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長談深入(2)
- 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
- 夏洛蒂·勃朗特
- 5009字
- 2014-02-14 16:23:49
“那你是不是同意免去那許多禮俗和客套,而不會認為這種省略是傲慢無禮的吧?”
“我相信,先生,我絕不會把不拘禮節錯看成傲慢無禮。前一種情況反倒讓我喜歡,而后一種情況,卻是哪個生來就自由的人都不肯低頭忍受的,哪怕是看在薪水的分兒上。”
“胡扯!大多數生來自由的家伙為了薪水是什么都肯低頭忍受的。所以,你還是只談你自己,別去胡扯那些你完全不知道的具有普遍意義的事情吧。不過,雖然你回答得不夠正確,但是我還是打心底里感謝你的回答,這不僅是因為你回答的內容,也是因為你回答的態度。你這種直率坦誠的態度是很難見到的。人們往往對于別人的直率坦誠,以虛偽、冷淡的態度來對待,要么就是報之以愚蠢粗心的誤解。在三千個初出茅廬的女學生式的家庭教師中,能像你剛才那樣回答我的不會超過三個人。不過我說這話不是恭維你,即使你是從一個與眾不同的模子里鑄造出來的,那也不是你的功勞,而是造物主的功勞。再說,我的結論也許下得早了些。就我目前已經知道的情況來看,你也許并沒比別人強到哪里去,你也許有許多讓人無法容忍的缺點抵消了你的少數優點呢。”
“說不定你也是這樣的。”我心里想。這個想法在我心中一閃而過,這時我的目光正巧和他的目光相遇。他似乎領會了我這一瞥的含義,馬上便作出了回答,仿佛這種含義不是由他推想出來的,而是由我自己的口中說出來的。
“是的,沒錯,你是對的,”他說,“我知道,我自己也有很多缺點,我并不想掩飾這些缺點,我可以向你保證。上帝知道,我不必去苛求別人,我自己就可以想明白:我過去的生活、一系列行為和生活方式,它們完全可以把我對鄰人的嘲笑和譴責拉到我自己身上來。我在二十一歲時就走上了,或者不如說——就像其他犯錯的人一樣,我也想把一半責任歸于厄運和逆境——給推上了歧途,而且從此就再也沒有回到正軌上來。然而我本來可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可以像你一樣善良——比你更聰明——差不多像你一樣純真無邪。我羨慕你有平和的心境、清白的良心和沒有污點的記憶。小姑娘,毫無污點和劣跡的記憶肯定是個無價之寶——是個令人神清氣爽的永不枯竭的源泉,不是嗎?”
“十八歲的時候,你的記憶是什么樣的呢,先生?”
“那時候很好,純凈,清澈,還沒有大量污水滲進來,把它變成一個臭水坑。十八歲時的我跟你一樣——完全不相上下。造物主本來想把我大致上造就成一個好人的,愛小姐,成為一個比現在好的人。可是你看,結果卻并非如此。你也許會說你看不出來吧,至少我認為我從你的眼神里看到了這層意思——順便提一下,你得當心那個器官里顯露出來的神情,它會泄露你的秘密的,我可是善于捕捉它的含義的。相信我的話——我不是一個惡棍,你不應該有這樣的看法,不應該給我加上諸如此類的惡名。可是我深信,更多的是因為環境而不是出于天性,我成了一個最普通不過的罪人,就像所有富有且活得沒有價值的人一樣,為了點綴生活而終日沉湎于種種卑劣無聊的放蕩中。我向你袒露這些你覺得奇怪嗎?你要知道,在你未來的生活中,你將常常發現自己會不由自主地被選做傾聽者,聽你的熟人向你吐露隱秘。人們會像我一樣,憑直覺發現,你的長處不在于談你自己,而在于傾聽別人談他們自己。他們還會發現,你在傾聽的時候,對于他們不檢點的行為,不會表現出幸災樂禍的輕蔑,而會流露出一種天生的同情。雖然這種同情并沒有十分明顯地表露出來,但還是能讓人感到安慰和鼓舞。”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會猜到這一切的呢,先生?”
“我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我才能把我的思想說出來,差不多就像把它寫在日記上那樣無拘無束。你也許會說,我本應去戰勝環境。我是應該這樣——是應該這樣。可是你看,我并沒有這樣做。在命運不公平地對待我時,我沒有理智地保持冷靜,反而變得不顧一切,結果這樣一來我就墮落了。現在,雖然任何一個可惡的笨蛋說了可鄙的下流話,都會激起我的厭惡,可是我并不能自以為比他好一點兒,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和他是一路貨色。我真希望當初我能站穩了腳跟——上帝知道我現在是不是站穩了!一個人受到引誘想去為非作歹時,要害怕有朝一日會悔恨,愛小姐。悔恨是生活的毒藥。”
“據說懺悔能夠治好它,先生。”
“懺悔不能治好它,改過自新才能治好它。我還能改過自新——我還有力量這樣做——要是……可是,像我這樣一個身負重荷、阻礙重重、受到詛咒的人,去想這個又有什么用呢?再說,既然幸福已經無可挽回地拋棄了我,那我就有權利從生活中去尋找樂趣。不管付出多大代價,我都要得到它。”
“那你就會更加墮落的,先生。”
“有可能。不過,如果我能找到甜蜜新鮮的樂趣,怎么會繼續墮落呢?而且我是有可能找得到這樣的樂趣的,它既甜蜜又新鮮,就像蜜蜂在沼澤地上采到的野蜜。”
“它會灼痛舌頭——吃起來是很苦的,先生。”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又從來沒品嘗過。你看上去多么認真,多么嚴肅呀。可是你對這種事情,就像這個浮雕頭像一樣無知。(他從爐臺上拿下一個來。)你沒有權利向我說教,你這個新入教的,你還沒有跨進生活的門檻,對其中的奧秘還全然不知哩。”
“我只是想提醒你,先生,別忘了你自己說過的話。你說過做壞事會帶來悔恨,你還說過悔恨是生活的毒藥。”
“現在誰說要做壞事來著?我可不認為在我腦子里剛才閃過的念頭是壞事。我相信這是一種靈感,而不是誘惑。它讓人感到非常溫暖,非常親切——對此我十分確定。瞧,它又來了!它決不是魔鬼,我向你保證。或者,即使它是魔鬼的話,也是穿著光明天使的衣服的。我想,這樣美的一位客人要到我心里來,我就一定得讓它進來。”
“別相信它,先生,這不是真的天使。”
“再問一次,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依什么直覺,竟然敢說你能分辨出深淵的墮落天使和從永恒寶座那里下凡來的天使——分辨出引導者和誘惑者?”
“我是根據你的表情來判斷的,先生。你說到那個念頭又出現在你頭腦里的時候,你的臉色顯得非常痛苦。我想,要是你聽從了它,它肯定會給你帶來更多的痛苦。”
“絕對不會——它帶來的是世界上最仁慈的信息。至于別的,你又不是我良心的守護者,所以大可不必為我操心。來,請進吧,可愛的漫游者!”
他就像在對一個除他之外誰也看不見的幻影說話。接著,他把稍稍張開的雙臂向胸前合攏,仿佛要把那看不見的東西緊摟在自己懷中似的。
“現在,”他繼續對我說,“我已經接納了這個來客——我深信他是一位不露形跡的神。它已經給我帶來了好處,我的心,原來像個停尸所,現在要變成一座神龕了。”
“說真的,先生,我根本不懂你的意思。你說的話已經超出我的理解力了,我沒法再跟你談下去了。不過,有一點我是聽明白了,你說你沒能像你本來希望的那么好,并且為自己的不夠完美而感到遺憾。還有一點我也能理解,你說受到玷污的記憶是個永久的禍害。我覺得,只要你認真努力,到一定的時候你肯定會發現,你是完全有可能成為自己所贊賞的人的。要是你從今天起就下決心糾正你的思想和行為,用不了幾年,你就會積累起許多新的、沒有污點的回憶,它們就可以讓你愉快地回味了。”
“想得不錯,說得也對,愛小姐。現在我就在竭盡全力地為地獄鋪路呢。英語中有一句成語,“良好意圖常為地獄鋪路”,意思具有良好意圖不一定能得到好結果。”
“先生?”
“我正在用良好的意圖鋪路,我相信它們就像燧石那樣牢固而長久。當然,今后我的交往和追求將跟以前不一樣了。”
“比以前好?”
“比以前好——就像純凈的金屬比污濁的浮渣要好多了。你好像在懷疑我,我可不懷疑我自己。我完全清楚自己的目的和動機是什么。現在我就通過一條法律來規定我的目的和動機都是正當的——這條法律就像波斯人和瑪代人的法律《圣經》中有“寫在波斯和瑪代人的例中,永不更改”一語(詳見《圣經·舊約·以斯帖記》第1章第19節),后來英語中常以“波斯人和瑪代人的法律”來比喻不可更改的法規和習俗。瑪代,今譯米提亞,曾為古亞洲強國,在今伊朗西北部。一樣不可更改。”
“要是需要用一種新的法規來使它們合法化,先生,那它們就不會是正當的了。”
“它們是正當的,愛小姐,盡管絕對需要一條新的法規來規約它們。前所未聞的兩種命運的結合,就需要有前所未聞的法規。”
“這聽起來像一條危險的準則,先生。因為一眼就可看出來,它是很容易被濫用的。”
“出語精辟的圣人!它確實如此。不過我憑著我的家族守護神起誓,我絕不會去濫用它。”
“你是人,難免會出錯。”
“我是人,你也是——那又怎么樣?”
“既然是人,就難免會出錯,那么就不該僭取只能放心交托給神和完人的權力。”
“什么權力?”
“就是對那些奇特的、未經認可的行為說一句‘算它是正當的’。”
“‘算它是正當的’——正是這句話,你已經說出來了。”
“那就說‘但愿它是正當的’吧。”我說著站起身來。我覺得,讓這場完全莫名其妙的談話繼續下去是沒有必要的。我還覺得,這位對話者的性格,讓我一點兒也摸不透,至少現在還摸不透。而且,除了確信自己的無知外,我還隱隱約約地產生一種沒有把握和不安全的感覺。
“你上哪兒去?”
“帶阿黛爾睡覺去,她睡覺的時間已經過了。”
“你是害怕我吧,因為我說話就像斯芬克斯希臘神話中獅身人面的怪物,常叫過路人猜謎,猜不出即被其殺死。。”
“你說話真像打謎語,先生。不過雖然我被弄得莫名其妙,但我根本沒有害怕。”
“你絕對是害怕了——你潔身自愛,生怕說錯了話。”
“從這一點上來說,我確實有所顧慮——我不想任意胡說。”
“你即使胡說八道,你的神態也是既嚴肅又鎮定的,這讓我誤以為你說得頭頭是道呢。你從來不笑嗎,愛小姐?你不必費神回答了——我看得出,你很少笑,不過你能笑得很開心。相信我的話,你不是生來就如此嚴肅刻板的,正像我不是生來就邪惡的一樣。是洛沃德的約束多少還捆綁著你,它控制著你的五官,壓低你的聲音,束縛著你的手腳。你生怕在一個男人、一個兄長,或者父親、主人,或者不管什么人的面前,笑得太快活、說話太隨便,動作太迅速。不過到時候,我想正像我發現沒法跟你講究俗禮一樣,你也會學會自然而然地對待我的。那時你的神情舉止會比現在敢于流露得更有生氣、更富于變化得多。我常常透過鳥籠的密密籠柵,看見一種奇特的鳥兒的眼神。那里面關著的是一個生氣勃勃、煩躁不安、意志堅決的囚徒。只要一旦獲得自由,它準會高高地在天空中飛翔的。你還是一心想走嗎?”
“鐘已敲九點了,先生。”
“不要緊——再等一會兒,阿黛爾還不想去睡覺呢。愛小姐,我這樣坐著,背對爐火,臉朝房間,是很有利于觀察的。我一邊跟你談話,一邊也偶爾看看阿黛爾——我自有理由把她看成是一個有意思的研究對象——至于什么理由,我改天可以,不,改天一定會告訴你的。大約十分鐘以前,她從那個盒子里拿出了一件小小的粉紅綢外衣,她把它攤開,得意的神神在她的臉上閃爍,風騷在她血液里流動,跟她的腦子混合在一起,滲進了她的骨髓之中。‘我得試試’她嚷道,‘現在就試’接著就從房間里沖出去了。現在她正跟索菲婭在一起,正在鄭重其事地穿那件綢衣哩。過幾分鐘她就會回來,我能預料到我將看到什么——塞莉納·瓦倫的縮影,就像當年大幕一啟,她出現在舞臺上……不過,別去管這個了。不管怎樣,我那異常脆弱的神經將受到一次震動了,這就是我的預感。現在就待在這兒吧,看看它是否會變成事實。”
不一會兒,我聽到阿黛爾的小腳步履輕快地跑過大廳。她進來了,正像她的保護人預言的那樣,變了個樣子。原來的褐色外衣脫掉了,換上了一件玫瑰色的緞子衣服,這件衣服很短,裙擺很大,打了多得幾乎不能再多的褶皺。她的額上戴著一個用玫瑰花蕾扎成的花環,腳上穿著長絲襪和白緞子小涼鞋。
“我的衣服合身嗎?”她一邊嚷著,一邊蹦蹦跳跳地奔了過來,“我的鞋呢?我的襪子呢?看,我想我要跳舞了!”
她撐開裙子,用快滑步穿過房間,來到羅切斯特先生跟前,踮起腳尖在他面前輕盈地轉了一圈,然后單腿跪在他跟前,大聲說:
“先生,多謝你的好意。”接著站起身來,又加了一句,“這就像我媽媽做的那樣,對嗎,先生?”
“的——確——像!”他答道,“而且‘就像這樣’,她從我的英國褲袋里騙走了我的英國錢。我也曾一樣年輕過,愛小姐——是啊,朝氣蓬勃。那曾使我朝氣蓬勃的青春色彩,一點兒也不比現在的你遜色。然而,我的春天已經逝去了,但它卻將一朵法國小花留在了我的手上。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真想扔了它。當我發現生出花兒的那棵根需要用金土來培育,所以不值得珍視時,我就連這朵花也不怎么喜歡了。尤其是它像剛才那樣看上去那樣矯揉造作。我留下它,撫養它,不過是按照羅馬天主教的原則,用做一件好事來贖許多大大小小的罪罷了。這一切,我改天再解釋給你聽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