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光有熱情不行,還要有辨別大是大非的能力
—中華書局的培養
到了中華書局,旋即前往部隊鍛煉,實際上那時單位也沒有什么業務。回來后不久,又隨全書局同志一起去“五七”干校“戰天斗地”,改造世界觀。這鍛煉,那改造,轉眼就是七八年。1973年,我們終于開始了編輯工作。那時我們真的就像長久被拴著的戰馬,急于馳騁,一旦開始工作,對什么業務都是滿腔熱情,盼望著把所學貢獻給社會,盼望著在實踐中提高自己。我還有一個決心,不能辜負父母的期望和一個普通中學教師家庭在那樣艱難條件下的培養,渴望自己能夠有所作為。
不久,批林批孔、評法批儒開始了。看到中央文件中提到的古代作品,聽到傳說的毛澤東講話中引用的古典詩詞,油然生出一個愿望,把它們注解出來,讓一般文化水平的人都能看得懂。心想,別的工作我們做不了,這不也是為黨的中心工作服務嗎?于是,我們“緊跟”“照辦”。那一階段,我參與了《活頁文選》的編輯,主持并執筆了《讀〈封建論〉》的寫作,評注了《鹽鐵論》,評注了“辛棄疾詞”,業余時間還編寫了《晏子的故事》《中國通史故事》《世說新語選譯》(與胡友鳴合作)等等,很勤奮、很努力。
回想當時,自己并不了解“文化大革命”內幕和真實情況,只是十七年的學校教育,大學讀書申請入黨時組織的要求,讓我習慣了“緊跟”“照辦”,組織上交給什么任務就努力去完成,認為這就是對黨忠誠。回想起來,當時,那種緊密配合,甚至“宣傳不過夜”的精神,把圖書出版弄得像辦報紙、發新聞一樣,快速地、簡單地配合當前的政治斗爭,其結果是可以想象的。那時我們正年輕,有熱情,有精力,心地純潔,文思泉涌。但這些才情都用在“緊跟”“照辦”上了。抄書抄報,人云亦云,把極“左”當革命,拿幼稚做成熟,辜負了青春年華。
這階段,我個人經歷了兩件大事。可能因為我編書寫書很努力,又能到工廠去與工人一起寫書,到部隊去聽取戰士們的意見,受到組織表揚。1974年,我受中辦、國辦邀請,拿著署有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名字的邀請函,出席了建國25周年國慶招待會。1975年,我又成為出版界的第四屆全國人大代表。當時,我當然感到很光榮。但即使當時,我也認為自己并沒有做出多少當“全國人大代表”、參加“國慶招待會”的業績,不夠格。又加上我也確實不比別的同事強多少,所以,在工作和日常生活中,我更加自斂。這種“自斂”,裝成熟,讓一個青年人很不自在。當時,我雖然小有“名氣”,心情卻常常郁悶。我深深感到知識分子有文化,但和工廠的工人、部隊的戰士有太多的不同。
這兩件大事中有兩個情節,我還是要記述下來。
一是通知我參加國慶招待會的情況。那是那年的9月30日中午,我正和一起編書的幾位工廠師傅到門頭溝去玩,在門頭溝農家吃午飯。突然聽到公社大喇叭廣播喊我們的名字,再聽,是在找我。我們幾個人都很驚訝,這是多大、多急的事啊,居然找到這個京郊小山村里來。原來是通知我參加晚上的國慶招待會,下午6點前必須進入大會堂。此刻已是中午12點多,時間已很緊迫,放下筷子我們就往城里趕。第二件事是,參加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我成為第四屆全國人大代表,去參加全國人大會議,是開會前兩天出版局的領導徐光霄同志通知我的。這之前我一無所知。我什么規矩都不懂。去報到,我提著洗漱用具,乘公交車,到了規定的報到處—政協禮堂,因此引起懷疑。幾個站崗的衛兵老遠就把我攔住,問我干什么去。我說人大會議報到不是在政協禮堂嗎?我當即拿出報到通知給他們看。衛兵們看了通知,再看看我,仍然覺得奇怪。這位代表怎么自己乘公交車來了,穿的又是半新不舊的藍的卡上衣,是真的代表,假的代表?盤查再三,又與單位聯系核實,終于認定我確實是代表。因為那年代開這么重要的會議都是保密的,單位必定會有車送。我是自己乘公交車去的,人家不免奇怪。至于在人大的會上我談了什么,看見了什么,大都忘記了。只記得周總理面容憔悴。他作報告時,只把講稿前面念了一段,結尾處又念了一段,中間都略去了。我們都很理解,總理身體實在難以支持。代表們都很難過。總理講完后,大家使勁鼓掌,時間很長。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不知還能不能再聽到總理的講話。
這些往事,今天都成了故事,成為人生插曲,但這些插曲也讓我認識了社會的復雜,人生的艱難不易。我終于悟到了毛主席為什么跟他的兒女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的良苦用心。何況我還沒有做到“行高于人”呢!這其中的教訓是十分深刻的。做一個好的編輯,光有熱情不行,還要有敏銳的政治頭腦,深厚的理論修養,政治上辨別大是大非的能力。不要有私心,違心的話不說;不要人云亦云,沒有根據的話不傳;凡事問個為什么;能夠發現問題很重要,還要有堅持原則不講假話的勇氣。這些教訓也是收獲,是一個人在特殊時期難得的、特殊的收獲。后來,聽季羨林先生說過,假話不說,真話也不能全說。那則是更高的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