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可以記住我，記住我這樣活過，這樣在你身邊呆過。

——《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樹

午后的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投到地板上形成一塊塊亮域。

房門關著，悠揚輕柔的吉他聲和著甜美又有些不熟練的女孩歌唱聲還是從門縫漏出來，在空氣中飄蕩。

外面沒有風，但窗簾偶爾還是會微微浮動。

女孩坐在床邊，綁著一個利落的長馬尾，穿著淡藍色的居家休閑睡衣，她瘦小的身板竟顯得那把木色雅馬哈吉他有些巨大。左手按弦，右手撥弦，按弦的手指竟然有些笨拙，以至于好幾次都彈不出音。雖然有些頓頓卡卡，但還是能聽出來，是周杰倫的《稻香》。這是女孩最近剛學的，正在練習把唱和彈結合在一起。

“還記得你說家是唯一的城堡，隨著稻香河流繼續奔跑，微微笑小時候的夢我知道……”女孩打著拍子，彈唱著，身子時不時隨著節奏左右搖晃。

“呼……熟練了許多啊，好！再練一遍就休息！”女孩忽然激動地壞笑，“然后一定要彈給呂一凡那個家伙聽聽，嘿嘿嘿，我都等不及看他那羨慕又崇拜的眼神了！”

女孩習慣性的用大拇指撥了下弦，也就在那一瞬間，她突然感覺心跳加速，胸口像壓了塊巨石，憋的她喘不過氣，頭暈目眩，眼前開始冒出一個個小星星，撥弦的手指拼命按在弦上，劃了進去，大拇指被劃出一道口子，血液殘留在一弦上。女孩感覺不到手指的疼痛，準確的說，她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指乃至手甚至是胳膊，她只是覺得自己呼吸困難，想要大口喘氣，而周圍的空氣卻像身處高原一樣稀薄。她大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砰！！”

吉他從懷中跌落，摔在地上，嗑出裂痕。女孩只是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下一秒便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怎么了？！”女人和男人聽到聲響，立馬跑了上來，打開房門只看見倒在地上的藍天羽以及摔碎了的吉他。

……

心率儀的滴滴聲，忽上忽下的曲線。重癥監護室里的女孩戴著輸氧管，透明面罩上呼出一陣陣白霧。她雙眼緊閉，面色平靜卻蒼白，像在做一個溫暖卻細思極恐的夢。她深深地陷進白色的被子里，就像一個被繭包裹小蟲子，毫不掙扎；又像一個熟睡中的孩子，弱不禁風，好像永遠也醒不來。

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藍天羽的母親靠著藍天羽父親捂著臉輕聲啜泣。

「“以她現在的情況吧，怎么說呢，非常不穩定。突然昏倒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持續這樣下去……肯定是不好的。她昏迷的次數會越來越多，間隔會越來越短，每次昏迷的時間也會加長。到最后就……”

“王醫生，那怎么辦？肯定有辦法對吧？”

“辦法肯定是有……”

“那就求求你救救我女兒吧！她這個年紀正是青春年華……可不能就這么……”

“哎哎哎，張醫生，你別這樣，都是同事，何必說這些話，都是醫生，我們肯定會盡全力。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進行手術。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您說……”

“手術風險很高，體質差的，有可能……挺不過去……而且成功率……也不高，有可能手術后還是會時不時昏倒……不過，起碼比現在好。所以說，這，就要看你們的決定了。不過我覺得，越早進行手術越好，病情再嚴重的話，就更難了。”」

……

“做手術？”女孩眉頭一皺，倚在身后的枕頭上，往左轉頭，看向窗外。有些陰，整個天空都灰沉沉的，很壓抑，就像現在病房里的氣氛一樣。

“媽媽和爸爸也很糾結，你王叔叔說手術風險很高，有可能中途就……但是，成功的幾率也是有的啊，越早做幾率越高啊。”藍母見女兒一副不上心的樣子，焦急地開了口。

藍天羽依舊看著窗外，目光所及不過是陰沉沉的天空和對面看似寂靜的門診樓。

“可是，我還要高考啊。要復習備考呢。”

“我和你媽也都知道，所以要你來決定啊。”

女孩終于轉回頭，看著他們二人，表情卻異常平靜。“我跟他約好了，要一起掙扎著活下去，我突然不見了，那算什么？只不過，”她微微一笑，“我想要再等等。我也想要和他一起高考。”

女人和男人一時間愣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

……

六月下旬，天氣越發炎熱。距離高考還有不到十五天。

呂一凡從門診樓出來，因為這幾次心理咨詢，藍天羽母親說她要坐診，來咨詢的人太多，抽不開身提前回家，所以就只能麻煩呂一凡到醫院咨詢了。

這幾次咨詢，大多都是有關高考前的準備，以及如何調整自己當天的心情之類，做放松訓練熟悉流程，防止到時候亂了陣腳，那這么長時間就白忙活了。

太陽已經西沉，余暉卻很是灼熱刺眼。他向下壓了壓帽檐，準備去停車區推電動車回家。

經過住院部門口，他忽然發覺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散著頭發的女孩。隔得有點遠，迎著夕陽的余暉看不清楚，又被她身邊的護士擋著，只能勉強看到側臉。就這一點，嚇了他一跳——那個側臉不是藍天羽嗎？不對，是我看錯了嗎？她穿著住院病號特有的病號服，臉色像紙一樣蒼白，瘦小的身軀就好像一只野貓縮在輪椅上。呂一凡揉了揉眼睛，剛想再確認一遍，護士卻推著女孩調轉方向，進了住院樓。

也是，這怎么可能是藍天羽呢，她沒事到醫院住院干嘛，昨天還跟我說上網課煩死了，想一起去圖書館學習。肯定是我眼花了，看錯了吧。說起來，上次去KTV唱歌的時候，藍天羽是有點奇怪，即使吹空調受涼了也不至于差點暈過去吧，這體質比我還差……

自從六月中旬開始，藍天羽爸媽給她在網上報了網課，就沒再和他一起學習；而藍天羽媽媽也忙著在醫院坐診，只能在醫院給呂一凡坐心理咨詢，所以也就看不見藍天羽。不過，他們還是像往常一樣在QQ上聊天，所以呂一凡也并沒有像之前太久沒見到藍天羽一樣難受，畢竟人家有自己的計劃，不能總是強求她陪著自己。總是需要自己一個人的。

肯定是太長時間沒看到她了，不過……那個側臉，真的好像。

……

“呦，回來了。”

呂一凡剛進家門，就聽見一個熟悉又煩人的男聲，眉頭一皺，抬眼望去，果然。

“你怎么來了？”

“害，大休，剛放，來找你玩。”孟樊整個人癱在沙發上，感覺像是在自己家似的。“哦，你媽說門衛室有個快遞剛出去拿了，你爸還沒回來。”

呂一凡這才注意到他身上還穿著校服，差不多快一個月沒見了，頭發好像變長了。

“嘁，你還真有閑工夫，還有十幾天就高考了，不好好復習，小心考不上本科。”呂一凡臉上那一抹驚喜的笑容被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沒好氣地隨便拋下一句，轉身去衛生間洗手去了。其實他還是蠻想孟樊的，只不過要維護自己的形象，不能表現出來。

孟樊無奈地攤了攤手，追過去倚著門框，看著呂一凡洗手的側影邪笑，“你也不用每次都口是心非，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再說了，臨高考之前適當的放松一下，可以減緩壓力。考試的時候發揮會更好。”

“hang？你這是聽誰說的，這么有道理。”

“噗，還用聽誰說，是個人都知道好吧？”

呂一凡冷哼了一聲，拿毛巾擦手。

“所以說，我打算請一天假，去游樂場玩，一起唄？”孟樊說著朝呂一凡挑了挑眉。

呂一凡一臉詫異地斜眼看著孟樊，“我才不要。你是學霸，悠哉悠哉的沒問題，我可不行。”

“呦，行啊，一個月不見心理咨詢這么管用？變化好大啊你，之前還嚷著說不去高考了。”孟樊難以置信。

“要你管。”呂一凡側身從孟樊旁邊出門，走回客廳坐在沙發上玩手機。

孟樊嘆了口氣，就知道他不能同意。“我問了藍天羽，她說，她也想去。你如果不想去，那我就和她一起去了。”他故意把最后一句話喊得好大聲。

……

幾天前，醫院病房。

“啊～好像去游樂場玩啊。”女孩翻著微博，看著有關某某大型游樂場的介紹以及照片，眼睛里寫滿星星和期望。

突然，腦海中一絲念頭閃過。她立馬打開QQ，想要給呂一凡發消息:我想去游樂場，能不能……還沒打完，就被她全部刪除了。她猶豫了一會兒，重新選了一個人的QQ，發了出去。

大約晚上十一點，QQ提示音才響起，

“行，那這次大休我請一天假，反正大休回去也要考試，每次都那么些題，早就考吐了……不去也罷。”

藍天羽一下子從床上坐起，“真的嗎？會不會太麻煩你了？不耽誤你學習吧？”

一分鐘后，對方回復，“不不不，考前適當放松才有助于超常發揮呢。我早就想好好玩一下放松放松了。”

“那太好了。麻煩你去跟……呂一凡說一下唄？”

“OK OK，他肯定答應。那我先跟我爸媽商量一下，這個周末見。”

……

周末清晨，車站。

天還蒙蒙亮，行人不是很多，有幾個要遠行或者回校上學以及回自己城市上班的人，才匆匆忙忙地著急買票進站。

呂一凡打著哈欠，站在車站門口，為了不麻煩爸媽，他自己一個人打車來的。放在以前，肯定是要讓爸媽來送的，只不過現在，他跟陌生人打交道已經不那么緊張了，完全可以一個人。他正準備掏出手機刷微博，一輛綠色出租車停在他面前。

一個身穿白色漫威T恤外搭黑色防曬服，墨綠色短褲的大男孩下車。出租車接著便開走了。

“呦，來的這么早。爸媽送的你？”孟樊走到呂一凡身邊問。

“自己打車來的。”

孟樊一臉震驚，“你？打車？哇塞，可以啊！士別三日，刮目相待，厲害。”

“得了，別恭維我了。藍天羽怎么還沒來？說好了六點半集合的。”呂一凡想起上次逛街她也遲到的事，不免有些不耐煩。

“可能在路上吧。我問問……”孟樊話音剛落，呂一凡手機提示音響起。

「藍天羽

不好意思，起晚了，我馬上到，十分鐘！」

真是的，每次都遲到。呂一凡心里那么想著，卻已經習慣了，只是回了句沒事，我和孟樊在車站等你。

他抬頭收起手機才意識到孟樊湊過來一臉壞笑，“這壓根就不用我問嘛。”

呂一凡沒理他，干咳了一聲，把頭扭向一邊。

……

不到十分鐘，一輛紅色轎車闖進二人的視野。

藍天羽身著淡藍色連衣裙外搭了一件白色外套，長發飄飄，淡藍色的遮陽帽。有一種淡淡的素雅，宛如天仙一般。

“哇，好看啊。”孟樊禁不住夸了一句。順便還拐了一下身旁看呆了的呂一凡。

藍天羽把長發撩到耳后，靦腆地笑了笑。

藍母在副駕駛搖下車窗，“好好玩，注意安全。”

“放心吧阿姨，我和呂一凡會好好保護藍天羽的。不用擔心。”孟樊豪爽地回應，光是這句話就給人安全感。呂一凡也隨著點了點頭。

藍母欣慰地笑了笑，道了句再見便向前駛離了。

之后，孟樊買了去Q市的車票，三人坐上了公交車。大約一個半小時就到了。

上車后，因為比較早，所以人還不是很多，藍天羽喜歡坐在前排，呂一凡就讓她坐在第二排里面，他坐在外面靠著過道。孟樊本來喜歡坐在最后排，但還是坐在了呂一凡左邊靠過道的位置，說什么萬一有小偷之類的壞人好保護他倆。呂一凡砸了咂嘴，感覺特不靠譜。

果然，發車了之后他就一直在睡覺，到了Q市車站才醒。

呂一凡一路都強撐著眼皮，時刻警戒，無聊地拿手機寫著小說。雖然他也很困，但藍天羽靠在他肩頭睡著了，孟樊這個不靠譜的家伙也睡著了，雖然車上人不是很多，可他們三個前后左右都有人，如果都睡著萬一被小偷什么的趁虛而入怎么辦，畢竟他們三個人都帶的包，還有錢。

……

到游樂場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多了，正好開門營業。買完門票之后，三個人便檢票進了游樂場，根據整個游樂場的地圖，三人先計劃了一下游玩的順序，盡量不耗費太多的時間在排隊上。畢竟是周日，來游玩的人很多。

“啊啊啊！雙層旋轉木馬！”藍天羽指著前面高大的建筑物大叫。

孟樊和呂一凡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不是吧，能不能歇會兒？”他倆幾乎異口同聲。

孟樊倚在椅背上朝女孩擺了擺手，“我實在是不行了，剛才那個火流星簡直了，要吐了。你們去吧。”

藍天羽滿臉希望地看向呂一凡。因為他剛才借口上廁所，根本沒坐火流星。

“啊，我就算了。我也有點累。你去吧。我們在這等你。”呂一凡也笑著擺了擺手，他只是覺得這個旋轉木馬太幼稚。

女孩不滿地撅了噘嘴，“那我自己去了。”

看著藍天羽離開的背影，呂一凡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早上起得早，路上又沒睡，困得不行。

“我說，你是不是喜歡藍天羽？”

孟樊突然一句話，搞得呂一凡半天沒反應過來。愣了一會兒，他假裝沒聽見，朝旋轉木馬上的藍天羽揮手。

“就你這點心思，在我這根本藏不住。”孟樊也并沒有計較什么，也朝著藍天羽揮手。“只是，喜歡總是要說出來，才不會有遺憾啊。”

呂一凡沒說話，但不知為何，這句話卻讓孟樊心里一陣難受。

……

下午四點。

大部分娛樂項目都已經玩過了，他們三個也差不多得回家了。孟樊明天下午還得回學校上課。

只不過，還有摩天輪沒有坐。這個游樂場摩天輪是近幾年剛建的。

“休息休息差不多就該回家了，要不然沒有回去的車了。”孟樊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而后又站起身，看了看遠處賣冰激凌的甜品小站，“要不我給你們買個冰激凌？人好像不是很多的樣子。”

坐在長椅上的兩人點點頭，接著孟樊便去了。

“啊，好想坐摩天輪啊。但是就快要回家了。”藍天羽無奈地嘆了口氣，語氣里有些失落。

呂一凡張嘴剛想要說什么，卻抿了抿嘴唇，“我陪你去。”

“那怎么行？時間不夠怎么辦？”女孩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

“沒事，我算過，摩天輪一次大約四十分鐘，回家的車最晚五點半，坐完正好趕過去。”呂一凡看了眼時間，“走吧，要不就真的來不及了。”

“還是算了吧，以后還是有……機會坐的。”女孩聲音細弱蚊聲，她知道自己以后可能沒有機會了。

呂一凡站起身，推了推眼鏡，聲音小的很容易被周圍喧鬧的環境掩埋，“可是，與我一起坐就不一定有機會了。”他說完就后悔了，自己何必這么自作多情，人家說不定不想和我一起坐。

藍天羽還是聽見了，原來如此，他原來是這個意思啊。是啊，和他一起坐也許是第一次，也許是最后一次。她調整了一下表情，起身跳了一下，手背在身后，淡藍色的裙擺晃動，有點俏皮。“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當然要去了。只不過，”她看向還在甜品小站排隊的孟樊，“那孟樊咋辦？”

呂一凡沖著藍天羽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他那種家伙，不坐也罷。”

女孩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二人臉上都多了些紅暈。

“你好像變高了呢。”她仰頭看著面前的男孩，用手比了比，居然高出快半個頭。

“有嗎？原來就這么高啊。”

女孩困惑地看著呂一凡，瞬間明白了，“原來是這樣，你終于不再低著頭了啊。”

面前的這個男孩，黑色碎發，透明框眼鏡，卻看不出一點陰郁，像個男子漢一樣。他頭頂著太陽，陽光筆直地照耀在他身上，昔日那個畏畏縮縮躲在她身后的男孩已經能獨自為她抵擋傷害保護她了。這就是成長嗎？

“喏，給你。”呂一凡從背包里拿出一個淡藍色的帶扣軟抄。

“什么？”藍天羽接過本子，一臉疑惑地看著呂一凡。

落日的余暉映在他的臉上，蓋住了原本的紅暈。“生日禮物……我知道已經過了……但是……還是給你，比較好。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所以就……買了這個。你可以，記東西。”

看著呂一凡害羞的可愛表情，藍天羽溫柔地笑了，“我很喜歡！謝謝啦。”

摩天輪轉到最高點，底下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如此渺小，整個城市盡收眼底。兩個人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欣賞著這終將逝去的美景。

……

“我說，你能不能考慮考慮你自己？恐高為什么還要坐摩天輪啊！”孟樊簡直對呂一凡已經無語了。

呂一凡坐在長椅上喝了口水，眼前還是有些暈，胃里也一陣惡心，兩條腿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樣。“因為她很想去。”

“她很想去我可以陪她嘛，你干嘛這么勉強自己？”藍天羽去了洗手間，所以孟樊才會說這么大聲。

“你當時不是去買冰激凌了嘛。”呂一凡扶額，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沒事，就是有一點難受。”

“我看是億點吧！你真是……”孟樊氣地轉身。

呂一凡咳了幾聲，“你別告訴她這件事行嗎……我只是覺得想要滿足她的愿望，算是感激？不，也不能說是。可能是出于愛慕之心吧，我只是想要保護她，哪怕從現在開始也好。

“她是一盞明燈，將我的黑夜燙了一個洞，光芒從洞里傾瀉下來。而現在，我也要讓這光照亮她。我也想要成為她的光。”

孟樊背對著呂一凡，抬頭望向天空中的晚霞。埋在內心里的秘密漸漸涌出傷感。可是你不知道，燈總有一天，會熄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