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長談深入(1)
書名: 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作者名: 夏洛蒂·勃朗特本章字數: 4976字更新時間: 2014-02-14 16:23:49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很少看見羅切斯特先生。上午,他似乎事務很忙,下午,米爾科特或者附近一帶的鄉紳們常來拜訪他,有時還留下來跟他一起吃飯。等到他的扭傷好一點兒可以騎馬了,他就常常騎馬出去了,大概是去進行回訪,因為一般他都要到深夜才回來。
在這段時間里,連阿黛爾都很少被叫到他跟前去。我跟他的接觸,也只不過是在大廳里、樓梯上或者走廊里偶爾碰上罷了。在這種場合,有時候他會傲慢而冷淡地從我身邊走過去,只是疏遠地點一點頭,或者漠然地看了我一眼,表示已看見我。可有時又會像紳士那樣彬彬有禮,溫文爾雅地又是鞠躬又是微笑。他的情緒變化無常,我并不讓在意這一點,因為我知道這種變化跟我沒關系,他的情緒起伏完全取決于其他的原因。
有一天,有客人留下來吃晚飯,他派人來取走了我的畫夾,顯然是要讓客人看看里面的畫。那幾位先生很早就走了,費爾法克斯太太告訴我說,他們是去參加米爾科特的一個公共集會。那天晚上天氣又濕又冷的,因此羅切斯特先生沒跟他們一塊兒去。他們走了沒多大一會兒,羅切斯特先生就打鈴,叫人送來口信通知我和阿黛爾到樓下去。我給阿黛爾梳好了頭,把她身上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確信自己平時那身貴格會教徒似的打扮,并不需要再作什么修飾了——全身整潔樸素,包括編成的發辮在內,不可能再有什么不整齊的地方了——然后我們就走下樓去。阿黛爾在納悶,是不是那只“小箱子”原文為法語。本章中的楷體字均為法語。終于來了。由于出了什么差錯,它一直沒有運到。這下她滿意了,因為我們一走進餐廳,就看見了它——一個小小的硬紙盒,就擺在桌子上。她似乎憑著直覺馬上就認出了它。
“我的盒子!我的盒子!”她一邊嚷著一邊朝它跑了過去。
“對,你的‘盒子’終于來了,你這個地道的巴黎女兒,快把它拿到一邊去,自個兒去把里面的五臟六腑翻出來玩吧。”羅切斯特先生深沉而略帶嘲諷的聲音,從壁爐旁一張大安樂椅的深處傳來。“記住,”他又接著說,“別拿解剖過程的任何細節或者內臟的情況來打擾我。安安靜靜地去做你的手術吧——‘要安靜一點兒,孩子,懂嗎?”
看來阿黛爾根本不需要警告,她已經帶著她的寶貝退到一旁的沙發那兒去,忙著解開系住盒蓋的繩子了。除掉這個障礙,掀去薄薄的銀色包裝紙后,她只是喊了一聲:
“天哪,多好看啊!”接著便欣喜若狂、全神貫注地賞玩起來。
“愛小姐來了嗎?”這時,主人一邊問一邊從座位上欠起身來,朝門口看著,我還站在門邊。
“啊!好,過來,坐這兒吧。”他往自己身邊拉來一張椅子。“我不喜歡聽孩子們嘮嘮叨叨。”他繼續說,“像我這么一個單身漢,聽他們咿咿呀呀的說話,不會有什么愉快的聯想。整個晚上跟一個小娃娃‘促膝談心’,我可受不了。別把椅子拉開,愛小姐,你就坐在剛才我放的地方……我是說,如果你愿意的話——這該死的禮貌!我老是把它給忘了。我也不喜歡那些頭腦簡單的老太太。不過,順便說一下,我可不能忘了那位老太太,她可怠慢不得,她畢竟是費爾法克斯家的一個人,至少是嫁過一個這個姓氏的人。不是說,自家人總比外人親嘛。”
他打鈴派人去請費爾法克斯太太,不一會兒,她就帶著她的編織筐來了。
“晚上好,太太,我請你來做件好事。我不讓阿黛爾跟我談論她的禮物,可她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說。行個好,你去給她做做聽眾,跟她說說話吧。這將是你做的最大好事。”
阿黛爾一看見費爾法克斯太太,真的立馬把費爾法克斯太太叫到沙發跟前去,很快就在她的聽眾的裙兜里放滿了她從那“盒子”里掏出的各種瓷的、象牙的和蠟制的玩意兒。她一邊放,一邊還用她學得那么一點兒英語,結結巴巴卻滔滔不絕地解說著,傾吐著她心中的喜悅。
“現在,既然我已經演完了一個好主人的角色,使得客人們各有樂趣。”羅切斯特先生接著說,“我就該自自在在地給自己找點樂趣了。愛小姐,把你的椅子再挪得近一點兒,你坐得還是太遠了。我看不見你,除非我得變換一下在這張舒適的椅子上的坐姿,可我又不想那么做。”
雖然我寧愿留在有點陰影的地方,但我還是按照他說的去做了。羅切斯特先生老是這么直截了當地下達命令,仿佛要人立即服從他是件理所當然的事。
我剛才說過,我們是在餐廳里。為晚餐而點亮的枝形吊燈,把屋子照得燈火輝煌,就像過節似的。爐火燒得旺旺的,又紅又亮。高大的窗戶和更高的拱門上,富麗堂皇地掛著寬大的紫色帷幔。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阿黛爾壓低了的說話聲(她不敢大聲說話),以及在她說話間歇時傳來的冬雨敲打窗玻璃的聲。
羅切斯特先生坐在他那張錦緞面的椅子上,看上去跟我以前見到的有所不同,沒有以前那么嚴厲,也沒有那么陰郁了。他的嘴角帶著笑意,兩眼閃閃發亮,我不敢肯定這是否因為喝了酒,不過我想十有八九是這個原因。總之,他正處在晚飯后的好心情中,比較愉悅、親切、隨和,不像早晨那樣冷漠、生硬。不過話雖如此,他看上去依然十分嚴肅,他把他的大腦袋靠在鼓起的椅背上,火光照著他的臉孔和眼睛。他的臉孔像花崗石鑿出來似的。他的眼睛很大,很黑,也很漂亮。有時候,在他那兩眼深處,也會出現一點兒變化,這種變化即便算不上溫柔,至少也會使你聯想到類似的感情。
他凝望著爐火足足有兩分鐘,而這段時間里,我也一直盯著他看。這時,他突然掉過頭來,發現我的目光正盯在他的臉上。
“你這樣仔細地看我,愛小姐,”他說,“你覺得我漂亮嗎?”
如果我稍稍考慮一下的話,我本來可以含糊而不失禮地說幾句客套話來回答他。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還沒意識到禮貌的問題,我的回答就脫口而出了:“不,先生。”
“啊!我敢肯定!你這人有點兒特別!”他說,“你的樣子就像個‘小修女’,古怪、安靜、嚴肅而又單純。你坐在那里,兩只手放在前面,眼睛老是盯著地毯(順便說一下,除了有時尖刻地盯著我的臉,比如說就像剛才那樣)。人家問你個問題,或者說句什么話,讓你非回答不可時,你就會毫不客氣地直率地冒出一句答話來,它就算不魯莽,至少也是冒失的。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呀?”
“先生,我說得太直率了,請你原諒。我本該回答說,關于外貌的問題,要立刻當面作出回答是不容易的。每個人的審美觀都不相同,而且美并不重要,或者諸如此類的話。”
“你本來就不應該這樣回答,美并不重要,說得好!看來,你表面上假裝緩和一下剛才對我的傷害,撫慰一下我,讓我平靜下來,實際上卻狡猾地在我耳后戳了一刀!說吧!請問,你在我身上還挑出了什么毛病?我想我的五官和四肢都跟別人一樣吧?”
“羅切斯特先生,請允許我取消最初的回答。我剛才只是一時口誤,并不是有意要話里帶刺。”
“正是這樣,我想也是這樣。那你就該對你說的話負責。挑一下我的毛病吧,你是不是不喜歡我的前額?”
他把橫梳在額頭上的黑色卷發撩開,露出一個十分完整的智慧器官,然而在這個本該有仁慈和寬厚的跡象顯現出來的地方,卻出人意料地沒有表現出這種跡象來。
“說吧,小姐,我是個傻瓜嗎?”
“遠遠不是,先生。要是我反問你是不是一位慈善家,你或許會認為我太冒失吧?”
“又來了!她在假裝拍著我的腦袋時,又給了我一刀,只是因為我說了我不喜歡和小孩和老太太做伴。(講得輕點!)不,小姐,我不是人們通常說的那種慈善家,不過我有良知。”說著他指了指據說是顯示良知的那個突出部位。萬幸的是,他指的那個部位相當明顯,確實使他腦袋的上半部顯得很寬闊。“不僅如此,我的心還一度過天真的柔情。在你這樣的年齡時,我也是個很有同情心的人,我特別愛護佑那些弱小的、沒人撫養的和不幸的人。可是后來,命運不斷地狠狠地打擊了我,甚至用它那指關節像揉面似的把我揉透了,現在我值得感到自豪的是,我已經像個皮球那樣堅韌了,不過,這個皮球也還是有一兩個縫隙能透透氣。而且在這個皮球的中心,還有一個敏感點。對,就是這樣的。你看我還有希望嗎?”
“什么希望,先生?”
“我最終還能從橡皮重新變回肉體嗎?”
“他肯定是喝酒喝得太多了。”我心里想,他這個古怪的問題,真讓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他能不能重新變回來,我怎么知道呢?
“你看來可真是被迷惑住了,愛小姐。雖說你的美麗也不見得勝過我的漂亮,不過這種迷惑的神情,倒是挺適合你的。再說,這樣也有好處,可以讓你那雙愛探索的眼睛不再盯著我的臉看,而去忙著看地毯上的花了。你就這樣迷惑下去吧。小姐,今天晚上我很想有個伴陪我聊聊呢。”
他一面這樣宣布,一面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一只胳臂靠在大理石壁爐臺上。這樣一種站姿使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體形,就像看清他的臉一樣。他的胸膛異常寬闊得幾乎跟他的肢體不大相稱。我確信,大多數人都會覺得他長得難看。可是,不經意間,他的舉止流露出如此的傲慢,而他的態度又是那樣地從容不迫,他對自己的外表是那樣的滿不在乎,而對其他內在的或外在的物性的力量,又是那么高傲自負。這一切都足以彌補他在外貌上的缺少魅力,以至于你看著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被這種滿不在乎的情緒所感染,甚至在盲目的狀態下片面地信服這種自信。
“今天晚上我很想有個聊天的伙伴。”他重復了一遍,“所以我就把你請來了。只有爐火和燭臺跟我做伴還不夠,派洛特也不行,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阿黛勒稍微好一些,但還是遠遠不夠格。費爾法克斯太太也一樣。至于你,我相信,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可以合我的心意。我請你到這里來的第一個晚上,你就使我迷惑了。從那以后,我差不多把你忘掉了,因為有一些別的內容把關于你的思想從我腦子里趕走了,可是今天晚上我決心要放松一下,拋開一切煩惱,把合意的東西找回來。現在,我要引你說話,多了解一下你,這將會使我高興。——所以,你說話吧。”
我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這笑,既沒有特別得意也沒有過分謙恭的意思。
“說呀。”他催促道。
“說什么呢,先生?”
“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選什么話題,怎么說,完全由你決定。”
既然這樣,我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說。“要是他指望我只是為了說話而說話,為了炫耀而說話,那他可是找錯人了。”我心里想。
“你不說話,愛小姐。”
我還是一聲不吭,他朝我微微低下頭來,匆匆瞥了我一眼,似乎在探索我眼中的神情。
“犯倔了?”他說,“而且還生氣了。啊!這是一回事。我用冒失的甚至有點無禮的方式提出了我的要求。愛小姐,請你原諒我。索性跟你明說吧,實際上,我不希望把你當做一個比我低微的人來看待。這就是說(他糾正自己),我自稱比你優越的地方,只不過是年齡上比你大了二十歲,在閱歷上比你多了一個世紀罷了。這是完全合理的,正像阿黛爾說的,‘我堅持這一點’,我是憑著這點優勢,而且只是憑著這點優勢,我才要求你行行好,現在跟我聊一會兒,讓我散一下心。我的心思老是盯在一點上,都快磨壞了——跟一枚生銹的釘子似的都快爛了。”
他竟作了這樣一番解釋,可以說幾乎是在道歉,對于他的這種屈尊俯就,我不能無動于衷,也不想顯得無動于衷。
“只要我能做到,先生,我是愿意替你解悶的,非常愿意。可是我不知道談什么好,因為我怎么知道你對什么感興趣呢?還是你問我問題吧,我一定盡力回答。”
“那么,首先,你是不是同意我的看法,認為我有權耍耍威風,說話冒失,有時也許還會強人所難?理由嘛,就是我剛才說的,在年齡上我已經夠做你的父親,而且我游歷過半個地球,同很多國家的很多人打過交道,有著豐富多彩的經歷。而你,只是在一座房子里,跟一群人平靜地生活一起。”
“隨你的便吧,先生。”
“這算不上回答,或者說,這是個很讓人生氣的回答,因為它非常模棱兩可。要明確地給個答案。”
“我并不認為,先生,只憑你的年齡比我大,或者見的世面比我多,你就可以對我發號施令。你究竟是否有權自稱比我高明,還要看你怎樣利用你的年齡和閱歷了。”
“哼!答得倒快!可是我不同意這一點,我看這不適用于我的情況。這兩個長處,我雖然說不上用得很糟,至少是沒好好地加以利用。還是撇開高明不高明的話茬兒吧,你終歸還是會同意偶爾聽從我的吩咐,而不會因為我的命令口氣而感到生氣或者傷心吧——行嗎?”
我微笑了。心里想著,羅切斯特先生真是怪——他好像忘了,我有理由聽從他的吩咐,因為他一年付我三十英鎊哩。
“這一笑很好,”他立刻捕捉到我這一閃而過的神情,說道,“不過還得說話呀。”
“我在想,先生,做主人的很少會費神去問雇來的下屬:是否會因為他們的吩咐而感到生氣和傷心。”
“雇來的下屬!什么!你是我雇來的下屬嗎?啊,對,我把薪水這事給忘了!好吧,那么就憑這種雇傭關系,你肯讓我稍微耍點威風嗎?”
“不,先生,憑這個可不行。不過憑著你把它忘掉這一點,憑著你關心處于從屬地位的下屬是否心情舒暢這一點,我打心底里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