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雙面繡
“青藤茶館”在杭州久負盛名,差不多家家有人去青藤喝過茶。20世紀90年代中期,青藤茶館在西子湖畔悄然而生。在2003年西湖擴建工程中,青藤搬到一公園對面南山路口的元華廣場裙樓二樓,面積擴大了幾十倍,寬敞氣派。前些年又開了一家分店,在環城西路與鳳起路交叉口的溫德姆至尊豪廷大酒店裙樓二樓,名為青藤茶館錦繡店。
元華店和錦繡店各有千秋,元華店質樸親和,錦繡店典雅婉約,都是有品位有情調的茶藝館,更是杭州的城市地標和名片。這么些年,有多少店家開了又關了,茶樓易主、酒店更替都是常事。而青藤,青枝綠葉,依舊悄悄地站在那里。
常去青藤的茶客,曉得青藤有兩位老板,都是女的。
一個叫清清,一個叫毛毛。
清清和毛毛都是地道的杭州人,是一個單位的同事,1996年,她倆決意辭職去開茶館的那一年,才二十多歲。西湖邊三公園對面開的第一家茶屋,只有十幾平方米,但是茶好、茶點好,茶屋的客人像茶水一樣續了又續。幾年工夫,茶屋升級成了茶樓,后來幾次擴充搬遷,店面選址始終圍繞著湖濱一帶。她們是西湖的女兒,茶館必須在“看得見西湖”的地方;喝茶不是喝水,龍井茶一定要配上西湖的風景,才能品出水波盈盈、遠山淡淡、桃花灼灼、柳絲依依,桂花蠟梅香氣襲人那樣的情致。
多年前我在《守望西湖的青藤》一文里,寫過兩位女館主沈宇清和毛曉宇。恰巧兩個人的名字里都有一個“宇”字,寶蓋頭下一個于,于是就有下文,于是就有了兩人二十多年不離不棄、淡泊隨緣的青藤茶業。
每次去青藤喝茶,茶館茶香裊裊,慧心禪意。低頭飲茶,抬頭看人。看一眼自信瀟灑的毛毛,再看一眼柔聲細語的清清;看一眼大方干練的毛毛,再看一眼聰慧內向的清清。看見清清的時候,不一定看見毛毛;看不見清清的時候,也許會看見毛毛。看來看去,只覺得眼前這兩個清清爽爽的江南女子,真是好看。開了那么多年茶館,依舊是從里到外清清爽爽。歲月的塵埃,沒有在她們臉上留下絲毫印跡,是讓湖水與清茶洗去了嗎?
看來看去,也看出了一些名堂:兩個女人平日里各忙各的,自有心照不宣的分工。清清的老公是研究茶葉的專家,負責給青藤進茶驗茶,從龍井到白菊到普洱,茶品都是最好的,清清把茶葉這一攤搞定,青藤就有了坐穩的底氣;店里的日常事務,那些前廳、后廚、運營、應酬、管理,種種煩瑣細致的雜務,能干的毛毛一只手管兩家店,輕輕松松一手包攬了。清清比毛毛大幾歲,對毛毛有幾分寵愛;毛毛比清清小幾歲,情愿自己多辛苦一點,好讓清清有時間專心寫詩修禪。毛毛不寫詩,但喜歡聽清清念詩,聽清清像唱歌一樣流暢誦讀《心經》《大悲咒》……
蓋碗里青綠的嫩芽,被碗蓋拂開,心里久伏的那個念頭,隨著綠瑩瑩的茶水,沉下去又浮上來:
世上的女人合伙開店,可有如此和諧的先例呢?日日月月朝朝暮暮,茶館樣樣事體都要盡善盡美妥妥帖帖,這非親非故的兩個人,怎么就能默契得像一個人?就算是閨蜜,就算是親姊妹,就算是夫妻,也不可能不吵架不爭執不慪氣吧。需要什么樣的修養與好脾氣,才能有持續二十年的理解與信任,二十年的互相體貼與包容?多少生死患難之交的友情,卻承受不起好日子的福澤。也許換了別人,生意做大了之后,那元華店和錦繡店,早就是一人一家店,各管各的了。
我喜歡青藤,不如說更喜歡青藤的兩位女老板。
那一夜,我們坐在錦繡店的大露臺上喝茶,暗處飄來桂花濃郁的香氣。街對面的樹林后面,溫軟的西湖水幽幽閃爍。我猶豫著說出了心底的疑惑:清清和毛毛,你們就沒有鬧別扭的時候嗎?
毛毛快人快語搶答:我們總是看對方的優點,誰要是不開心了,一杯茶下去,火氣就沒有了……
清清拿出手機翻找了一會兒,有些羞澀地笑著說:毛毛前年在加拿大旅游,我寫了一首詩給她做生日禮物,我念一段給你聽:
……毛毛,你的生日快樂,就是我的快樂/你在騎車,我在你的身后唱歌/你騎得超快,爽朗的笑聲里,有初夏的大風?/今天,在你生日的鮮花里,可有一只蜜蜂在嗡嗡地歌唱/你要仔細聽,那不是加拿大的蜜蜂/……我愿這一生,鮮花,在我倆的車輪邊開放……
車輪、鮮花、歌唱,這就是兩個人如同茶與水的命定緣分和半生的情誼。
如今人人皆說茶文化,可是,茶文化內蘊的清靜柔和、含蓄謙讓的品質,可進入了你渾濁的身體,清洗了你煩躁的心扉?
青藤茶館的清清和毛毛,才是真正懂茶的女人。
我總希望給清清和毛毛送一幅精美的蘇式雙面繡。雙面繡就是一針下去,同時繡出正反色彩一樣的圖案的繡法。無論從正面看還是從反面看,針腳都一樣整齊勻密。清清和毛毛兩人疊在一起,就像一幅精致的雙面繡。她們的元華店和錦繡店,也是一幅精美的雙面繡。畫面上有一株茁壯的青藤,垂下瀑布般濃密的紫藤花。無論從哪一面看,長藤彎彎葉片青青,每片橢圓形的葉子都是濃淡均勻;水靈靈的紫藤花葡萄串似的掛下來,好似映在窗玻璃上,在房間里看是它,走到房間外看還是它。它們是一個整體,鑲嵌在一個鏡框里。
只有繡娘知道,雙面繡的絲線正反面一針不亂,繡的是互相牽絆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