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爐邊長談(2)
- 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
- 夏洛蒂·勃朗特
- 4091字
- 2014-02-14 16:23:49
“你過的簡直是修女的生活,你在宗教方面一定是訓練有素的。據我所知,主持洛沃德的布洛克赫斯特是個牧師,是不是?”
“是的,先生。”
“你們這群女孩子大概都很崇拜他吧,就像在一所全是修女的修道院里,修女們總是對她們的院長很受崇拜。”
“哦,不,才不呢。”
“你真冷漠!才不呢!什么話!一個見習修女不崇拜她的牧師!這聽起來可有點褻瀆神明啊!”
“我不喜歡布洛克赫斯特先生,而且有這種情緒的還不止我一個。他這個人冷酷無情不說,還傲慢自負,又愛管閑事。他下令讓我們剪掉頭發,為了省錢給我們買劣質的針線,害得我們簡直沒法縫東西。”
“這樣來省錢太不應該了。”費爾法克斯太太評論道。這回她又聽懂我們的談話內容了。
“這就是他最大的罪狀?”羅切斯特先生問道。
“在任命委員會以前,由他一個人主管伙食的時候,他老讓我們挨餓。他還每周給我們作一次長篇講道,他還讓我們每天晚上都念他編的那些書,弄得我們厭煩透了。書里盡是講什么暴死呀,遭到報應呀,嚇得我們都不敢上床睡覺。”
“你進洛沃德時是幾歲?”
“十歲左右。”
“你在那兒待了八年,那你現在是十八歲?”
我表示同意。
“你看,算術還是有用的。沒有它,我幾乎猜不出你究竟有多大。像你這種外貌和神情相差這么大的人,判斷起年齡來還真是很不容易。現在再說說,你在洛沃德都學了些什么?你會彈琴嗎?”
“會一點兒。”
“當然,人們都是這么回答的。去書房——我的意思是說,要是你高興的話。——請原諒我的命令口氣,我已經習慣于說“做這個”,面別人也就去做了。我沒法因為新來了一個人就改變我的老習慣。——那你就去書房吧,帶上一支蠟燭,讓門開著,到鋼琴前坐下,彈一首曲子。”
我遵照他的吩咐去了。
“夠了!”幾分鐘后他喊了起來,“我看,你確實只會彈一點兒,就像其他任何一個英國的女學生一樣。也許比有些人還好一點兒,不過并不怎么樣。”
我合上鋼琴,走回屋子里。羅切斯特先生又接著說道:
“今天早上阿黛爾給我看了幾張速寫,她說是你畫的。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全是你畫的,也許是某個老師幫你畫的吧?”
“沒有,真的沒有!”我打斷他的話說。
“啊,這傷了你的自尊心了!好吧,把你的畫夾拿來,只要你能保證那里面裝的全是你自己畫的就行。不過拿不準的話就別輕易保證。東拼西湊的玩意兒我可是看得出來的。”
“那我就什么也不說,你自己去判斷吧,先生。”
我從書房里拿來了畫夾。
“把桌子移過來。”他說。我把桌子移到他的長沙發跟前。阿黛爾和費爾法克斯太太也走過來看畫。
“別擠在一塊兒,”羅切斯特先生說,“等我看完了,你們再拿過去看,別把臉擠得離我這么近。”他仔仔細細地看了每一張速寫和每一幅畫。他挑出其中的三張,放在一邊,其余的看過后就推開了。
“把它們拿到旁邊那張桌子上去吧,費爾法克斯太太,”他說,“你和阿黛爾一起去看吧。你——”他朝我看了看,“回到你自己的位子上去,回答我的問題。我看得出這些畫是同一個人的手筆。是出自你的手嗎?”
“是的。”
“你什么時候有時間畫畫的?畫這些畫可得花不少時間,而且還得構思。”
“是我在洛沃德的最后兩個假期中畫的。那時我沒有別的事。”
“你的摹本從哪兒弄來呢?”
“從我自己的腦袋里。”
“就是我現在看見的長在你肩膀上的那個腦袋嗎?”
“是的,先生。”
“那里面還有別的這類東西嗎?”
“我想也許還有。我希望——還有比這更好的。”
他把那幾幅畫攤在面前,再次一張張地仔細看著。
趁他正在這樣忙著的時候,讀者啊,我要給你講講它們都是些什么畫。首先,我得聲明,這幾張畫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畫,不過題材倒的確是從我的腦海里生動地浮現出來的。當我心靈的眼睛剛看到它們,在我試圖把它們畫出來以前,它們確實是非常動人的。可惜我不能得心應手,每次畫出來的東西,只不過是我構思中的內容的一個蒼白無力的寫照。
這幾張畫全是水彩畫。
第一幅畫是這樣的: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烏云低垂,滾滾翻騰,遠景全都淹沒在一片昏暗之中,前景也是如此,或者不如說,最前面的巨浪也是如此,因為畫上沒有陸地英文“前景”(foreground)一詞有“前面的地”的意思,所以這里這樣說。。一線亮光醒目地襯托著一根半沉的桅桿,桅桿的頂上落著一只又黑又大的鸕鶿,它的翅膀上濺著點點浪花,嘴里銜著一只鑲有寶石的金手鐲——這是我盡量用調色板上所能調出的最鮮明的色彩畫的,而且用鉛筆盡可能地把它的輪廓清晰地勾勒出來。在鳥兒和桅桿的下面,滾滾的波浪中隱隱約約地可以看到一具尸體正在沉沒,唯一還能看清的是一條美麗的胳臂,金手鐲就是從這上面被浪沖下來的或者被鳥兒啄下來的。
第二幅畫的前景只是一座朦朧的山峰,山峰上的荒草和樹葉像是被風刮得向一側傾斜著。山的后上方是一片遼闊的深藍色天空,像在暮色中那樣。一個女人的上半身高聳著立在云端,那是我盡可能用最幽暗柔和的色彩畫的。暗淡的前額上像王冠一樣綴著一顆金星,下面的臉仿佛隱在朦朧的霧氣中,依稀可見。雙眼烏黑,閃閃發亮,神情狂野。飄飄垂落的頭發畫成了一片陰影,仿佛被風暴和閃電撕下的一團烏云。脖子上有一塊月光似的淡淡的反光。朵朵薄云也閃著同樣淡淡的光澤。那顆金星的幻影正低頭聳立在這些云朵之中。
第三幅畫上:一座冰山的尖頂,直直地刺向北極冬日的天空。一束束北極光,沿著地平線密密麻麻地豎起它們那朦朧的長矛。前景上冒起了一個頭——一個巨大的頭,把一切都遠遠地拋在了后面。這個頭靠在冰山上,向下低垂著,兩只瘦骨嶙峋的手支撐著前額,拉起一塊黑色的面紗,擋住了下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白得像骨頭似的毫無血色的額頭。額頭上還有一只凹陷的一動不動的眼睛,眼神呆滯而絕望,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表情。在兩鬢上邊,纏頭的黑布頭巾的褶皺里,有一圈云霧般模糊的白色火焰在閃閃發光,上面還點綴著點點更加耀眼的火花。這淡淡的新月狀的東西,就是那個“王冠的征象”,它正戴在那“無形之形”“無形之形”和“王冠的征象”出自英國詩人彌爾頓(1608—1674)的長詩《失樂園》,是描寫地獄大門守護者的話。頭上。
“你畫這些畫時,快活嗎?”這時,羅切斯特先生問道。
“我當時簡直入了迷,先生。是的,我很快活。總之,畫這些畫是我有生以來最大的快樂。”
“這話倒不算過分。按你說的情況來看,你的樂趣并不多。不過我敢說,你在調和與安排這些奇特的色調的時候,一定沉醉在一種藝術家的夢境之中了。你每天坐下來畫畫的時間多嗎?”
“因為是在假期,我沒有別的事可做,所以我坐在那兒從早上一直畫到中午,又從中午一直畫到晚上。仲夏的白天很長,可以讓人投入地工作。”
“那你對自己辛勤勞動的成果感到滿意嗎?”
“這還差得遠哩。我畫出來的東西,總是和心里想的有著很大的差距,這讓我感到非常苦惱。每次,我都想畫某種東西,可我完全沒有能力實現它。”
“不能說完全。你已經抓住了你構想的脈絡,不過恐怕也只能到此為止了。你還不具備足夠的繪畫技巧和知識來充分表現它們。不過對于一個女學生來說,能畫出這樣的畫已經很難得了。不過說到構思,這些畫可真是有點邪門。金星的那雙眼睛,你肯定是在夢里見到的。你怎么能把它們畫得那么清澈卻又一點兒不明亮呢?是頭頂上的那顆星星讓它們黯然失色了吧。它們莊嚴凝重而又深邃,這里面又隱藏著什么含義呢?另外又是誰教你這種畫風的呢?在那天空里,在那山峰上方,正從高空刮過一陣強風。你是在哪兒見到過拉特莫斯山小亞細亞愛琴海附近的一座山。的?你畫的這個正是拉特莫斯山。好了,把畫拿走!”
我剛把畫夾的帶子扎好,他看了看表,突然說:
“都九點了。你是怎么搞的,愛小姐,讓阿黛爾坐這么久?快帶她去睡覺。”
阿黛爾在離開屋子前,走上去前吻了他。他忍受了這種親熱,但好像還不如派洛特的吻讓他更高興,而且也說不上比派洛特更喜歡這種親熱。
“好了,我祝你們大家晚安。”他說著,用手朝門口揮了一下,表示他對我們已經厭煩,要打發我們走。費爾法克斯太太疊好自己的編織活。我拿起我的畫夾。我們向他行了個屈膝禮,他冷淡地點了點頭,算是回禮,我們便退了出來。
“你原來說,羅切斯特先生并不特別怪的,費爾法克斯太太。”我安排阿黛爾睡下后,來到費爾法克斯太太房間,對她說。
“怎么,他怪嗎?”
“我想是的。他喜怒無常,而且態度生硬!”
“確實,在陌生人看來,他無疑是這樣一個人,不過我對他的態度早已完全習慣了,所以我對這些從來不作計較。再說,即使他脾氣有點怪,也應該原諒他。”
“為什么?”
“一方面是因為他生性如此——這是我們任何人都沒法改變的。另一方面,無疑是因為他有痛苦的心事在折磨他,使他心緒不寧。”
“什么心事呢?”
“比如說,家庭糾紛。”
“可他還沒成家啊。”
“現在是沒有,可是他以前有過——至少,有過親屬。他哥哥幾年前去世了。”
“他哥哥?”
“是啊。現在的這位羅切斯特先生擁有這份產業還不很久,大約只有九年光景。”
“九年的時間也不算短了。他竟那么愛他的哥哥,到現在還為失去哥哥傷心?”
“哦,不——也許不。我相信他們之間有什么誤會。羅蘭·羅切斯特先生對愛德華先生不太公正,也許還使得他父親也對愛德華先生抱有成見。那位老先生愛錢,一心想讓他的產業保持完整。他不喜歡因為分家而使家產分散縮減。因此他還想方設法地想讓愛德華先生也有錢,以便保持家族的聲望。所以在愛德華先生剛成年不久,就采取了很不公正的措施,結果惹出了許多麻煩來。為了能讓愛德華先生發財,老羅切斯特先生和羅蘭先生兩人設計了什么事,結果使愛德華先生陷入了一個令他十分痛苦的境地。究竟是什么樣的痛苦,我始終不清楚。不過,這種他非受不可的痛苦,是他精神上難以忍受的。他不是個肯于忍讓的人,他和他的家庭決裂了。多年以來,他一直過著一種漂泊不定的生活。他哥哥沒留下遺囑就去世了,他成了這一產業的主人后,我想他從來沒有在桑菲爾德連續住過兩個星期。說實在的,這也難怪他要躲開這所老宅子。”
“他為什么要躲開呢?”
“也許他覺得這里太悶了吧?”
這個回答顯得含糊其辭的,我很想聽到更明確的回答,想知道羅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原因和性質。可是,不知是回答不出呢還是不愿回答,費爾法克斯太太就是不跟我說清楚這件事。她斷言,這對她來說也是一個謎,還說,她所知道的大部分也只是自己的猜測。看來,她顯然是希望我結束這個話題,因此我也就不再多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