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試出版

—在北京大學

當我寫下“最喜今生為書忙”這七個字時，往事前塵盡來筆底。

我是1961年從吉林省長春市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的。那年還處于三年困難時期，大學招生大大減少，升學錄取率7比1，7個人取1個，能考中確實不容易啊。哪像今天學生高考那么幸運，10個人能取到8個。而北大中文系在吉林省只招兩個名額。我能被錄取，成績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興奮之余，內(nèi)心并沒有覺得自己有多棒，只是覺得學校老師教得好。

一進入北大，湖光塔影，林蔭曲徑，雕梁畫棟，竹綠楓紅，仿佛進入大公園；這么好的環(huán)境我想都沒有想到。平常仰慕的教授、學者，往來于校園之中，只覺得一定要好好讀書，才能對得起這校園，對得起這些名滿天下的先生。特別是我們中文系迎新會上的情景，讓我至今不忘。教授林立（真的我們新生都是坐著，先生們都是站在我們面前），楊晦、游國恩、吳祖緗、魏建功、王力、林庚、周祖謨、王瑤、季鎮(zhèn)淮、朱德熙……都是久聞大名的人物。他們就在眼前，我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種極為幸運的感覺。語言學大家王力先生代表教師講話，他說：“今日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不亦樂乎。”一句話讓我們這些年幼無知的學子頓感驕傲和責任。正是這種驕傲和責任，陪伴我們五年大學生活。讓我們在走上社會之后，仍然記著這個驕傲和自己的責任。

大學畢業(yè)，由國家統(tǒng)一分配到中華書局起，我就開始了“為書忙”的編輯生涯。如果再往前推，可以說大學還沒有畢業(yè)，我已開始了“出版”工作。

1966年初夏，我們已經(jīng)完成全部學業(yè)，包括畢業(yè)論文的撰寫，只等學校最后宣布分配方案，便可到工作單位報到了。對于我們這些即將離開學校的學子，那真是一個對未來充滿期望的時候。

5月25日，一個平常的日子。北大的學生照常睡午覺。下午三點，震撼全國的大事發(fā)生了。被稱為“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由聶元梓等7人寫的《宋碩、陸平、彭佩云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就在我們每天吃飯的大食堂東墻上貼出來了。這張大字報很長，貼了整整一面墻，頓時招來一撥又一撥的圍觀者。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沒有人明確表態(tài)，氣氛很神秘。突然人叢中有人說，當年右派的大字報就是貼在這墻上。這話里有話呀。話音未落又見中文系二年級的十來個同學，抬著一塊黑板，呼號著奔過來，黑板上寫著支持聶元梓、造反有理的口號。火山就要爆發(fā)。在我的印象中，“文化大革命”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因為那以前的種種事件、種種傳說，離我們似乎很遠。“馬列主義的大字報”一出，霎時間，北京大學大亂，北京市大亂，全國大亂。

在北京大學編寫《毛主席詩詞注解》時，拜訪李淑一先生（中坐者）。右起：崔文印、嚴紹璗、楊牧之、陳宏天、曾貽芬、任雪芳。

那個時候，毛主席的詩詞和毛主席語錄一樣，是兩派群眾進行“文化大革命”的武器。很多人來北大串聯(lián)，很多人以為北大中文系的師生一定很懂毛主席詩詞，便來北大中文系請教毛主席詩詞的含義。其時，我們即將畢業(yè)，書生意氣，不知天高地厚，為解答串聯(lián)群眾有關毛主席詩詞的問題，我和幾位同學（陳宏天、崔文印、曾貽芬、任雪芳、嚴紹璗）著手編寫“毛主席詩詞注解”。為探索詩詞真諦，東問西學，發(fā)現(xiàn)一個線索就趕快去討教。很快，以新北大“傲霜雪”戰(zhàn)斗組名義編寫的《毛主席詩詞注解》（初稿）便印了出來。而后不斷修改，二版、三版，相繼完成。最后一版，紅彤彤的塑料封面，用碘化鋁印制的金光耀眼的書名，以字典紙印制正文，其裝幀精美遠遠超過當時正式出版發(fā)行的《毛主席語錄》。而且，每首詩詞都配有一幅插圖。這些插圖或者是毛主席的手跡，或者是與詩詞有關的名勝，大概可以說是當時出版業(yè)裝幀設計的“最高水平”了吧？書稿的審讀者和顧問包括郭沫若、周世釗、周振甫、陰法魯、李淑一等專家，規(guī)格也可謂很高了吧？

我們這本書的第一稿是打字稿。在北大打印處打印時，全處十幾位師傅為了這本書盡快印出來，加班趕制，沒人說要加班費，也沒有人要求請吃飯。后來，上面要求進行“革命大串聯(lián)”，我們跑到大連，幫助大連方面辦小報，我仍然帶著這本打字稿，得空就進行修改。那時目的很單純，只因為熱愛毛主席詩詞，特別是想給社會上同樣熱愛毛主席詩詞的廣大讀者，提供一個通俗普及、盡量準確的讀本，覺得這是一個北大中文系學生應該做的。這可以說是我做出版的第一件作品。在那個年代，一切無序，我們自編的、在今天需要專題報批的書居然一連著出版了三個版本，發(fā)行不知幾百萬冊，還真是影響巨大的“暢銷書”啊。

書編成之后，圍繞在我們身邊發(fā)生了多起想靠這本“暢銷書”發(fā)大財?shù)墓质隆Ｒ惶焱砩希蝗唤拥揭粋€電話，說有一伙人開著卡車，跳墻進入印刷廠的書庫，正在搶運我們的書。等我們趕到時，車已無影無蹤。還有人把我們書的紙型從印廠弄走，盜印十萬冊，到市場高價出售。好不熱鬧。好在我們不為名不為利，老實干事。后來，北京有關方面調(diào)查多次，這些怪事，哪一件跟我們也不沾邊。本分人不會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