會拖拉機折回,把我拉回長嶺崗。又餓又冷,再也走不動了,又不敢去要飯。舅父家離長嶺崗不遠,我便去舅父家。舅娘問我怎么來了,我說娘叫我看看長嶺崗有碗賣沒有,說家里要做屋,請客要碗,到處買不到。舅娘就不再問。一會飯好了,白米飯加香辣黃亮的咸蘿卜。我吃了個飽。吃完,便又只得頂著大風朝回走。

在路上走走玩玩,天快黑才到家。二哥見了我喜壞了,說學校老師塆里人都在四處找你,大哥趕到舅父家去了。我很奇怪,不見了就不見了,有什么好找的?

夜飯后,塆里人、學校校長和好幾個老師都來家里看我,我躲到門后。父親坐屋角抹淚,說:“要是他走了,我也不活了。”說他要劈了娘再自己去死。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那樣,只偷著笑。校長厲聲喝叱:“還笑?!”

多少年后來還有塆里人笑問我:“長嶺崗有碗賣沒有?”

二胡

夏天夜里,蚊子的嗡嗡聲中,傳來如怨如訴的二胡聲,我便激動得心鼓了起來,漂了起來,便摸了黑循聲找去。是全安和愛嬌的父親在村后風口空地上拉二胡。他們光著膀子,抽著煙,地上放著茶杯,一人拉一會。那悲哀的曲子滔滔流出來。我坐在地上瞪大眼聽,一邊打著亂飛亂叮的蚊子。我就想我要是能拉出那曲調多好啊。

后來我就纏著全安教我。全安的京胡是自己做的,買不到鋼琴弦他就用桐油炸過的小索子作弦;蛇皮是他自己剝的。我學會了“多熱米花索來喜”后就會拉他們常拉的“悲雅”,一支哀傷的曲子。我老想多拉一會那琴,全安卻輕易不讓我動它。有時我就在全安家門前轉,見他不在就摸進去求他父親讓我拉一會,那琴就掛在他們家的墻上。全安父親高興時就不吼我,我便爬上椅子去把那琴拿下來。那琴拉一會就走調,就得上弦,調音。音越調越不準。調著調著,噔的一聲,琴弦斷了,嚇得我魂飛魄散。有回全安正好進來撞上,我知道犯了大罪,呆那兒不動。全安怒氣沖天,一栗鑿鑿我頭上,疼得我淚涌。我跑出他家,發誓再也上他家,不碰他的琴。過了幾天,我又忍不住別到他家,看他拉琴,求他讓我拉拉。有時全安高興,獎勵我,讓我把琴拿家里拉半天。我提了琴忙往家跑,喜得心咚咚跳。跑到家,關起房門就拉,一刻功夫都怕耽誤。

后來學校辦了宣傳隊,我進去拉二胡。冬天一早我就趕到學校,坐學校側邊的空地里拉,手指凍得發硬。不久宣傳隊解散,學校的二胡便都捆起放到老師辦公室一角的房梁架上。

初二時一天中午放了學,老師走光了,老師辦公室里沒人。叫友旺放哨,我從窗戶里跳進去,搬張椅子放到那辦公桌上,再爬到椅上,手勾到梁上,將我拉的那把學校最貴的二胡抽出來。我跳下來,三下五去二把二胡解散。琴桿塞到褲腳里頂到腰上,琴筒叫友旺包在破棉襖里。友旺嚇得牙齒打架。我們抖抖地從學校正門出去。我直著腳走到學校對面的山上才把琴桿拿出來。我把琴藏到友旺家,有空就去他家偷偷拉一下。

高中考試一完我便趕去友旺家。友旺從他家的柴草堆里摸出那二胡,抖掉草一看,蛇皮全爛了!原來友旺為防他弟弟亂動二胡,把它埋他家柴草堆里。他家屋瓦漏水,水浸透了蛇皮!我痛心得要死。從此再沒二胡拉了。

李老師

初一時李良清老師來到我們學校。有回我正跟一同學對罵,威脅要教訓他,李老師突然冒出來,喝住我,貓頭鷹樣盯著我。我只得裝瘟,垂頭走開。那時他還沒教我。后來他就教我的語文和化學。

李老師課講得好,常在區里教示范課。他特別喜歡我,盡管他動輒要踢我,腳踢得帶風,踢到我腳上時卻像雞毛撣子。他有當時風靡的“大說”,找他要,他便一本本地給我看了。

初二時學校開始抓學習。下午第三節課時老師要吃飯,他便讓我們自習,我們就鬧著玩。我和王老五用小紙團對射——把紙揉成小團,用指頭彈向對方,看誰打得準。我射得王老五連連用書當盾牌。正鬧得高興,我看到窗頭有影子,忙裝模作樣看書。一會李老師就端著一盤面站在窗外了。老五沒看到,繼續射我,我巍然不動。老五射中我就得意地哈哈大笑,露出大白牙。我不敢提醒他。老五正得意,李老師沖進來,把那盤面往教桌上一砸,直奔老五,吼叫:“我看了半天,你自己不學,還搗亂不讓人學!你給我出去!”老五嚇傻了,直往地下縮。李老師揪住他往外拖。老五抓住桌子,腳擦著地,但那點磨擦力還是止不了被拖。李老師大叫:“你給我出去!”王老五哭吼:“我就不出去!”近了講臺,老五雙手抓住教桌。桌子一歪,李老師那盤面翻扣在地上,熱氣騰起來,韭菜香撲鼻。每個老師晚餐就一盤面,李老師這下得餓肚子。李老師動了真氣,大吼一聲:“走!”一下把老五拖到門口。剛到門口,老五大吼一聲:“我不讀了!”往外一沖,跑了。李老師回來,叫大家繼續讀書,叫個學生收拾地上的面,拿起空盤子走了。

晚上我來到學校,得知老五跑了。他妹妹也在我們班上,眼都哭紅了。老五的父親是貧協組長,常給我們作憶苦思甜報告。老五的大哥是海軍軍官,二哥是公社獸醫,三哥也在學校教書。校長來到教室,惡狠狠地對李老師說:“他出了問題你負全部責任!”那之前報上有個學生自殺了,老師被判了徒刑。李老師臉發白,叫我出來,要我跟他一道到街上去找老五。聽說街上在放電影,老五會不會跑去看去了?李老師弄了個小手電,手電只冒一點黃光。走六里多地到了街上。電影就在街口放,地上坐的都是人,人頭像堆起來的西瓜,看不清臉。我們分頭找,然后在電影場后碰頭。我一排排看過去,沒見老五。老五要看到我,肯定又躲了起來。我多想他突然在我背后大叫一聲,嚇我一跳。直到電影散場,也沒見老五,我們只得回去。手電熄了,只得摸黑,李老師不斷吸煙,黑暗里見點火紅。走到一條溝邊,他一步跨過去,“嗵”一聲掉水里了。過了溝又是一道半人高的田埂,我一爬就上去了,他摸了半天爬不上來,我只得去拉他。田埂上到處流水,他老踩泥里。他套鞋進了水,一路呱呱叫。

回到學校,燈都熄了。老五還沒找著,只得等明天。李老師打了盆水叫我洗腳。我洗完他才洗,他的腳已被泡得發白。

第二天醒來才知道,老五夜里回家了。

二零零九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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