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血戰關門
山海關是萬里長城東段的起點,居諸關隘之首的“天下第一關”。它的關城與長城連接,渾然一體,構成了一座極其堅固而不可逾越的險關。
山海關的主體建筑關城,呈四方形,周長八里一百三十七步四尺,環以護城河,寬五丈,深二丈五尺。關城東西南北各設一座關門:東門叫“鎮東”、西門叫“迎恩”、南門叫“望洋”、北門叫“威遠”。在東、西兩門外,與關城緊密相連有兩座小城,稱羅城。它是為加強關門的防御能力而建的。在東門外的,叫東羅城,西門外的,叫西羅城。東羅城建于萬歷十二年(1584),其城墻高二丈三尺四寸,周長五百四十二丈四尺,東、南、北三面各設一個門,門外有護城河環繞;再有水門兩個、角樓兩個、敵樓七個。在與東羅城相交接的城墻上,還有兩座樓,用以屯兵設防。西羅城在關城內側,西門外。遲至崇禎十六年(1643)才動工修建,只修了一個西門,明朝就滅亡了,工程隨之而停止。
在關城南北兩側兩里處,長城的內側,南水關、北水關附近,各建一座小城,稱翼城。南側的,叫南翼城;北側的,叫北翼城。城墻高二丈余,周長三百七十七丈四尺九寸。各設南北兩個門。南北翼城是駐關的防兵屯駐之處,它從南北兩個方向拱衛關城。

西羅城圖

東羅城圖
山海關城,依山臨海,與長城連為一體,于城外設城,門外設門,構思奇妙,防御十分嚴密,自成一完備體系。只要有足夠的軍隊防守,任何強大的敵人很難破關。自清太祖努爾哈赤,特別是到清太宗皇太極時期,一直在窺視關門,一心想得到它。可是,他們深懼山海關防御無暇可乘,堅固無比,從不敢履險攻打關城,每次進兵總是繞道內蒙古地區,從長城薄弱的龍井關等處入口。他們望關門而興嘆二十余年。像清軍如此強大善戰竟不敢兵臨關門之前!李自成親率農民軍前來攻關,不能不冒幾分風險。
在吳三桂探知李自成率軍攻關的消息后,一方面派人出關向清朝請兵;一方面又派出高選、李友松、譚邃環、劉泰臨、劉臺山、董鎮庵等六人作為他的代表,前去李自成軍營詐降。目的是先穩住李自成,延緩其進軍,爭取時間,既加強關城防御,又便于清軍在農民軍抵關前趕來。高選六人,“行至三河(今河北三河)遇賊”
,與農民軍相遇,見李自成,詭稱吳三桂愿意投降,希望不要進攻。李自成對此真假難辨,雖不敢全信,仍對三桂抱有希望。不過,他并沒有放棄軍事進攻,他還是把這六人帶在軍中,企圖親去招降三桂。因為受到這六人的詐降欺騙,李自成沒有急于行軍,行速緩慢,給三桂騰出了請兵與備戰的時間。
李自成率大軍行軍九天,遲至四月二十一日才到達山海關。黃昏時清軍才至山海關外十五里的地方。李自成兵臨山海關前,迎接他的不是吳三桂或他的代表,卻是在石河西已擺開陣勢的遼兵!他當即識破了三桂詐降的詭計,這時,高選等六人企圖逃跑。自成大怒,下令逮捕他們處死,其中一人沒抓住,身中三箭,跑掉了。
正像三桂給多爾袞的第二封信中所報告,他已遣精銳兵馬出關城,在山海關以西,即石河西岸占據戰略要地。三桂部下一位姓佟的副將,并由一個姓臧的將官協同,奉命率部“列營排陣”,自龍王廟至譚家頗羅,又征召當地鄉勇三萬余人,協助吳軍。三桂慮及關城兵少,糧餉不濟,就求助當地士紳,組成地主武裝,其中有不少知識分子——“生員”參加組織“鄉勇”,他們助餉白銀七千八百五十余兩,稽查戰馬一百二十余匹,以助吳軍,他們共同督率這支“鄉勇”,經過短期訓練,投入戰場。
李自成到達山海關時,曾派使者最后一次通令吳三桂投降,遭到拒絕。發現吳軍已列陣迎戰,不再對三桂抱有幻想,迅即部署兵力:一在石河西,以主力作正面進攻,一派唐通率少部騎兵迅速從九門口出關,繞到關外,至一片石立營,截住三桂東逃之路,與關內一側農民軍夾擊吳軍。
戰斗首先在石河西(今山海關區燕塞湖一帶)展開。
這是一場拼死的惡戰,吳軍與農民軍部發揮出最大的戰斗力,以戰勝對方。據戰后三桂部將姓臧的報告:他與其他將官作前鋒,與農民軍“死戰”,“連殺數十余陣”。農民軍又發動突襲,沖入佟副將營內,他發現后,急率兵解救,將農民軍擊退。又據三桂的教官戰報:他督率的鄉勇同吳軍配合作戰,向農民軍發起一次次沖鋒,生員譚有養、劉以禎等沖入農民軍營中被擊斃,還有一些生員被擊傷。
戰斗從早晨開始,一直激戰到中午,吳軍與鄉勇有些招架不住,西北防線被突破,有數千名農民軍騎兵飛奔至關城的西羅城北側,正要登城,守御此處的吳將又以偽降欺騙攻城的農民軍將領,暗中傳令偏將從北坡魚貫而下,偷襲農民軍,同時,城上守兵轟擊,農民軍的進攻被打退,遭受嚴重傷亡。
農民軍大戰石河西,李自成又以部分兵力攻打北翼城。“此城逼山受敵”,農民軍集中兵力直取,欲打開一缺口,占領山海關,因此“日夜狠攻”。負責指揮守北翼城的山海關副總兵冷允登拼死防守,屢次擊退,又屢次進攻。至次日晨,農民軍蜂擁強攻,竟直撲到城下,有的已登城,情況十分危機,冷允登只得率親丁拼力堵擊。“正在呼吸存亡之間”,急請三桂撥兵支援,及時趕到,才把已爬上城的大批農民軍擊落至城下。當地鄉紳馬維熙、劉克禮、呂鳴章等十人率鄉勇“總理”和“協理”鎮城與東、西羅城,而東羅城“孤當賊沖,危機勞瘁,倍于兩城”
。馬維熙等備擊農民軍,保住了東羅城。
吳軍在處于劣勢的情況下,承受住了英勇善戰的農民軍的不間斷的重擊,與之大戰一整天,曾幾度危機,又幾度轉危為安。戰況已顯示出吳軍的頑強戰斗力,稱得上是一支勁旅。這是其他各鎮明兵所不能比的,也不是農民軍向北京進軍中所遇到的那些一觸即潰的明兵。戰況表明,吳軍并不是如人們所想像,以為它不堪一擊,農民軍可以輕而易舉得到山海關。事實的確不是這么簡單。農民軍要想徹底擊敗吳軍,必須要付出更高的代價。
當天晚上,三桂見農民軍銳氣正盛,便把主力撤回關城,雙方轉為炮擊不止,爆炸聲在夜空中轟鳴,如天際的雷聲,顯得沉悶、有力,似乎大地也為之抖動,剛進至距山海關十五里外的清軍不由得一陣心悸……
有詩為證:
逾日敵兵至,
接戰西石河。
偽降誘賊帥,
游騎連北坡。
將令屬偏裨,
盡殲副城阿。
遙望各喪膽,
逡巡返巢窠。
我兵亦退保,
竟夜嚴巡呵。
這十句詩說的正是二十一日一整天的戰事。不事渲染,也無夸張,為我們再現了當時雙方爭戰的一幅清晰的畫面。
多爾袞剛出營,三桂的哨騎便來報告農民軍已占領一片石。他當即命令諸王各率精兵向農民軍發起攻擊,圖賴率前鋒兵與唐通的騎兵數百人相遇,一舉將其擊敗,生擒兩人。這表明清軍已開始參戰。這次戰斗,規模不大,更激烈而又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戰斗,是次日的第二次石河大戰。
吳三桂料定明日必有一場惡戰。他為清軍遲遲不進關而十分焦急,一夜之中,連續多次派使者至清營,敦請多爾袞盡速入關。據載:“三桂遣使者相望于道,往返凡八次。”處事謹慎的多爾袞始信三桂請兵可能真實。至下半夜,他下令清軍向山海關移動,黎明時,推進到離山海關只有四五里的歡喜嶺。
只見關上煙塵彌漫,聽得“炮聲大發”不絕。注21到這時,多爾袞還沒有完全釋去對三桂的疑慮。他與阿濟格、多鐸密議說:“莫非吳三桂知道我南來,故意設此圈套來引誘我嗎?我兵曾三次圍過北京,都不能馬上攻克,李自成卻一舉破之。看來,此人的智勇必大過一般人。現在他統大軍親至,志不在小。他是否欲乘此次戰勝的精銳,有窺我遼東之意?不如分兵固守,以觀察動靜。”多爾袞對三桂、李自成都表示了懷疑,為慎重起見,他命令部隊駐扎歡喜嶺,屯兵不進。“高張旗幟,休息士卒。”
嶺上有一座威遠臺,筑有城堡,原是山海關前的瞭望哨所。他與諸王進威遠臺,繼續觀察動靜,又遣使前往山海關,進一步等待三桂的消息。
注21 李:《沈館錄》,卷七,第2841頁。
三桂得知清軍已至歡喜嶺,還不見清軍行動,又急忙派出山海關士紳馮祥聘、呂鳴章、曹時敏、程邱古、佘一元五人代表民意前去敦請。佘一元曾作敘事詩數首,專記此事經過,其中一首寫道:
清晨王師至,
駐旌威遠臺。
平西(三桂)召我輩,
出見勿遲回。
馮呂暨曹程,
偕余五騎來。
相隨謁攝政,
部伍無喧豗。
范(文程)公致來意,
萬姓莫疑猜。
煌煌十數語,
王言實大哉。
語畢復賜茶,
還轡向城隈。
這首詩真實地記敘了他們五人面謁多爾袞的詳細經過。佘一元首先點明清軍在二十二日晨已到歡喜嶺,三桂委托他們代表他去見攝政王多爾袞,并囑他們速去速回,透露出三桂的急迫心情。他們到了威遠臺,多爾袞立即接見,還有范文程陪同,“賜坐賜茶,款接溫藹”。范文程向他們說明清軍此次出兵的意圖,請他們轉告山海關軍民不需“疑猜”。多爾袞“煌煌十數語”,無非把他們出征前規定的政策及幫助三桂報君父之仇的堂皇之言解釋一番,這使佘一元等五人置信不疑,倍加感激。說完,又一次賜茶,就告辭回關。從詩中所說,已知這次會見短促,因軍情緊急,僅“十數語”而罷。
會見結束,多爾袞派范文程隨同佘一元五人返回山海關,面見三桂,“曉諭軍民”,通告清軍即刻入關。范文程是清朝的高級決策人物,他的到來,對三桂是個很大的鼓舞。他跟三桂說了些什么,沒留下任何記載。但范一去山海關,三桂即決定面謁多爾袞。這正是多爾袞所渴求的。他遲緩不進兵的目的是,迫使三桂親自出馬,當面把話說清楚。這里面當然包含了誘三桂投降的基本意圖。
天已大亮,哨探不斷送來農民軍正在迅速集結,準備攻城的消息。三桂更是焦急。他感到此時必須親自走一遭,當面敦請進兵。他點齊十余員將官、精騎數百,出關“突圍”,關上放炮助威,一口氣馳至歡喜嶺。
多爾袞得知三桂親自前來,大為興奮,說:“天下在掌中矣!”他與洪承疇共同出面接見。
多爾袞問:“此來何意?”
吳三桂斬釘截鐵地回答:“請大兵共誅李賊耳!”
“此意果真?”
坐在一旁的洪承疇不等三桂回話,便搶著說:“三桂報君父之仇,豈得不真!”
接著,三桂慷慨而言,“情詞懇切”,“聲與淚俱下”,力請進兵。注22
注22 錢:《甲申傳信錄》,卷八,第144頁。參見劉健:《庭聞錄》,卷上。
多爾袞不禁為之動容,說:“你們愿為故主復仇,大義可嘉,我領兵前來成全這一美事。先帝(崇禎)時事,在今日不必說,也不忍心說。但昔為敵國,今為一家。我兵進關,若動人一株草、一顆粒,定以軍法處死。你們可以通告大小官員百姓,勿須驚慌。”
多爾袞要的當然不是三桂對明朝的忠心,更不是感情憤激的眼淚,他想得到的是三桂投降,以及出兵助戰應得的報酬。因此,話題很快就集中到具體條件上來,雙方展開了一場開門見山的緊急談判。他們都談了些什么,沒有留下記載,幸好有《諛聞續筆》一書卷一載其事:
桂念腹背受敵,勢不得全,乃與清帥約云:“從吾言,并力擊賊,吾取北京歸汝;不從吾言,等死耳,請決一戰。”(多爾袞)問所欲?曰:“毋傷百姓,毋犯陵寢。訪東宮及二王所在,立之南京,黃河為界,通南北好。”清帥許之,攥刀說誓,而以兵若干,助桂擊賊。
這里,三桂提出酬謝清朝的條件,歸結起來,一是尋找到崇禎的太子,在南京重建大明政權;二是以黃河為界,以北歸清,以南歸大明,兩國通好,互不侵犯;三是請清兵入北京,不得侵犯明歷朝皇帝陵寢,也不得傷害百姓。三個條件以前兩條最為重要。
問題是,三桂與多爾袞果真達成如上協議嗎?應該說,從后來的種種跡象透露出這一協議的真實性。首先,三桂的第一封請兵信中已先自提出“裂土”酬謝的許諾;在第二封信中,他表示,擊敗李自成,“京東西可傳檄而定”,并許下“財土亦得,何事不成”的諾言。他與多爾袞談判時不會自食其言。“裂土”何處?亦如談判中約定以黃河為界,河之北即分給清朝,這與三桂信中提出的“裂土”酬謝是一致的。三桂降清后,曾自求封地齊魯,“且悉用舊人”。齊魯(山東)正當南北之間,與之黃河為界正相吻合。特別是在山海關決戰后,他追擊李自成,索要崇禎的太子,并向京城發出迎立東宮的通知。顯然也是得到多爾袞的首肯的。清兵進入北京后,并無南下之意,一度聲明南北“通和講好,不負本朝,彼懷繼絕之恩,以惇睦鄰之誼”。也證明當時確有劃黃河為界之約。清朝準備信守
。當三桂后來叛清,特給康熙帝上書,指責當年多爾袞“頓背前盟”,“貪心無厭,驅兵南入,以致滅我社稷”
。他在討清的檄文中,公開聲討多爾袞“逆天背盟,乘我內虛,雄據燕都,竊我先朝神器”
。清朝對“背盟”一事不敢正面反駁,避而不答,又反證出三桂的指責不是子虛烏有之事。所有這些,都與《諛聞續筆》記載不謀而合。
清朝出兵前,曾詳細討論并確定它的戰略目標是奪取河北數省,以自己的力量有限尚不敢有更大的希圖。它不曾料到會有吳三桂請兵之事,如今他親自前來,愿與清兵合擊李自成,這等于借助吳兵消滅清的勁敵,而三桂又借助清兵之力雪君父之仇。兩者在對付農民軍這個問題上利益完全一致。多爾袞何樂而不為!三桂提出“裂土”酬謝,把黃河以北土地讓給清朝,是完全符合它的既定的目標的。當時,軍情緊急未能商細節,就基本原則問題達成了協議。有此意料不到的成果,多爾袞高興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
滿族習俗,凡有大事,如政治、軍事性質的結盟等,必得舉行儀式,拜天,各出警言,以昭信守。因為清與明素無盟約,多爾袞要求正式盟誓,又提出農民軍與吳兵裝束甲仗相似,無法辨認,恐致誤傷,令三桂與其將士剃發以相區別。形勢緊迫,容不得猶豫,三桂慨然應諾:“說的是。我并非懦怯,使我再得萬名騎兵,何懼于賊!今為兵少,故向您乞師,盟誓、剃發無恨!”說完,即行剃發,表示歸順清朝。這是清(后金)建國以來,至清入關前,繼李永芳第一個降順后,吳三桂是最后一個降清的明朝重要將領,也是清入關之際第一個降清的人。
吳三桂降清一事,時人有種種評論。著名史學家談遷寫道:“三桂乞援建州(指清朝),非其意也。……三桂內賊寇,外怵建人,權其兩害,勢必東款以擊寇,而三桂孤矣”。“三桂孤旅,又無一人佐其謀,前門驅虎,后門進狼,至不暇顧,惜哉!”又寫道:“甲申之變,倉猝不及料,中外震懾,吳氏不勝其忿,瞋目語難,捐身家以從之。”他認為,在突然的事變面前,“吳氏既不能分身以應,又不能先事以防,天未厭禍,蒙羞左衽,虛五日之期,成九州之痛。寡助之至,未可獨責三桂,而揆以春秋責備之義,三桂又安所辭乎!”
談遷充分估計了當時的形勢和三桂的艱難處境,被迫乞援清軍,此實非得已,表示理解。但從春秋之義來衡量,三桂不能不受到責備。
另一文化名士夏允彝,著《幸存錄》,其中稱贊三桂請兵復仇,如“包胥復楚”,他當之“無愧”。但他“借東夷,而東夷遂吞我中華,豈三桂罪哉?所遭不幸耳!”三桂降清,而清趁機奪了漢人的政權,并非是三桂的罪過,是時代加給他的不幸。當時,一般士紳多表示了贊許的態度,少部分人持批判的立場。如目睹和親身經歷甲申之變的楊士聰,在其《甲申核真略》中痛斥三桂的變節行為,寫道:“吳三桂西不能討賊,東不能守關”,有何功而言?以忠孝來說,他“有何當焉”!
稍后,大約在康熙年間,更有人做了尤為嚴厲的批判。如《甲申傳信錄》引述一位劉生的話寫道:“自古不子不臣之人,鮮有如吳三桂者。當自成薄城日,假令自成雖迫死君親,而不圖奪其妾,三桂固已卷甲歸之矣。徒以嬖妾故,與闖(指李自成)爭床笫之私,然后效申胥之泣,乞王師,剿巨寇,彼披發于面,懸首于纛者,曾何足系三桂之心耶?厥后受封于王,又復地僻生恃,鼓浪潢池,而論者因僅誅其晚節,而猶稱其昔復仇事,以是知三桂之一身固始終一不忠不孝之人也哉!”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就當時或稍后人們的認識,對三桂稱譽者多,同情者多,即使不贊成他降清,也理解他的處境,不得已而為之。
閑話少說。多爾袞對三桂如此痛快地表態,并剃發,愿意盟誓,不由得大喜,就在威遠臺設下儀仗,吹螺,殺白馬祭天,宰烏牛祭地,向天行禮,歃血訂盟,斬衣折箭為誓,表示雙方恪守諾言,絕不反悔。
儀式舉行完畢,三桂把他所率諸將引見給多爾袞。他考慮到時間萬分緊迫,吳兵來不及剃發,便對三桂說:“你回去,可令你的兵士用白布系在肩上,作為記號。不然,同是漢人,無法分辨,恐致誤殺。”說完,令三桂先行,他隨后傳令清軍準備入關。
三桂率隨從將士疾馳,返回關城,果斷地下令:開城門。于是,山海雄關的東大門洞開,迎接著它的新主人的到來。不一會兒,只見浩浩蕩蕩的清軍分作兩路,如兩股洪流,飛奔而來:左翼是英王阿濟格,統萬余騎兵,從北水門入;右翼是豫王多鐸,統萬余騎兵,從南水門入。多爾袞自率主力三萬余騎兵殿后,從關中門入。余部仍駐歡喜嶺待命。有詩為證:
虎旅三關入,
桓赳盡雄才。
須臾妖氛掃,
乾坤再辟開。
這四句詩,出自當時山海關一個士紳之口。他對清軍的贊揚和對農民軍的怒罵是顯而易見的。
當清軍正在大規模進關時,吳三桂按約定,先率五萬余眾出戰,直奔石河西而去。
李自成指揮大軍已在石河西岸的紅瓦店一帶擺開決戰的陣勢:北自山,南至海,綿亙二三十里,陣如一字長蛇,面向山海關,展開了一舉奪關的態勢。自成帶少數隨從人員,還有崇禎太子等,立馬于西北角一座高崗上,在他的背面,燕山峰巒聳峙;在前面,向西南至山海關,向南至海,展現出一片寬闊的平川地帶,石河流貫其間,它從燕山谷底流出,南入大海。時值四月下旬(公歷已是五月),正是它的枯水季節,水勢淺緩,清澈見底,人馬涉水,如履平地。自成立馬高崗,戰場全貌,盡收眼底。此刻,他的心情起伏不定。他起自西北高原,而躍馬縱橫于中原大地,征戰已十多年,出生入死,經歷了多少血戰!剛到山海關時,他并不把吳軍放在眼里,曾說:“吳三桂兵僅三千,我三十萬,以一百人捉一人,可用靴尖踢倒!而且三桂與北兵(指清軍)久相仇殺,必不相救,即使來救,北兵住滿洲,衣糧馬匹器械,尚須整頓而來,也得曠日累月。”出征前,他還許下諾言:“等攻下山海關,我再即位。”
他低估了吳軍的戰斗力,也沒想到清兵會來得如此之快,“因此全不提防。”可是,他從昨日(二十一日)與吳軍首次戰石河,已感到遼東邊兵是他與明兵作戰以來所遇到的最強勁的對手之一。他已意識到,今后的命運,“成敗決于一戰”。為了保證這次戰役的決定性勝利,他已把全部軍隊包括精銳都投入了戰場
。盡管他已傾注了全力,仍不免有幾分擔心呢!
他正想著,吳軍吶喊著飛馳過河。忽然刮起了大風,飛沙走石,塵土蔽空,刮得對面不見人。吳軍的吶喊聲,伴著狂風怒號聲,不顧一切地直沖農民軍右翼(即陣首,靠近北山一側)的后部。農民軍毫不畏懼地迎了上去,一場空前的血戰開始了。
吳三桂復仇心切,見到農民軍分外眼紅,又有清兵的后援,勇猛倍增,鼓噪全軍奮擊。三桂親自出馬,他的大將吳國貴提刀躍馬,身先陷陣,被三桂激勵起來的士卒個個自奮注23,“無不一當百”,在陣中奮力沖突。
注23 錢:《甲申傳信錄》,卷八,第144頁。
農民軍毫不示弱,奮勇進擊,前者死,后者繼進,以優勢兵力對吳軍實行三面包圍。吳軍拼力反擊,東西馳突。吳軍向左突,農民軍的號旗左指,迅即進圍;吳軍向右突,農民軍的號旗向右指,再進圍,吳三桂再沖開。如此反復,“陣數十交,圍開復合”,不知凡幾!
激戰在繼續進行。“炮聲如雷,矢集如雨。”注24李自成立馬觀戰,屢下號令,“連營并進”,吳軍逐漸失去進攻的勢頭。
注24 李:《沈館錄》,卷七,第2841頁。
正當吳軍與農民軍“酣戰”,難解難分之時,多爾袞才進入關城,聽得西邊喊殺聲震耳,金鼓大作,驚天動地,風助喊殺與鼓聲,直震百里,戰場上的“飛丸亂射”,已散落到城內數里許的廟堂附近。注25他不想馬上參戰,他要看看農民軍的虛實,更主要的是,他要利用吳軍打頭陣消耗農民軍的實力,使清軍以逸待勞。他召集諸王貝勒、貝子及出征的諸大臣,說:“你們不能越伍躁進,此兵(指農民軍)不可輕擊,須各努力,破此,大業就會成功。”接著,他部署兵力:清將士向海的方向鱗次布列,沖擊農民軍的陣尾。陣首已被吳軍咬住,兩頭進攻,使農民軍無法合圍。
注25 李:《沈館錄》,“西行日記”卷七,第2841頁。
部署完畢,清軍待命。多爾袞繼續觀陣,尋找戰機。
戰斗已持續到中午,吳軍激戰半日,已筋疲力盡,眼看支持不住了。多爾袞看得十分清楚,抓住戰機,突然下令突擊,蓄銳待戰的清軍聞令,如弦上之箭,一下子飛也似地沖了出去。三吹角,三聲吶喊,以正白旗騎兵為先鋒,數萬鐵騎從吳軍的右側插入,恰似“萬馬奔騰不可止”,慣于騎射的清兵,從馬上發射出一批批箭矢,像飛蝗一樣密集地射向農民軍,刀槍并舉,“劍光閃爍”注26,銳不可當。
注26 李:《沈館錄》,卷七,第2841頁。
李自成發現白旗一軍已沖破農民軍陣勢,下令后軍迎擊。可是,農民軍也已鏖戰半日,處于疲憊狀態,加之損傷不少,戰斗力急劇下降。而清軍鐵騎正以旺盛的銳氣,勇猛沖鋒,其勢如“風卷潮涌”,鐵騎所至,無不披靡。三桂軍得到清軍增援,頓時振作起來,與清軍展開聯合作戰,戰場形勢迅即改觀。
李自成正驚異之際,有一僧人急忙跪在他的馬前,說:“執白旗的騎兵不是關寧兵(指吳軍),必是滿洲兵,大王趕快回避。”自成沒有說一句話,策馬下崗西走。
李自成治軍頗嚴,不得命令,誰也不敢后退。農民軍仍在拼搏,大將劉宗敏一直在戰場上廝殺,也中箭負傷。當沙塵散開,一發現帶發辮的騎兵,都驚呼:“滿兵來了!”農民軍陣勢頓時崩潰:丟戈棄弓矢,忽拉拉地敗退下來,自相踐踏,一片混亂。吳、清聯軍窮追猛打,農民軍死傷累累,活著的競相逃跑。約有一頓飯的工夫,隨著塵沙遠去,石河戰場頃刻變得空曠寥廓,注27清軍、吳軍跟在農民軍之后,一直追擊四十里才收兵。有一部分農民軍跑到城東海口處,被清軍追上,逐一斬殺,而投海淹死的又不知有多少!
注27 李:《沈館錄》,卷七,第2841頁。
石河之戰,是一場拼實力、拼消耗的空前規模的血戰,打得十分慘烈。農民軍死數萬人、大帥十五人。吳軍死傷也不少。雙方留下的尸體已“彌滿大野”,溝水盡赤,
被遺棄的輜重、軍械到處都是。據戰場目擊者佘一元說,石河西的紅瓦店一帶是交戰最為激烈的地方,“凡殺數萬人,暴骨盈野,三年收之未盡也。”
有《石河吊古詩》一首為證:
二十年前戰馬來,
石河兩岸鼓如雷。
至今河上留殘血,
夜夜青磷照綠苔。
關門一場血戰,其結果竟改變了清朝、李自成、吳三桂的各自命運,而中國的歷史進程亦隨此而改觀。這一點,他們當時都已經意識到了這場戰略決戰的勝負對自己意味著什么。多爾袞曾說:大業成否在此一戰;李自成也知成敗在此一戰;而吳三桂的命運系于清朝,榮損與俱。清朝是很幸運的,由于種種的偶然,歷史最終把一個特大的碩果贈送給了它。對清朝來說,關門血戰,不過是以數萬人流血為它一統天下舉行了一場悲壯的奠基禮。而清朝的得勝,也為三桂開辟了更加輝煌的錦繡前程。這場決戰的失敗者是李自成,對他而言,是一場真正的悲劇,也是農民軍的大悲劇。諺曰:朱家面、李家磨,做好了饃饃,送給對過趙大哥(指愛新覺羅氏)。這未免太不公平。然而,歷史對每個人確實無遠無近,無親無疏。事之成敗,歸之于天意,那是歷史唯心主義的胡說;否認個人的主觀能動作用(如政策、策略、個人的才能大小等),也不是唯物主義。自成之敗,歸根到底,是他進北京后一系列的失誤,包括對三桂的政策,都表明李自成缺乏政治眼光,不足成大事。他出征山海關,失之輕率,沒作準備,就匆匆出師,已伏下了失敗的因素。軍隊的士氣已不如前。進北京后,“恣意淫掠,身各懷重貲,無有斗志”,一聽說清兵將至,已生怯心,而剛一接戰,即潰逃不敢戰,招致全線潰敗!造成李自成失敗的又一個因素,是他遇到了一個正在勃勃興起的強大敵人——清朝。這是歷史既成的客觀事實,誰又能回避,甚至逃脫呢?人們不能離開歷史已準備好了的條件去創造歷史,而只能順應歷史,充分利用已存在的條件,順應民心,在實踐中展開人的本身能動作用的較量。優勝劣敗,是自然之理。嘆息失敗者是不能改變歷史的。
一場關系命運的決戰——山海關大戰就這樣悲壯地結束了。在此之前,明王朝的歷史被農民軍給翻過去了,而經此一戰,清軍則把農民軍的歷史給翻過去了,并開辟了它自己歷史的新紀元。吳三桂作為大明臣民的歷史業已終結。從此,他要為新主人——大清王朝譜寫出有聲有色的新的歷史篇章!正是:
千人石上坐千人,
一半清朝一半明。
寄語婁東吳學士,
兩朝天子一朝臣!
此詩系一少年寫給降清的著名詩人吳偉業的。此處借用,贈給三桂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