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令終陪謝一站了許久。

直到太陽沉沉西墜，謝一才開口：“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這副白骨的身份嗎?”

陸令終沉吟著，沒說話。

其實想猜到白骨是誰，并不難。

能讓梁彪那么依戀，除了它的主人梁元，還能有誰？

謝一長嘆一聲，朝白骨走去，他蹲下來，伸手摸向白骨的脖子。他用小指挑起一條細如發絲的環扣鏈，從白骨的胸骨里，扯出一個極小的鈴鐺。

謝一把鈴鐺握在手心，沉默了一會，“這是芥子鈴。”

這名字很熟，陸令終想了想，記起來了——在溫泉洞里，他翻看過《梁元十圣圖》，上面就有芥子鈴。

謝一凝望著梁元的遺骨，眼神里盡是不解：“師尊，你不是飛升了嗎？怎么會死在這里？”

陸令終上前，輕輕拍著他的肩膀，他想說點什么安慰謝一，腦子里卻一團亂。

陸令終代入了一下自己，若他二十三年的人生里，突然多了近千年的記憶……在記憶深處，有一個人，如師如父，養育自己長大成才，自己一直以為他去了十分美好的仙界，卻突然發現，那人寂寞地死在與自己住處極近的荒野。

會有什么感覺？

愧疚？悲傷？

還是感到無措？分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是擁有二十多年現代生活的自己為真？還是為白骨悲慟、擁有千年生命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謝一？

陸令終被自己繞暈，小狗似的甩了甩頭。

謝一已經站了起來，他左手托著芥子鈴，神情已恢復如常，陸令終望著他，心中暗暗佩服。

有一點，陸令終是看清楚了。

那就是，無論書里的謝一，還是創造這個世界的謝一，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無比的強大。

“阿終。”

謝一開口，陸令終回過神來，他看到謝一對自己伸出手，本能地握了上去。謝一把芥子鈴擎在二人中間，用它劃出一道古怪的符咒，隨著叮咚叮咚的鈴鐺聲響，一道復雜的符浮現在半空。

然后，陸令終感到四周景物飛轉，四季輪替，花開又花謝，千年的時光倒退，梨花樹下的白骨生出血肉，腐爛消散的錦袍重新出現……

一朵梨花落下，梁元睜開了雙眼。

陸令終驚訝得合不攏嘴，直到梁元站了起來，他才抬頭望向謝一：“你讓祖師爺復活了？”

“當然不是。”

謝一搖了搖頭，他牽著陸令終，朝梁元走去，二人穿過梁元的身體，走到了梁元背后。

而梁元卻看不見他們。

陸令終更摸不著頭腦了，他難以置信地伸出手，再次摸向梁元。他的手掌從梁元背后穿入，胸前穿出，梁元依舊無知無覺。

謝一把芥子鈴在陸令終眼前晃了晃，“聽說過‘須彌藏芥子’嗎？”

陸令終在這方面真的是白紙一張，他誠實地攤開雙手：“師尊，別考我了。”

謝一終于笑了，他把芥子鈴放在陸令終手心：“須彌山雖大，卻能藏于芥子中。我與師尊游歷四海，曾遇燭陰，機緣之下，得了他的一塊鱗片。燭陰鱗能自造晝暝，刻錄山川、四季，我們將那塊鱗片一分為二，造出陰陽兩個芥子鈴。”

謝一捉住陸令終的手，搖了搖他手里的鈴鐺：“這個，是陽鈴，師尊一直戴在身邊。陰鈴在龍吟峰的竹樓里，師尊飛升后，謝一……”

他頓了頓，“我就沒有再拿出來了。芥子陽鈴可以把佩戴者的一段生活記錄下來，就像是須彌藏于芥子那樣，它能把佩戴者當時當下的世界藏進鈴鐺里。”

陸令終明白了，梁元并沒有復活，他們只是進入了芥子鈴所記錄的世界，看到了梁元臨死前的景象而已。

“那……芥子陰鈴呢？”

陸令終歪著頭問。

“芥子陰鈴并不能刻錄佩戴者的世界，但它能看到陽鈴佩戴者身邊的一切。”謝一說著，負手走到梁元身邊。

無論在小說中，還是謝一的記憶里，梁元都是做了仙人的。

他沒有成仙，到底是穩定器崩壞，改變了世界原本的設定，還是書中本來就藏有這段信息？

謝一神情凝重，他想不通，所以決定親自看個明白。

梁元很興奮，臉上露出一種狂喜的表情，他在地上畫出一個巨大的陣法。然后，親自坐到陣眼中去。

就在他落座后，天上風起云涌，電閃雷鳴，雷暴轉瞬而至，陸令終看了一眼天空：“這是……要飛升了？他渡劫失敗，所以才死的？”

“不是。”

謝一搖了搖頭。

不需要他解釋，陸令終便也知道不是了。他看到梁元的衣袂在狂風中亂舞，他雙手結印，雷電聽他所召，往天空轟去。

那可是世間從未有過的奇景。

千條萬條如長蛇的閃電，全部朝空中某個位置而去，而那個位置，就像是黑洞一般，無論如何粗獷兇暴的閃電，都會瞬間消失。

陸令終看癡了。

陣中的梁元睜開眼，見閃電叩不開天門，他便抽出匕首，往上一揮，滿頭長發被他割下，黑發散入陣中，陣里的光芒立大盛，劈向天空的閃電也染上了紅色。

此時，空中那塊地兒也不再毫無動靜，謝一和陸令終見一個半透明的圓，隱隱約約地出現在半空，閃電劈進去后，也不再無聲無息地消失，而是留下紛雜細碎的電紋。

“還不夠嗎！”

梁元的聲音十分嘶啞，他驀地拿起匕首，刺向了自己心臟。

“不要——”

陸令終連忙出手去攔，然而他的手穿過了梁元的手臂，眼睜睜地著他把刀刃刺進了自己的心。

謝一眉頭緊皺，站在旁邊一言不發。

梁元的心頭血滴入陣法，陣法由紅變紫，整個天空黑如午夜，烏云層層，像有生命一樣壓向那個半透明的圓。

空中已不是普通閃電，陸令終覺得……整個天，就是一個電極，它正帶著巨大的能量，撞向那個半透明的圓。

“焚天雷……”謝一喃喃道，“天下所有人都以為焚天雷是師尊飛升的異象，竟然不是？”

那焚天雷一半在天，一半在梁元陣中，梁元看上去十分痛苦，七竅溢出鮮血。

他雙手結印，青筋畢露，拼盡周身修為，引著漫天雷電，叩向半空。

終于，透明半圓無聲碎了，空中雷電炸響，轟隆一聲，群山震蕩，陸令終和謝一眼睜睜看著遠處的一個山峰被震塌了！

天空被撕裂，一點白光從裂縫中飛出，像流星一樣急速往這邊飛來，梁元無力地垂下手，他滿臉滿身都是血，嘴邊浮出虛弱的笑意：“命書……我終于把你召出來了！”

轟隆！

白光撞上了梁元，將他撞得往后飛出很遠很遠，梁元還來不及看一眼飛進懷里的白光，噴出一口鮮血，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