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屈原考古研究的歷史回顧
一、屈原及其作品是考古學、古史學研究的重要文獻
考古學作為一門根據古代人類活動遺留下來的實物史料研究人類古代社會歷史的科學,只是在近代才興起并傳入中國的(P.50)。
考古,雖然是一門有著明確研究對象和方法的學科,但從它形成時起,就是與其他人文學科研究相結合的,在它的濫觴地歐洲,考古研究普遍具有與人類學和美術史相結合的特點;在我國,現代考古學一經傳入,便與古代歷史研究緊密結合在一起,即考古研究同認識古代、研究古代傳統的歷史研究密切結合(P.56)。學術界普遍認為,中國現代考古學的建立,始于20世紀20年代,李濟主持的考古發掘,為中國考古學邁出第一步;王國維的“古史新證”,則奠定了理論基礎。
1925年,王國維在《清華周刊》發表《最近二三十年中國新發現之學問》,指出四大發現:第一,1898—1899年甲骨文的發現,改變了人們對古代,特別是商代的看法,使“東周以上無史觀”不攻自破;第二,西域木簡的發現,改變了人們對漢晉歷史的根本認識;第三,敦煌文書的發現,改變了人們對經書和唐史的許多認識;第四,清代內閣大庫三千多麻袋檔案被羅振玉搶救,使人們對明清史研究的許多問題有了新的認識(P.63)。同時,王國維又以四大發現為例證,在《古史新證》第一章《總論》中提出了著名的“二重證據法”:
研究中國古史,為最糾紛之問題。上古之事,傳說與史實混而不分。史實之中,固不免有所緣飾,與傳說無異;而傳說之中,亦往往有史實為之素地。二者不易區別,此世界各國之所同也。……至于近世,乃知孔安國本《尚書》之偽,《紀年》之不可信;而疑古之過,乃并堯、舜、禹之人物而亦疑之。其于懷疑之態度及批評之精神不無可取,然惜于古史材料未嘗為充分之處理也。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雖古書之未得證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證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斷言也。(P.1-3)
我們還可以通過商代先公先王的考證,尤其是王亥、王恒、上甲微的考證——這一典型的常常為后人稱道的“案例”做些分析。
第一,在王國維之前,清代學者(主要是屈原研究學者)已經做過理論研究,提出了比較準確的結論。
屈原《天問》“該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終弊于有扈,牧夫牛羊”四句之釋,是一個歷史疑案。清代徐文靖《竹書紀年統箋》、《管城碩記》指出,“該”,為冥子垓,是即該也(P.285)。劉夢鵬據《左傳》、《竹書》、《山經》指出“該”即殷先公之“王亥”,“有扈”為“有易”之訛,“弊于有扈,牧夫牛羊”即王亥敗于有易,有易“困辱之,使為牧豎”
(P.213)。
第二,一百多年后,王國維據甲骨卜辭進一步證成其說,斷定卜辭中的王亥,亦即《山海經》之王亥、《竹書紀年》之殷侯子亥。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云:
季亦殷之先公,即冥是也。《楚辭·天問》曰“該秉季德,厥父是臧”,又曰“恒秉季德”,則該與恒皆季之子,該即王亥,恒即王恒,皆見于卜辭。則卜辭之季,亦當是王亥之父冥也。(P.414-415)
嗣余讀《山海經》、《竹書紀年》,乃知王亥為殷之先公,并與《世本·作篇》之胲,《帝系篇》之核,《楚辭·天問》之該,《呂氏春秋》之王冰,《史記·殷本紀》及《三代世表》之振,《漢書·古今人表》之垓,實系一人。(P.409)
王國維又說:
恒之一人,并為諸書所未載。卜辭之王恒與王亥,同以王稱,其時代自當相接,而《天問》之該與恒,適與之相當。前后所陳,又皆商家故事,則中間十二韻自當述王亥王恒上甲微三世之事,然則王亥與上甲微之間,又當有王恒一世。以《世本》、《史記》所未載,《山經》、《竹書》所不詳,而今于卜辭得之;《天問》之辭,千古不能通其解者,而今由卜辭通之,此治史學與文學所當同聲稱快也。(P.20)
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指出:“商代的王位是‘兄終弟及’,這是在歷史上有明文的。”卜辭和楚辭所記殷先公,有王亥、王恒兄弟相繼為王的事實,正是這一制度的反映。而《殷本紀》省去了王恒,由王亥的兒子上甲微直接繼承王亥之位,這正是周代父子嫡長繼承制的反映。
第三,王國維的結論還不完備,張崇琛復據《天問》圓通其說,恢復歷史原貌。
張崇琛《〈天問〉中所見之殷先王事跡》指出,《世本》、《史記》既漏載王恒一世,則不得不以微為亥子;王國維將王恒補入,卻又不知微即恒子。于是,張氏依據《天問》并結合甲骨卜辭及先秦有關典籍,將歷來鮮為人知的殷代先王王恒的事跡作了較為系統的勾勒,并考定上甲微為王恒之子,而非傳統所說的王亥之子,可補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一文之不足(P.119-128)。
第四,關于殷代先公王亥、王恒、上甲微的系列考證,最有力的資料是卜辭與《楚辭》。
所以,王國維進而推論:“由此觀之,則《史記》所述商一代世系,以卜辭證之,雖不免小有舛駁,而大致不誤,可知《史記》所據之《世本》全是實錄。而由殷周世系之確實,因之推想夏后氏世系之確實,此又當然之事也。又雖謬悠緣飾之書如《山海經》、《楚辭·天問》,成于后世之書如《晏子春秋》、《墨子》、《呂氏春秋》,晚出之書如《竹書紀年》,其所言古事亦有一部分之確實性,然則經典所記上古之事,今日雖有未得二重證明者,固未可以完全抹殺也。”(P.52-53)
因此,江林昌提出:“楚辭里的許多記載,真實地反映了古史原貌,這些記載與先秦其它文獻所載不同,表現為一種獨特的古史系統,甚至不見于其它任何文獻,成為一種絕無僅有的逸史軼聞。”(P.313)所以強調通過楚辭去研究上古歷史文化。
第五,這一典型“案例”說明,中國考古學的史學特征,從考古學建立初期,就形成了以“上古史”研究為主要載體的傳統。
基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中國考古學的民族特征,決定了屈原與《楚辭》在考古學、古史學研究中的特殊地位;而《楚辭》之所以能夠成為上古史研究的重要文獻,則是與《楚辭》本身具有豐厚的上古史內涵分不開的;而《楚辭》為什么擁有如此豐厚的上古史信息呢?這還得從《楚辭》的代表性作家——屈原的特殊個性與人生遭遇說起。
作為一位失敗的政治家,一位成功的政治型詩人,屈原他對楚國懷有“深固難徙”的鐘愛,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深沉眷戀情緒;同時又具有濃烈的近乎狂熱的從政熱情,加之“自以為才能高超的貴族性、復雜政治生活的幻想性、企望權位官階的高層性”(P.38-76),極其短暫的從政經歷與始所未料的挫折,給屈原身心造成極大的創傷,他自以為“竭知盡忠,而蔽障于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卜居》),滿腔的悲憤與委屈,上下求索與君王不寤的無奈,“定格”在一生的傾訴與追求之中。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曾分析屈原創作目的,“雖放流,睠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其次,屈原那敏感多愁、憂郁孤獨而又富于狂飆式暴發、雷電式抒發的轉換極快的個人氣質,加之幾分狂態、幾分醉意、幾分癡迷,幾分迂闊,使他與同時代的人產生了巨大的隔膜,“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屈原的健康狀況也令人憂慮,郭沫若說:“他悲傷憂郁,長久不能去懷,精神和身體都不能不受損害。他似乎是有失眠癥的人。”“‘背膺拌以交痛兮,心郁結而紆軫。’(《惜誦》)這大約是神經痛,不然便是肋膜炎。至于他有心悸亢進的征候,在他的詩里是屢見不一見的。”(P.145-146)
于是,就出現了這樣一個特殊的文化現象:屈原的表白、傾訴、泄憤、舒愁、發問、追求,采用了常人難以理解的方式,從內心轉向外物,從大地轉向蒼穹,從現實轉向歷史,通過時空轉換,將視野投向遙遠的神話、傳說。因此,屈原作品從不涉及自己的家庭情況,從不直接涉及當時的國家大事,從來不涉及先秦諸子,如孔子、老子、墨子等。反復出現的人物與事件,基本上集中于君王系列、忠賢系列,或“上陳堯、舜、禹、湯、文王之法,下言羿、澆、桀、紂之失”(班固《離騷贊序》),或“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紂、羿、澆之敗”(王逸《楚辭章句·離騷經序》)。同時,屈原還提到了一些前賢,如摯(伊尹)、咎繇(皋陶)、傅說、呂望、寧戚、百里奚,往往吟唱他們生得其時,羨慕他們巧遇明君,向往他們有所作為;又提到不少“前修”,如伯夷、比干、梅伯、箕子、彭咸、申徒、伍子胥、介子推,往往同情他們的不幸遭遇,佩服他們的忠而死節,追跡他們的以身殉節(P.47-50)。——這就是屈原作品充盈歷史要素,尤其是上古史信息的主觀原因。
姜亮夫《屈原賦中的北學》曾列舉十五例說明“屈賦所說到的許多史實(應當說傳說),都與《詩經》、《書經》、《左氏傳》相同或相似”,并說:“屈子所傳殷的先公先王比北土所傳翔實,孔子說夏殷之禮文獻不足,而《天問》所傳夏殷史實較儒家所傳為多。”(P.6-7)
郭沫若曾經這樣評價《天問》:
這篇文字在研究中國的古代史上可以說是極重要的一項資料,它替我們保存下了無數古代的神話傳說,可惜直到現在有好些都還不得其解。……更單就它替我們保存下來的真實的史料而言,也足抵得過五百篇《尚書》。(P.33-34)
孫作云通過十個例證說明,“做為史料的源泉,《天問》對于我們研究上古史,特別是氏族社會末期史,及從氏族發展到國家的歷史,是有很大貢獻的”;“根據《天問》中所保存的神話傳說,可以恢復或部分地恢復我國氏族社會末期史,從氏族到國家的歷史,甚至于一部分階級社會史”;“《天問》中還有許多次要資料可以補充古書記載之不足”(P.22-34)。孫作云還自覺提出:“我很想把屈原所見楚宗廟壁畫,恢復一部分(不可能全復原,亦無此必要),大約可以找到三十張圖,使考古材料與《天問》相印證。”
林庚認為,《天問》是古代傳說中的一部興亡史詩,“以夏、商、周三代為中心”,從中可見“夏王朝的歷史傳說”、“上古各民族爭霸中原的面影”。他指出:“《天問》之所以是難得的第一手材料,則正因為它仿佛把我們帶進了一個傳說中渺茫的遠古史的再現世界中,這乃是《山海經》等記載所不能具有的一種魅力。”(P.1-13)趙浩如認為,中國文學的史前史,不存于《詩》而豐于《騷》。屈宋給我們提供的藝術形象的圭璧,是在三百篇之前的數百年乃至數千年之久遠的初民生活斗爭和意識形態的反映的產物
(P.117)。
面對《楚辭》豐富的古史信息,郭沫若、孫作云等前輩學者均已自覺意識到:應該用考古材料與《楚辭》相印證,以再現古史原貌,糾正文獻記載的訛錯,彌補文獻記載的不足。正如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新版引言》所述,“地下發掘出的材料每每是決定問題的關鍵”(P.2)。
要之,屈原特殊的個性、氣質、遭遇、追求,決定了《楚辭》的政治學意義與豐富、生動的古史信息;而《楚辭》擁有的古史系統與“版本”價值,則使《楚辭》成為古史研究的重要文獻;由于古史研究對考古學的過于依賴,也導致了《楚辭》在古史研究中的特殊地位:有時,僅僅是《楚辭》與考古發現互證,即能擔當證史或補史之重任。
二、屈原考古研究的回顧與評價
姜亮夫《楚辭通故·自敘》云:
然欲證史、語兩者之關涉,自本體本質,有不能說明,于是而必需借助于其他科學,乃能透達者,故往往一詞一義之標舉推闡,大體綜合各社會諸科,乃覺昭晰,舉凡:一、歷史統計學,二、古史學,三、古社會學,四、民族學,五、民俗學,六、語言學,七、地理學,八、古器物學,九、古文字學,十、考古學,十一、漢語語音學,十二、哲學、邏輯學,乃至于淺近之自然科學,為余常識之所能及者,咸在征采之列,稍有發正,往往揉磨諸學于語言、歷史中得結論,而求其當意。
姜氏所述之“古史學”、“古器物學”、“古文字學”、“考古學”等,尤為學界所重,以考古新發現、以出土文獻研究屈原與楚辭,愈來愈受到學者們的青睞,即王國維《古史新證》提出的“二重證據法”:地上之文獻與地下之文物互相印證。
郭沫若《屈原研究》大量引用楚、徐、吳、越等地的青銅器銘文,說明“南方的江淮流域,在春秋以前,已經是有高度的文化”,尤其強調《楚公逆镈》(采用孫詒讓說,以楚公逆為熊咢)“和周人的銘文并沒有怎樣的差別”(P.56)。這對屈原思想的淵源研究,極有指導意義。
陳直先生提出“使文獻與考古合為一家”、“使考古為歷史服務”的主張(P.312),于1958年對其少作《楚辭拾遺》
重加校補,其《自序》強調:
自1940年長沙戰國時楚墓葬陸續被盜,后經中國科學院考古所之正式發掘,所出銅、玉、漆、陶、竹、木各器,其花紋、繪畫、雕刻,無不精致絕倫。加以前此壽春所出各銅器,去年信陽所出漆器、竹簡等,楚國文物,燦然大備。知楚國由于經濟之發展,反映出文化之高度成就,與屈原之作品,有互相聯帶不可分割之關系。(P.1)
于省吾在《澤螺居楚辭新證·序言》中指出:
清代學者對于先秦典籍中文字、聲韻、訓詁的研究,基本上以《爾雅》、《說文》、《廣雅》為主。由于近幾十年來,有關商周時代的文字資料和物質資料的大量出土,我們就應該以清代和清代以前的考證成果為基礎,進一步結合考古資料,以研究先秦典籍中的義訓癥結問題。換句話說,就是用同一時代或時代相近的地下所發現的文字和文物與典籍相證發。(P.234)
基此,于先生的《澤螺居楚辭新證》,為了解釋《楚辭》若干字句上的義訓問題,“多半取證于周代尤其是晚周的文字或文物”(P.235)。
朱季海根據荊楚、淮楚之間的方言、風土、習俗等文獻資料和出土文物,從校勘、訓詁、謠俗、名物、音韻等方面,對《楚辭》作研究,“務使楚事、楚言,一歸諸楚。其有明文者,必征其始;其無明文者,亦以參伍而知之”。何劍熏亦比較關注考古新材料,并及時采用來破釋《楚辭》疑難,如《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畹,王逸注為“十二畝”,班固云“三十畝”,又有人說“二十畝”,莫衷一是。何氏引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孫子兵法》殘簡“八十步為畹,以百六十步為畝”等出土成果,證明“半畝為畹”。從而使千年爭訟,一錘定音
。
湯炳正善于運用地下出土文物與《楚辭》文獻相印證,為其治學之顯著特征,比較突出的例子有:利用陜西臨潼出土利簋銘文“歲鼎克”、山東臨沂銀雀山漢簡《漢武帝元光元年歷譜》、湖南長沙馬王堆帛書《五星占》推算屈原的出生時間
,利用安徽阜陽漢簡《離騷》、《涉江》殘句批駁淮南王劉安作《離騷》的怪論
(P.426-428),利用包山楚簡探討《離騷》的藝術構思與意象表現
,據曾侯乙墓竹簡考證“左徒”與“登徒”之同異
(P.48-57),據曾侯乙墓棺畫研究《招魂》中的“土伯”
(P.271-280),以及《天問》“顧菟在腹”別解
(P.261-270),均新穎可喜,令人驚異。至于字義訓詁之間,亦注重文物資料的佐證,也有不少創獲
,被有的學者稱為“泰山不移”
。
在中年學者方面,比較突出的是趙逵夫、湯漳平。趙逵夫有馬王堆帛書《相馬經》與屈賦比喻象征研究,唐勒賦殘簡校釋與《遠游》作者研究
,以及泰安銅缶銘文、曾侯乙墓竹簡與“左徒”研究
,包山楚簡、長沙銅量銘文等與戰國屈氏世系研究等
。湯漳平有楚墓竹簡與《九歌》研究
、唐勒賦殘簡與宋玉作品真偽研究
、兩周金文與楚文學淵源研究等
。
此外,還有蕭兵運用馬王堆帛畫研究《楚辭》神話、曲宗瑜利用出土文物研究《離騷》、《哀郢》的產生年代
,郭在貽以馬王堆漢墓漆棺畫考釋《招魂》之“土伯九約”
,劉信芳運用秦簡《日書》研究屈原生辰的宗教意義
、利用包山楚簡研究《九歌》等
,亦值得重視。又,黃靈庚公開標舉“二重證據法”,據楚漢簡帛文字詮釋屈宋辭賦,復取證于傳世文獻,著《楚辭簡帛釋證》
,“發明前賢剩義”,在文字箋釋方面,獲得較大進展,對于學科建設,亦具有理論價值與實踐意義。
但從總體來看,尤其是與出土文獻的豐富多彩相比,利用出土文獻與考古成果研究屈原與《楚辭》的工作,做得還很不夠,還處于探索、嘗試階段,了解與掌握考古信息還不夠全面,因此只能說有了一個好的開端,據陳桐生《二十世紀楚辭考古文獻著述表》,列出海內外學者著作論文,僅61種,其中還包括部分楚墓、楚簡、漢墓、漢簡、帛畫的原始資料。
原因之一:姜亮夫、陳直、于省吾、朱季海、湯炳正、何劍熏等老一輩學者,功力深厚,具備多學科知識,但是:第一,大量的出土文獻(主要是簡牘帛書)發現于20世紀70年代之后,比如,1972年山東省臨沂銀雀山一號西漢墓出土竹簡,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竹簡、木簡及帛書帛畫,1975年湖北云夢睡虎地11號秦墓出土竹簡,1977年安徽阜陽雙古堆一號西漢早期墓出土竹簡,1978年湖北江陵天星觀一號戰國墓出土竹簡,1978年湖北隨州擂鼓墩曾侯乙墓出土竹簡,1987年湖北荊門包山二號楚墓出土竹簡,1994年上海博物館收購入藏的戰國楚簡,以及超過萬字的楚國青銅器銘文。第二,整理出版比較滯后,有的簡帛資料出土之后,整理出版長達二十年。如馬王堆漢墓帛書
,1973年出土,至今才出版三冊:壹、叁、肆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
,目前才出三冊。第三,專業研究成果的出版又在其后,比如,《馬王堆簡帛文字編》
,至2001年才出版。再如,1981年湖北江陵九店磚瓦廠戰國墓出土竹簡
,至1995年公布,2000年出版研究成果。由于以上三個原因,老一輩學者未能看到及運用近三十年來的數量巨大的出土文獻,這是歷史造成的學術遺憾。李學勤在《簡帛佚籍與學術史·自序》中說過:“我們生在這一新發現的時代,是應該慶幸的。”
(P.1)
原因之二:大部分中青年學者往往理論上認為重要,而難以突破自身知識結構的局限,顯得功力不足。因為出土文獻涉及到多個學科,如考古學、古史學、文獻學、古文字學等;而“古文字學”還包括甲骨文研究、青銅器銘文研究、戰國文字研究、簡牘帛書研究;而戰國文字材料又包括金文、漆器等銘文、陶文、古璽、封泥、石刻、貨幣、簡帛等(P.136-153),的確面廣量大,涉及到多方面的專業知識,沒有經過專門訓練的學者,往往望而生畏,不敢問津。
原因之三:一些敢于嘗試的楚辭學者,基本上是利用考古學界現成的結論,而缺乏評判鑒別的學科能力。如關于“左徒”的考證,裘錫圭先生作了這樣的推測:
左(?)徒、右
(徒)——左
徒疑即見于《史記》的《楚世家》、《屈原列傳》等篇的左徒。
對于裘氏的“疑”,湯炳正則予以確認,并推論:“左徒”即“左登徒”;“左徒”即“左登徒”之省稱
;趙逵夫又有所發揮,以為“左征尹”、“右征尹”是戰國中期以前的稱謂,“左
徒”、“右
徒”是戰國后期的稱謂。楚之“征尹”、“
(登)徒”即中原國家的“行人”
。而事實上,這樣的詮釋是存在問題的,關鍵是對論證的前提資料——竹簡,缺乏應有的辨認與考釋。我的觀點是,曾侯乙墓竹簡的官名為“左
徒”、“右
徒”與“登徒”沒有等同關系(見《屈原仕履考》)。當然,在楚辭學者中,湯炳正、趙逵夫二先生均是舊學深厚、治學嚴謹的專家,他們在這方面的成果,至今似乎還無人能夠超越。趙逵夫不僅利用出土文獻研究《楚辭》,而且對出土文獻也有比較深入的研究,有《〈孫臏兵法〉校補》、《唐勒〈論義御〉校補》、《馬王堆漢墓帛書〈相馬經·大光破章故訓傳〉發微》等
(P.1-61),這里值得一提的是,趙逵夫考釋湖北隨縣涢陽出土的銅簠銘文,以為“赤角”即屈御寇之子子朱的名
,這一結論為考古學界所接受,劉彬徽研究楚系青銅器,即采用、肯定此說
(P.310),這一現象在楚辭學界還是絕無僅有的。
原因之四:考古學、歷史學、哲學等領域的專家,亦熟悉楚辭,他們也注意到出土文獻與屈原和《楚辭》的關系、作用,但他們往往居高臨下,點到為止,有時僅僅是一種懷疑與推測,比如,山東省臨沂銀雀山一號西漢墓出土竹簡報告,涉及“唐勒賦”殘簡僅云:“唐勒宋玉論馭賦(疑為宋玉賦佚篇)。”就這樣一句話,引發了楚辭學界或唐勒或宋玉的長期爭論,至今沒有取得一致意義
(P.545-546.633-635)。郭店楚簡出土后,任繼愈也發表過類似的意見:“荊楚文化的竹簡帶有地區特征,如‘太一生水’,《老子》對水的重視,決非北方黃土高原的產物,楚地巫術盛行(北方也有巫術,那是有北方的特點,如燕齊文化的表現),與文學、宗教聯系來考察,可以更好地理解屈原的思想。”
像郭沫若這樣的大學者,橫跨考古、歷史、楚辭幾大領域,有時也有這種情況,如鄂君啟節出土后,李平心致信郭沫若,說:“銅簡銘文共計三百四十余字,必能提供珍貴的史料,說不定對于屈原研究也可供給一點線索。昭陽(簡銘作邵陽)與昭奚恤、昭睢等當為同族,昭、景、屈三閭關系值得研究。”于是,郭沫若撰寫了《關于鄂君啟節的研究》一文,但涉及到屈原僅有幾句描述性的話:“‘鄂君節’鑄造的時期可能正是屈原任楚懷王左徒的時期。楚懷王對于至親楚君啟都那樣地防微杜漸,我們就更可以了解屈原為什么終于會遭到疏遠和追放了。毫無疑問,那是因為他有過人的才能而又很得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