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初到桑菲爾德(1)
- 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
- 夏洛蒂·勃朗特
- 5421字
- 2014-02-14 16:23:49
一部小說新一章的開始,有點像一出戲中新的開場,這回我把幕拉開的時候,讀者啊,你得想象你看到了米爾科特的喬治旅館中的一個房間。四周有一般的旅館房間里少見的大花紋壁紙,還有那種講究的地毯、家具、壁爐架上的那種裝飾品,還有那種印刷的畫,其中一幅是喬治三世喬治三世(1738—1820):英國國王,1760年至1820年在位。的肖像,另一幅是威爾士親王指喬治三世的長子威爾士親王,即后來的英王喬治四世(1762—1830)。的肖像,還有一幅畫的是沃爾夫詹姆斯·沃爾夫( 1727—1759):英國將領,1759作為遠征加拿大魁北克的英軍司令官,大敗統治魁北克的法軍,其本人在這一戰役中負重傷死去。之死。借著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油燈和壁爐里的熊熊爐火的光焰,你可以看清這一切。我的皮手筒和傘擱在桌子上,我自己則披著斗篷、戴著帽子坐在爐邊烤著火,我得讓身子暖和過來,連續十六個小時在寒冷的十月天中奔波,我全身都快凍僵了。我是凌晨四點鐘離開洛頓的,現在米爾科特城的鐘剛敲過下午八點。
讀者啊,雖然我看到這里的安排還很舒適,可是我的心里卻并不安寧。我原以為,馬車到這里后一定會有人來接我的。我在走下“擦靴的”當時英國旅館中替旅客擦靴及搬行李的雜役。為我行走方便而殷勤地放下的木梯時,一直焦急地朝四下張望著,指望能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并且能看到有輛馬車等著送我去桑菲爾德。可是我一點兒都沒看到這種跡象。我又向一個侍者打聽,問是否有人提起過一位姓愛的小姐,回答也是沒有。這樣一來我沒有辦法,只好請他領我到一間清靜的房間。我一邊在這兒等待著,一邊心里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猜疑和憂懼,心神十分不安。
感到自己在世上孤苦無依,一切聯系都已斷絕,能否到達目的地難以預測,返回原地又困難重重,對一個毫無經驗的年輕人來說,這實在是一種很不尋常的心情。雖然冒險的魅力使這種心情很甜美,而自豪的喜悅也使它變得溫暖,可是緊接著的恐懼又使它變得忐忑不安。半個小時過去了,我依然孤身一人,這時恐懼在我心里占了上風。我想起可以打鈴。
“這兒附近有個叫桑菲爾德的地方嗎?”我問應聲而來的侍者。
“桑菲爾德?我不知道,小姐,我到柜臺上問問。”他走了,可一轉眼又回來了。
“你姓愛嗎,小姐?”
“是的。”
“有人在等你。”
我急忙跳起身來,抓起我的皮手筒和傘,急匆匆地來到旅館的走廊上。一個男人在打開著的門邊,站在亮著路燈的街上。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輛單馬拉的馬車。
“我想,這是你的行李吧?”這個人一看到我,就指著我放在走廊上的箱子,有點唐突地問道。
“是的。”
他把箱子拎到馬車上,這是一輛簡陋的雙輪馬車。接著,我便上了車,還沒等他關好門,我就問他去桑菲爾德有多遠。
“大約六英里。”
“我們到那兒要多長時間?”
“一個半小時左右吧。”
他關好車門,爬到車廂外面自己的駕駛座上,于是我們就上路了。車子緩緩地行駛著,給了我充分的時間去思索。我很滿意,我的這番跋涉終于就要結束了。我坐在這輛雖不講究卻很舒適的馬車里,身子往后靠著,從從容容地想了很多。
“我估計,”我心里想,“從仆人和車子的樸實無華來判斷,費爾法克斯太太不是很講究排場,這樣更好。除了只有一次外,我再也沒有跟愛講排場的人一起生活過,而那一次跟他們在一起我真是受夠了罪。我不知道,除了這個小姑娘外,是不是就她一個人過。如果是這樣的話,只要她還算和氣,那我敢肯定,準能和她相處得很好。我會盡最大努力去做。遺憾的是,有時盡管如此努力去做并不能總是得到好報。在洛沃德時,的確,我下了這樣的決心,并且得到實現,從而也取得了別人的好感。可是跟里德太太相處時,我記得盡管我盡了最大努力,卻總是遭到唾棄。我要祈求上帝,千萬別讓費爾法克斯太太成為第二個里德太太。不過,即使她是那樣的話,我也并非一定要待在她那里不可。到了實在沒有辦法時,我還可以再登廣告。不知道這會兒我們已經趕了多少路了?”
我拉下車窗,朝外面望去。米爾科特被我們拋在后面了。從它的燈火數量來判斷,這似乎是個相當大的地方,比洛頓要大多了。據我看來,這會兒我們正走在一片公有地上,不過房屋在這一帶還是疏疏落落地分布著。我覺得這是個和洛頓很不一樣的地方,人口較多,景色較少,熱鬧較多,浪漫氣息較少。
路很難走,夜霧茫茫,我的那位向導一路上都讓馬慢慢地走著。我確信,他所說的一個半小時已經被拉長到了兩個小時。最后,他終于在駕駛座上回過頭來說:
“這會兒你離桑菲爾德不太遠了。”
我再次向外面張望。我們正經過一座教堂,我看見它那在天空的襯托下顯得低矮寬闊的鐘樓,鐘樓上的鐘剛敲響一刻鐘。我還看到山坡旁有一長串細細的燈光,表明那兒是一座村莊或者是個小村落。大約過了十分鐘,趕車的下車去打開了兩扇大門。我們駛了進去,門又在我們身后砰地關上了。現在我們緩緩地駛上車道,來到一幢房子寬闊的正面。一扇掛著窗簾的弓形凸窗里透出燭光來,其他窗口全都一片黑暗。馬車在正門前停了下來。一個女仆來開了門,我下了車,走進門去。
“小姐,請走這邊好嗎?”那個姑娘說。我跟著她穿過一間四周是高大的門的方形大廳,然后她把我帶進了一間屋子。一開始,屋子里的燭火光芒照花了我的眼睛,因為這跟我兩個小時來已經習慣的黑暗對比得太強烈了。不過,待到我能看清東西時,只見面前展現的是一幅舒適喜人的圖景。
一間小巧、舒適的房間,歡快的爐火邊有一張圓桌,一張老式的高背扶手椅上,坐著一位再整潔不過的小老太太。她戴著寡婦帽,穿著黑綢長衫,圍著雪白的細布圍裙,跟我想象中的費爾法克斯太太一模一樣,不過沒那么莊嚴,看上去比較和藹。她正忙著編織,一只大貓文文靜靜地蹲在她的腳邊。總之,這里有一幅完美無缺的家庭安樂氣氛,這正是我理想中所需要的。對一個初來乍到的家庭教師來說,幾乎再也想不出有比這更讓人放心的開端了。既沒有咄咄逼人的富麗堂皇,也沒有使人手足無措的莊嚴肅穆。再說,我一進去,那老太太就站起身來,毫不遲疑地走上前來親切地迎接我。
“你好嗎,親愛的?我想你一定坐車坐得厭煩了吧。約翰趕車太慢。你一定凍壞了,快到爐火跟前來。”
“我想,你是費爾法克斯太太吧?”我說。
“是的,你說對了。坐下吧。”
她帶我到她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接著就動手替我拿掉披巾,解開帽帶。我請她不用為我麻煩了。
“哦,不麻煩。我猜你自己的手一定快凍僵了。莉亞,去拿點熱的尼格斯酒,再拿幾塊三明治來。給你貯藏室的鑰匙。”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大串管家婆的鑰匙,交給了女仆。
“來,再往爐火邊靠近點,”她接著說,“你把行李隨身帶來了,是嗎,親愛的?”
“是的,太太。”
“我去看一下,讓他們把它送到你的房間去。”她說著,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她竟把我當客人接待了,”我心里想,“我萬萬沒有想到會受到這樣的款待。我原來還以為會遇到冷淡和生硬的態度呢。這可與我聽說過的對待家庭教師的態度大不相同。不過我也不能高興得太早了。”
她回來了,親自動手把桌子上的編織用品和一兩本書拿開,騰出塊地方來擺放莉亞剛端來的盤子,接著又親手把食物遞給我。我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殷勤招待,而且這些又是來自我的雇主和地位比我高貴的人,這簡直使我感到有點手足無措。可是,既然她自己好像并不覺著是在做什么有失身份的事,所以我也就覺得還是默默接受她的殷勤為好。
“今天晚上我能有幸見到費爾法克斯小姐嗎?”我吃完她遞給我的東西后,問道。
“你說什么,親愛的?我耳朵有點兒聾。”這位好心的太太一邊說,一邊將耳朵湊近我的嘴。
我又把我的話更清楚地說了一遍。
“費爾法克斯小姐?哦,你是說瓦倫小姐吧!瓦倫是你要教的學生的姓。”
“真的!那么她不是你的女兒了?”
“不是,——我沒有親人。”
我本想再接下去問問瓦倫小姐跟她是什么關系,但我又覺察到,問得太多不禮貌,再說,這事我以后總會知道的。
“我真高興,”她一邊在我對面坐下來,把貓抱在膝頭上,一邊接著說,“你來了,我真高興。現在有了個伴兒,在這兒生活就更愉快了。當然,在這兒什么時候都是挺愉快的,因為桑菲爾德是座不錯的老宅子,雖說這幾年沒有怎么整修,但它依舊是個相當好的地方。不過你知道,一到冬天,哪怕住在最好的房子里,幾乎孤零零地一個人住著,也會覺得冷清的。我說的孤零零,是因為莉亞雖說的確是個好姑娘,約翰和他的妻子也都是挺好的人,不過,你知道,他們畢竟都是仆人,不能用平等的身份跟他們在一塊兒談話,得跟他們保持點距離,否則怕會失去自己的威信。去年冬天(要是你還記得,那可是個冷得厲害的冬天,不是下雪,就是刮風下雨),從十一月直到二月,我可以肯定,除了賣肉的和送信的之外,沒有一個人到這兒來過。那時候,我整晚整晚地獨自一人坐著,心里真覺得有點兒悶得慌。有幾次,我叫莉亞來念點書給我聽,可我覺得這可憐的姑娘不太喜歡這個差使,這讓她感到拘束。春天和夏天就好一些,陽光燦爛,白天的日子也長,這就大不相同了。加上今年剛入秋,小阿黛爾·瓦倫跟她的保姆就來了。來了個小孩,一下子就使整幢房子變得熱鬧起來。現在你又來了,我就更高興了。”
聽了她的這番話,我心里確實對這位可敬的太太產生了好感。我把椅子朝她跟前拉近一些,并且表示我衷心希望,她會發現和我做伴一定會如她預想中那樣愉快。
“不過,今晚我不想讓你坐得太久了,”她說,“現在鐘敲十二點了,你趕了一天路,一定很累了。要是你的腳已經暖和過來,我就帶你上你的臥室去。我已經把我隔壁那間屋子給你收拾好了。那只是個小房間,不過我想,和前面那些大房間比起來,你會更喜歡這一間。雖然那些房間的家具要好一些,可是太冷清、太寂寞了,我自己就從來沒在那些房間里睡過。”
我感謝她替我作了周到的安排。經過長途跋涉,我的確感到累了,所以便表示愿意去休息。她拿起蠟燭,我跟著她走出房間。她先去查看了一下大廳的門是否已經鎖好;從鎖孔中拔出鑰匙后,就帶我上樓。樓梯的梯級和欄桿都是橡木的,樓梯的窗戶很高,鑲著木格子。這種窗戶樓梯和通向一間間臥室的長長的走廊,看起來就像是走在教堂里,而不是住家房子里。樓梯上和走廊里都籠罩著一種陰森森的、地下墓穴般的氣氛,使人產生空曠和孤寂的不愉快感覺。因此,當我最后被領進自己的臥室,看到房間不大,布置著普通樣式家具時,我心里不由得一陣高興。
費爾法克斯太太和藹地向我道了晚安,我閂上門,從容地向四下里看了一番。剛才那空曠的大廳,那又寬又暗的樓梯,那又長又冷清的走廊給我留下的陰森凄涼印象,多少被這小房間里頗有生氣的景象沖淡了幾分。這時我想起,一整天的身心俱疲之后,我現在終于來到了一個安全的避風港。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強烈的感恩之情,于是在床邊跪了下來,向理應受到感謝的上天敬獻我的謝意。在我站起來之前,我也沒有忘記再次祈求,祈求在未來的道路上,賜予我幫助和力量,使我能不辜負我所受到的恩惠——在我還不配獲得它時,它好像就真誠地賜給我了。那一夜,我的床上沒有荊棘,我獨自一人的房間里沒有恐懼,我疲憊不堪卻又心滿意足,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
陽光從鮮艷的藍色印花窗簾縫里照射進來,照亮了糊著墻紙的四壁和鋪著地毯的地板,這跟洛沃德那光禿禿的地板和斑駁骯臟的灰泥墻迥然不同,這個房間明亮整潔,在我眼里就是個令人歡暢的小天地,一看見它,我就感到精神振奮。外在情況對青年人往往有很大的影響,我覺得自己正進入生活中一個比較美好的時代,它將會有艱苦和辛勞,也會有鮮花和歡樂。由于環境有所改變,一個有希望的新天地出現了,我全身的官能都被喚醒,它們似乎躍躍欲試了。我說不清它們到底具體在期待什么,但一定是某種令人愉快的東西。它也許不一定出在這一天或這個月,但很可能會突然在未來某個難以確定時刻到來。
我起了床,費了一番心思仔細地穿戴一番。雖然我只能穿得很樸素——因為我的衣服沒有一件不是做得那么簡樸的——可是出于天性,我仍然力求穿得整潔利落。我向來不會不修邊幅,或者不注意自己給人留下什么樣的印象,這不是我的習慣。恰恰相反,盡管我長得并不漂亮,但總希望自己的外觀能盡量顯得好看一些,盡可能得到別人的好感。我有時候很為自己沒長得漂亮而感到惋惜,有時候真希望自己能有紅潤的臉蛋、挺直的鼻梁和櫻桃般的小嘴,渴望自己也能有修長端莊、勻稱挺拔的身材。可是讓我感到不幸的是,自己長得如此矮小,如此蒼白,而五官又如此不端正,且特征又這么顯眼。為什么我會有這樣的渴望和惋惜呢?這很難說清楚,而且當時我對自己都沒法說清楚。不過,我是有理由的,而且是一個合理的、自然的理由。不管怎樣,我還是把頭發梳得平平整整,穿上我的那件黑色外套——雖說這有點像貴格會由喬治·福克斯(1624—1691)創建的基督教的一個教派,又稱公誼會、教友會。的教徒,但至少有非常合身的好處——再把白凈的領飾整理好,我想這樣足可以夠體面地去見費爾法克斯太太了,而我的新學生至少也不會厭惡地躲開我吧。我打開臥室的窗戶,并特意看了一下,我放在梳妝臺上的所有東西都已收拾得整整齊齊,就鼓起勇氣出去了。
我穿過鋪著地席的長走廊,走下光滑的橡木樓梯,來到了大廳。我在那兒逗留了一會兒,看了看墻上的幾幅畫(我記得有一幅畫的是一個身披胸甲的嚴峻男子,還有一幅畫的是一位敷著發粉、掛著珍珠項鏈的貴婦人),又看了看從天花板上垂下的一盞青銅吊燈,還看了看一座大鐘,它的外殼是用橡木和黑檀木做成的,那橡木上雕著精細的花紋,那黑檀木因為年深日久和擦拭而變得烏黑發亮。在我看來,這里的一切都顯得那么莊嚴和堂皇,當時,我對這種氛圍還很不適應。一扇半鑲著玻璃的門在那里敞開著,我跨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