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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生活的地方;我生活的目的

在我們生命的某個時期,我們就習慣于將每一個地方都看作可以安家落戶的地方。正是這樣我把住所周圍十幾英里內的鄉下地區統統調查了一番。我在想象中已經將那兒的所有農場接二連三地買了下來,因為所有的農場都要被買下來,而且我已經知道它們的售價了。我散步到各個農民的田地上,嘗嘗他的野蘋果,和他談談稼穡,按照他開的價錢將他的農場買下來,隨便任何價格,心里卻想反正可以抵押給他;甚至會出一筆更高的價錢——買下所有東西,只不過沒有立契約——把他的話當作他的契約,因為我非常喜歡閑談——我耕耘那片田地,而且我相信在某種程度上也耕耘了他,當我嘗夠了足夠的樂趣以后,就會離開了,留給他繼續耕種下去。這種經歷使我被朋友們當做一個房地產經紀人。無論我走到哪里,我就會住下來,那里的風景都會從我這里傳播出去。住宅不就是一個座位嗎——如果是鄉村里的座位就更好了。我發現許多建造房屋的位置短時間內都是不大可能很快得到改進的,有人可能會覺得他離鄉村太遠,但是在我看來倒是村鎮離他太遠了點。好吧,我說,我可以在這里住下;我的確在這里住下了,一個小時,我就過了夏天的和冬天的生活;看到我如何讓年輪奔馳,挨過了寒冬,看到新春來臨。這一地區的未來居民,無論他們將要把房子建在哪里,都可以肯定有人比他們捷足先登了。一個下午就足夠把田地設計成果園、樹林和牧場,并且決定哪些優美的橡樹或松樹應該留在門前,甚至于每一株枯萎了的樹也都發揮出最大的效用;然后,我就任由它去了,好比休耕了一樣,一個人富裕程度如何,就看他能將多少事情放得下。

我的想象將我帶得這樣遠,我甚至有幾個農場的優先取舍權——優先取舍權正是我想要的——但我從來沒有被實際占有這類事情弄得大傷腦筋。有一次我幾乎已實際地占有田園,當時我購置霍洛韋爾那個農場,并且已經開始選好種子,搜集到了木料,準備造一架手推車來干這件事,或載之而他往了;可是在主人正要給我一紙契約之前,他的妻子——每一個男人都有一個這樣的妻子——改變了主意,她要保留她的田產,他就提出賠我10元錢,解除約定。現在,老實說,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一角錢,并且我已經計算不清,我是否是那個擁有一角錢的人,或者擁有農場的人,或者擁有10美元,或有了擁有所有這一切。不管怎樣,我退回了那10美元,退還了那農場,因為這一次我已經走到很遠了;或者說,為了顯示我的慷慨,我按照我買進農場的價格,按原價再賣給了他,更因為他并不是一個富有的人,還送了他10美元,我仍然保留了我的一角錢和種子,以及獨輪車所用的木料。如此,我發現我應該成為一個富有的人,而且這樣做無損于我的貧困本色。并且我也保留住了那地方的風景,從此后來我每年都把風景產出的果實帶走,卻不需要獨輪車來載。關于風景:

“眼察萬物風光,像一個皇帝,

我擁有一切權利,毋庸置疑。”[47]

我時常看到,一個詩人在欣賞了農場中最珍貴的一部分風景之后離去,那些粗魯的農夫還以為他僅拿走了幾只野蘋果而已。唉,詩人將把他的農場寫入詩歌,而農場主人經過多少年之后還不知道這回事,詩歌是一道最值得羨慕的、肉眼看不見的籬笆,已經把農場圈了起來,擠出了它的奶汁,刮走了奶油,把所有的奶油都拿走了,留給農夫的只是去掉了奶油的奶水。

在我看來,霍洛韋爾農場真正迷人之處在于:它完全隱居,距離最近的鄉村大約有兩英里,距離最近的鄰居有半英里,并且有一大片田地將它和公路隔開;農場位于河畔,據它的主人說,這條河上升起霧,農場在春天里就不會遭受霜凍了,這卻與我毫不相干;而且,田舍和棚屋帶有灰暗的顏色,勾勒出一副破敗景象,加上荒廢的籬笆,仿佛在我和先前的居民之間隔開了許多歲月;還有那兔子啃空了心的蘋果樹,苔蘚滿布,可想象出我將會同一些什么樣的鄰舍打交道了;但那一段回憶是最主要的,我早年曾經溯河而上,這些屋宇隱藏在密密的紅色楓葉叢中,我曾聽到從中傳出來犬吠聲。我迫切地將它購買下來,等不及那主人搬走那些石頭,砍掉那些樹身已空的蘋果樹,鏟除那些牧場中新冒出的白樺樹幼苗,總之一句話,等不及它做任何改進的措施了。為了享受這些優勢,我決定放手去了;像那阿特拉斯[48]那樣,將世界扛在我肩膀上——我從未聽說為此得了什么報酬——我愿意做一切事,沒有其他的動機或任何借口,只等付清了款子買下這個農場,然后安安穩穩不受他人打擾;因為我知道,我只要讓這片農場自己生長,它將要生長出我需求的最豐盛的莊稼。但是后來的結果我已經說過了。

那么,我所說的關于大規模的農事——至今我一直在培育著一座園林——僅僅是,我已經準備好了種子。許多人認為種子的年頭越久越好。時間是能分別好和壞的,對此我毫不懷疑;當最后我開始播種了,我應該是不至于會失望的。可是我要對我的同胞們說,只說這一次,要盡可能長久地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生活。無論你是執迷于一座農場,還是被關在縣政府的監獄中,并沒有多大分別。

老加圖,他的《農書》是我的“啟蒙者”,他說——我唯一見到的那個譯本將這一段話譯得一塌糊涂——“當你想要買下一個農場的時候,要在你的大腦反復掂量,決不要貪得無厭地購買;也不要嫌麻煩而再不去看它,別以為繞著它兜了一個圈子就夠了。如果這是一個好農場,你去那次數越多,它就越能令你愉快。”我認為我是不會因為貪得無厭而去購買,但在有生之年,我會一趟又一趟的在那兜圈子,死了之后就葬在那里,這樣才能使我感到莫大的欣慰。

擺在面前的,是我此類實驗中其次的一個,我打算更詳細地描述一番,為了便利起見,且把這兩年的經驗歸并為一年。正如我所說過的,我不打算寫一首沮喪的頌歌,而是要像黎明時站在棲木上的金雞一樣高聲啼叫,只要能喚醒我的鄰居就行。

第一天我住在森林里,就是說,開始在那里度過整個白天和黑夜,碰巧的是,那天是1845年7月4日,美國的獨立日。此時我的房子還沒有完工,不能過冬,只能勉強擋風避雨,沒有煙囪,房子還沒有粉刷,墻壁用的是飽經風雨的粗木板,有很大的縫隙,一到晚上十分涼爽。被砍削的筆直的白色的間柱,剛剛才刨平的門戶和窗框,使房屋看起來清潔而通風。特別在早晨,木料里滲著露水的時候,總讓我幻想,到了中午大約會有一些甜蜜的樹膠從中滲出來。在我的想象中,這個房屋一整天的時間里多少還將保持晨光熹微的情調,這不禁使我想起了前年我曾游覽過的一所山頂上的房屋,這所房屋空氣清新,沒有經過灰泥的粉刷,適宜于款待旅行的神仙,那里還適宜于來往的仙女曳裙而過。風吹過我的屋脊的時候,正如風吹過那山脊,斷斷續續的唱出了也許是天上人間才有的音樂片段。晨風永遠吹拂,創世紀的詩篇至今還沒有中斷;只可惜能聽得到這種樂音的耳朵太少了。奧林匹亞山只不過是大地的外部,無處不在。

除了一條小船,從前我曾經擁有的唯一一所房屋,是一頂帳篷,當我在夏天里出門遠游的時候,我偶爾會帶上它。現在這頂帳篷仍然卷放在我的閣樓里;只不過那條小船,幾經轉手之后,已經在時間的溪流中消隱了。如今我卻有了這更牢固的蔭庇之所,看來我在這世界上定居落戶,已大有進步。這所房屋的屋架雖然很單薄,卻像一種結晶般的保護層圍繞著我,對建筑者產生了影響。它富于暗示的作用,類似于繪畫中的一幅素描。我無需為呼吸新鮮空氣而跑出門,因為屋子里面的空氣一點兒也沒有失去新鮮。坐在一扇門后面和坐在門里面幾乎沒有差別,即便是在大雨如注的天氣里也亦如此。哈利梵薩[49]說過:“沒有鳥雀巢居的房屋像是不加佐料的燒肉。”我的房屋卻并不是這樣,因為我發現我自己突然跟鳥雀做起了鄰居;但不是我捕到了一只鳥把它關起來,而是在臨近它們的地方將自己關起來。我不僅跟那些時常飛到花園和果園里的鳥兒親近,而且跟那些更野性、更易受到驚嚇的林中鳥雀親近了起來,它們從不(就有也很難得)向村鎮上的人民唱出小夜曲——它們是畫眉、韋氏鶇、紅色的磧砪、野山雀、怪鴟和其他一些鳴禽。

我的房屋坐落在一個小湖的湖岸上,距離康科德村子南面約一英里半,地勢較康科德高出些,位于市鎮與林肯鄉之間那片浩瀚的森林中央,也在我們的唯一著名地區——康科德戰場以南2英里處;但因為我是在森林中最低的地方,半英里之外的湖的對岸,和其余的一切地區一樣——都給森林掩蓋了,所以便成了我最遙遠的地平線。在第一個星期,無論什么時候我凝望著湖水,湖給我的印象都好像高高地掛在山邊的一泓冰川湖,它的底部比別的湖泊的水平面還要高出許多,而且,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我看到它脫去了夜晚的霧衣,湖面上輕柔的粼波或它波平如鏡的湖面,都漸漸地在各處呈現出來。霧氣,就像幽靈,偷偷地從各個方向退隱到森林中,又好像是一次夜間的秘密集會散場了一樣。露水遲遲地垂掛在林梢,像是定在山腰那樣,直到夜間還不肯消失。

8月里,在輕柔的斜風細雨暫停的間隙,這小小的湖成了我最為珍貴的鄰居,那時湖面是一片風平浪靜,天空中卻烏云密布,下午才過了一半卻已呈現出了一派黃昏時肅穆的氣氛,而畫眉在四周唱歌,隔岸相聞。這樣一個湖,再沒有比此時此刻更平靜的了;湖上的明凈的空氣不那么深遠,而且被烏云映得黑暗陰沉了,湖水盛滿了光和倒影,成為一個下界的天空,更加光彩奪目。從新近被伐樹木的一個山頂附近向南看,穿過由群山間的巨大凹處形成的湖岸,可以看見隔湖的一幅愉快的圖景,那兩座小山坡相對峙,使人感覺到似有一股清新的溪澗從山林谷中潺潺而下,但是,沒有溪澗,這只是臆想出來的。就這樣,我從近處的綠色山峰之間或之上眺望一些地平線上的遠山或更高的山峰,那些層巒被染成了蔚藍色。真的,我只要踮起了足尖,就可以望見西北角上更藍、更遠的山脈,這種藍顏色的硬幣是天空從自己模子中鑄就出來的最真實的出品,我還能看見村鎮的一角。但是如果換一個方向,即使站在同一個位置上,我的視線卻會被蓊郁的樹木圍住,什么也看不到了。在鄰近,有一些流水很有活力,水有浮力,讓大地浮在上面。即便是最小的井也有其價值,當你俯瞰井底的時候,你發現大地并不是連綿的而是孤立的島嶼。這一點很重要,就像井水能冷藏黃油一樣。當我從這一個山頂向湖對面的薩德伯里草原眺望過去的時候(在漲水的季節里,我覺得草原升高起來了,大約是蒸騰的山谷中顯示出海市蜃樓的作用),好像水盆中的一枚銅幣,湖外的土地好像薄薄的表皮,成了小小一片被水面隔開并浮載著的孤島,我這才注意到,我居住的地方原來只是一片干燥的土地。

盡管從我的門口望出去,視野范圍更狹隘,我卻一點也沒有擁擠或者被囚禁的感覺。這里有一片足夠大的牧場隨著我的想象力馳騁。在對岸升起生長了矮橡樹叢的高原,一直向西去的大平原和韃靼干草原伸展開去,為所有的流浪人家提供了一個廣闊的天地。當達摩達拉[50]的牛羊群需要更大、更新的牧場時,他說:“世界上沒有人比能自由地欣賞廣闊的地平線的人更快活的了。”

時間和地點都變換了,我居住在更靠近了宇宙中最吸引我的那些時代和地區。我生活的地方就像天文家每晚觀察的太空一樣遙遠,我們慣于幻想,在遙遠的或者偏僻的天體一角,有著更稀罕、更令人愉快的地方,在椅子形狀的仙后星座的后面,遠離了塵囂和打擾。我發現我的房屋正是這樣一個遁隱之處,它是終古常新以及沒有受到污染的宇宙一部分。如果說,定居在更靠近昴星團或畢星團,牽牛星座或天鷹星座這些部分更加值得的話,那么,我就是住在那些地方的,或者說,就跟那些星座一樣距離我拋在后面的塵世生活一樣遙遠,發出一縷閃閃的、柔美的光線,傳給我最近的鄰居,他們只有在沒有月亮的夜間才能夠看得到。這便是我在宇宙中占據的那個地方——

有個牧羊人曾經在那生活,

他的思想有高山般巍峨,

在高山上他放牧羊群,

與他營養,無時無刻。[51]

如果牧羊人的羊群總是到比他的思想還要高的牧場上散步,我們會如何看待他的生活呢?

每一天早晨的來臨都是一個愉快的邀請,使我的生活和大自然一樣地樸實無華,或者可以說,同樣地純潔無瑕。我虔誠得如同希臘人一樣,向曙光女神頂禮,我起床很早,在湖中洗浴;這是一個宗教活動,也是我所做到的最好的一件事。據說在成湯王的浴盆上就刻著這樣的文字:“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52]我能理解這個道理。黎明帶回了英雄時代。晨光熹微之時,我敞開門窗坐著,一只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蚊蟲在我的房中飛,它那嗡嗡聲對我的影響,就像我聽到了宣揚英雄美名的金屬號角的喇叭聲一樣。這是荷馬的一首安魂曲;它本身就是空中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歌唱著它的憤怒與漂泊。這其中大有宇宙為懷之感;宣告著世界的無限活力與生生不息,直到它被禁止。早晨,是一天之中最值得紀念的時光,是醒來的時辰。這個時候,我們很少會有睡意;至少有一小時,我們身體某部分日夜沉睡的器官都要清醒起來。但是,它們是被我們自己的天性稟賦所喚醒,而不是被什么仆人用胳膊機械地推醒;不是被工廠的鈴聲,而是由我們內心的新生力量和內心的要求來喚醒我們,既有那空中的芳香,也伴隨回蕩著的天籟之音——如果我們一覺醒來,比起睡前并沒有獲得更高的生命境界,那么這樣的白天,即使能夠被稱為白天的話,也不會有什么指望;要知道,黑暗可以結出它的果子,黑暗是可以證明它的功能并不比白晝差的。一個人如果不能相信每一天都包含著一個比他褻瀆過的更早、更神圣的曙光時辰,他一定早就對生命失望了,正在摸索著一條通往黑暗的下坡路。感官的生活在經過一夜的休息之后,人的靈魂,或者就說是人的感官,每天都重新恢復精力,而他的稟賦又可以去試探他可能創造的崇高的生活了。我敢說,一切值得紀念的事都發生在黎明時分以及黎明的氛圍中。《吠陀經》[53]說:“一切知,俱于黎明中醒。”詩歌與藝術,人類最美麗最值得紀念的行為,都始發于這一時刻。所有的詩人和英雄,都像曼依——曙光女神之子,在日出時彈奏出他的音樂。對于思維富于彈性和活力,與太陽同步的人而言,白晝是一個永恒的黎明。這無關于時鐘的鳴聲,也不用在乎人們是什么態度,在從事什么勞動。早晨就是我醒來并且內心有一個黎明的時刻。改良精神就是努力驅逐昏沉的睡意。人們如果不是一直在沉睡中度過,那為什么他們回顧每一天的時候要說得這么可憐呢?他們并非一些不懂算計的人。如果他們不是被昏睡所征服,他們是可以成就一些事的。數百萬人清醒得足以從事體力勞動,但是一百萬人中只有一個人才清醒得足以有效地運用智力;一億人中,才能有一個人,過著詩意或者神圣的生活。清醒就是生活。我還沒有見到過一個非常清醒的人。我又怎能一睹他的容顏呢?

我們必須學會再覺醒,并且學會保持清醒,不要借助機械的幫助,而應寄托無窮的期望于黎明,即使在最昏沉的睡眠中,黎明也不會拋棄我們。我還沒有看到過更令人鼓舞的事實,毫無疑問,人類有能力自覺地努力提高他自己的生活。能夠畫出某一張獨特的畫,或雕刻出某一個塑像,這樣可以美化某幾個對象,這多少算是一種收獲;但更加輝煌的事是雕刻出或畫出那種氛圍與環境來,能使我們透過其中發現事物,而且能使我們正當地有所為。能影響今天的品質的,就是藝術的最高境界。每人都應該磨煉自己,使他的生活,甚至在細節上,經得起最崇高的和最嚴格時刻的推敲。如果我們拒絕,或者說耗盡了我們得到的這點微不足道的信息,神示自會清清楚楚告訴我們如何做到這一點。

我到林中去,因為我希望生活得慎重,只面對生活的本質,看看我是否學得到生活要教育我的東西,而不要等到了臨死的時候,才發現我根本就沒有生活過。我不希望度過不是生活的生活,要知道生活是如此珍貴;我卻也不愿意去消極順從的生活,除非是萬不得已。我希望生活得深刻并且把生命的精華都吸收到,要生活得剛強,像斯巴達式的,以便根除一切不成其為生活的東西,大刀闊斧地加以掃蕩或修剪,把生活壓縮到一個角落里去,削減它至最低的條件之中,如果它被證明是卑微的,那么就把那真正的卑微全部認識到并且公布于世;或者如果它是崇高的,那就去切身體會它,在我下一次遠游時也可以作出一個真實的描述。因為在我看來,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他們還確定不了他們的生活到底是屬于魔鬼的還是上帝,而且還匆匆忙忙地下了判斷,認為人生的主要目標是“贊美上帝,并永遠從神那里得到喜悅”。

我們依然生活得卑微,像螞蟻一樣;雖然寓言告訴我們說,我們在很久之前早已經變成人了;可我們像希臘神話中小人國里的人,總是和長脖子仙鶴戰斗;這真是錯上加錯,臟上抹臟:我們最優美的德性在這里帶上了一副多余的可憐相,而這是本可避免的。我們的生活被瑣事吞噬掉了。一個老實的人需要計算的數字,除十指之外便用不著了,或者在例外的情況下他可以加上十個腳趾,其余可以籠而統之。簡單,簡單,再簡單!我說,把你的事情安排成兩件或三件,不要一百件或一千件;不必按百萬計,而是要按半打計算,賬目可以記在大拇指的指甲上。在這驚濤駭浪的文明生活的海洋中,一個人要生活,如果不想縱身一躍,沉入海底,以致永遠無法抵達目的港的話,得經歷這樣的風暴、流沙和一千零一種事故,那些成功的人,一定是一個偉大的計算家。要簡化,簡化!不必一天三餐,有必要的話只吃一頓也夠了;不要一天百道菜,五道就夠了;然后按照同樣的比例來減少其他的東西。我們的生活像德意志聯邦,由許多小邦組成,聯邦的邊界永遠在變動,甚至一個德國人也不能隨時告訴你確切的邊界。國家本身,連同所謂的內部改進措施(順便說一下,實際上它全是些外表的,甚至膚淺的事務),都是些不切實際地生長得畸形的機構,堆放著亂七八糟的家具,掉進自己設置的陷阱,由于奢侈和揮霍,缺乏算計,也沒有崇高的目標,一切都給破壞掉了,好比地面上的百萬戶人家一樣;治療國家的方法,和治療他們一樣,唯一的醫療辦法就是厲行節約,實行一種嚴格得更甚于斯巴達人的簡單的生活,并提高生活的目標。現在的生活是太放縱了。人們以為商業是國家必不可少的,必須要出口冰塊,還要通過電報來說話,還要一小時跑30英里,毫不懷疑它們有沒有用處;但是我們應該生活得像狒狒呢,還是像人,這倒有點不確定了。如果我們不做出枕木,不鍛造鐵軌,不夜以繼日地工作,而只修繕我們的生活以便改善它們,誰還會修筑鐵路呢?如果不造鐵路,我們如何能準時趕到天堂?可是,我們只要住在家里,操心我們的私事,誰還需要鐵路呢?我們沒有乘坐鐵路;鐵路騎在我們頭上。你可曾想過,是什么沉睡在鐵路的枕木底下?每一根枕木都是一個人,愛爾蘭人或北方佬。鐵軌就鋪在他們身上,他們又被黃沙所覆蓋,而列車從他們身上平滑地馳過。我向你保證,他們就是睡熟的枕木。每隔幾年,就換上了一批新的枕木,車輛又在上面奔馳著;如果有人在鐵軌之上愉快地乘車經過,必然有另一批不幸的人是在下面被壓過去。當他們奔馳經過了一個夢游的人,即一根出軌的多余的枕木,叫醒了他,他們突然停下車子,并且大喊大叫,好像這是一個例外。我很高興得知,他們每隔5英里路派出一隊人,要讓那些枕木安安穩穩地躺在地上,并保持應有的高低,這標志著,他們有時候還要再站起來。

為什么我們就該生活得如此匆忙并且浪費生命呢?我們下了決心,要在饑餓以前先挨餓。人們常說,及時縫一針,將來可以少縫九針,所以為了明天少縫九針,現在他們縫了一千針。說到工作,我們也沒有任何結果,我們患了跳舞病,無法保持腦袋靜止不動。如果我在寺院的鐘樓下拉了幾下繩子,鐘聲發出火警的信號來,鐘聲還沒有響起來,在康科德附近的農場的任何一個人(盡管今天早晨他多次找借口說他十分地忙),我敢說,任何一個男人,或孩子,或婦女,都會放下工作而朝著鐘聲跑過來,主要并非要從火里救出財產來,如果說老實話,我們更多的是來看燒起來的火的,因為火已經燒起來了,而且要知道,這火不是我們放的——或者看這場火是如何被救滅的,也還可以幫忙救救火——要是不費什么勁的話;就是這樣,即便教堂本身著了火也是如此。一個人吃了午飯后小睡了半個小時,當他醒來的時候,就會抬起了頭問:“有什么新聞?”好像其他的人都在為他放哨。有人還指示別人每隔半小時喚醒他一次,顯然并不為什么特別的原因。然后,為了報答人家,他談了談他做了什么樣的夢。經過一夜睡眠之后,新聞正如早飯一樣必不可少。“請告訴我發生在這個星球之上的任何地方的任何新鮮事好嗎?”——于是他一邊喝咖啡,吃面包卷,一邊讀新聞,知道了這天早晨在瓦齊托河上,有一個人的眼睛被挖掉了;而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就生活在世界上這個深不可測的大黑洞里,自己的眼睛早已經退化了。

就我而言,沒有郵局我也能過得很好。我認為,只有很少的重要消息是需要通過郵局去傳遞的。嚴格地說,我一生之中至多只收到過一兩封信——這還是我幾年之前寫的——是值得花費那郵資的。通常花費一便士郵寄的制度,其目的是你認真地花一便士給一個人,你就可以得到他的思想了,但結果他卻常常以玩笑的方式提供給你。我也敢說,我從來沒有在報紙上讀到什么有紀念意義的新聞。如果我們讀到有一個人被搶劫了,或被謀殺了,或者因意外事故喪命,或一幢房子被燒了,或一艘船失事了,或一只汽船爆炸了,或一頭母牛在西部鐵路上給撞死了,或一條瘋狗被打死了,或冬天來了一大群蝗蟲——我們不需要再讀別的了。一條新聞就夠了。如果你熟識了原則,何必去在意那各種各樣的例證及其應用呢?對于一個哲學家,這些所謂的新聞,不過是瞎扯,編輯和閱讀它們的人只不過是正在喝茶的老太婆。然而不少人都對這種瞎扯聽得津津有味。我聽說,有一天大家要到報館去聽一個最近的國際新聞,一大群人蜂擁而至,那報館里的好幾面大玻璃窗都在這樣一個壓力之下破碎了——那條新聞,我認真地想過,其實是一個有點頭腦的人在12個月之前,甚至在12年之前,就已經可以相當準確地寫下來的。比如說西班牙,如果你懂得如何把唐卡洛斯和公主,唐佩德羅,塞維利亞和格拉納達這些字眼時不時地搬來搬去,放在恰當的位置——自從我讀報至今,這些字眼可能有了一點小的變化——然后,在沒有什么可供消遣的消息時,就把斗牛擺上來,這點錯不了,讓我們詳細地了解了西班牙的現狀以及變遷,一如從那些報紙標題下得到最簡明的新聞一個樣。再說英國,來自那個地區的最后的一條重要的新聞片段幾乎就是1649年的革命。如果你已經知道歷史上英國谷物的平均年產量,你也不必再去關注那些事了,除非你做得是純粹與金錢有關的投機生意。如果一個很少看報紙的人能作出判斷,那么在國外實在沒有發生什么新聞,一場法國大革命也不例外。

什么新聞!懂得什么永遠不衰老,這要更重要得多!農夫們在經過疲倦的一周之后的休息日里——因為星期日是過得糟透的一周的適當的結尾,但絕不是又一周的煥然一新的重新開始——牧師不應用這種或那種拖泥帶水的冗長的宣講在農民的耳朵邊上嘮叨,而應雷霆一般地叫喊:“停!停下!為什么看起來很快,但實際上你們卻慢得要命呢?”

虛假和謬見已被奉為最可靠的真理,現實卻被視為謊言。如果人們只是穩健地觀察現實,不允許他們自己受到欺騙,那么,生活和我們所知道的比較起來,將好像是一篇童話和《天方夜譚》了。如果我們只重視那些不可避免的和有存在權利的事物,音樂和詩歌便將在街頭回響。當我們不慌不忙而且聰明睿智時,我們就會認識到,唯有偉大而有價值的東西才會永恒而絕對地存在下去——瑣細的擔憂與歡喜只不過是現實的陰影。現實常常是令人振奮而崇高的。由于閉上了眼睛打瞌睡,任憑自己被表面現象所欺騙,人類才到處建立并鞏固了他們日常生活的軌道和習慣,其實它們只是純粹建筑在幻想的基礎之上的。孩子們在嬉戲中生活,反而比大人們更能清楚地發現生活的規律和真正的關系,大人不能生活得更有價值,但是因為他們有經驗,也就是說,他們失敗過,所以自以為更聰明。我在一部印度書中讀到,“有一個王子,幼年時被逐出故土之城,由一個樵夫撫養,在這種情況下長大成人,一直以為自己屬于他生活在其中的野蠻種族。后來他父親手下的一名官員發現了他,將他的身世告訴了他,他對角色的錯誤觀念于是被消除了,他知道了自己是一個王子。所以,”那印度哲學家接著說,“靈魂所處環境讓他誤解了他自己的角色,直到圣師把真相顯示給了他,然后,他才知道他是婆羅門。”我意識到,我們新英格蘭的居民之所以過著這樣卑賤的生活,是因為我們沒有透過事物表面去看待問題。我們認為事物就是它表現出來的樣子。如果一個人走過這一個城鎮,只看見現實,那么,你想想,“磨坊水壩”應該在哪里呢?如果他將其所目擊的現實給我們一個的描述,我們都不會認出他是在描寫什么地方。看看一座會議廳,或一所法庭,或一座監獄,或一家店鋪,或一幢住宅,說說在真正凝視它們的時候,這些到底是什么東西,在你描述它們的時候,它們都紛紛土崩瓦解。人們尊崇遙遠的真理,在體系之外,在最遠一顆星背后,在亞當之前,在人類滅絕之后。在永恒之中的確存在著真理和崇高的事物。可是,所有這些時代、地方和場合都存在于此時此地。上帝本身在此時此刻是至高無上的,絕不會隨著時光流逝而變得更加神圣。只有永遠沐浴在現實之中,沉浸于圍繞我們的現實,我們才能明白什么是崇高和高貴。宇宙經常順從地適應我們的構想;不論我們走得快或慢,路軌已為我們鋪好了。讓我們窮畢生之精力來構思設想吧。詩人和藝術家還從未提出這樣一個美好而崇高的設計,不過至少總有一些后代是能完成它的。

讓我們如大自然一般從容不迫地過一天吧,不要因任何一個硬殼果或掉在軌道上的蚊蟲的翅膀而被拋出了軌道。讓我們黎明即起,迅速地吃頓早餐,平心靜氣而又無煩躁不安之感;任客人來來往往,任鐘鳴響,任孩子去哭——下定決心要好好地過一天。為什么我們要屈服,并且隨波逐流呢?讓我們不要卷入在子午線淺灘上的所謂午宴之類的可怕急流與旋渦中被打翻沉沒。經受住了這段危險,你就安全了,再以后就是下山的路了。帶著不放松的神經,帶著清晨的活力,繞過它,向另一個方向航行,像尤利西斯[54]那樣把自己拴在桅桿上。如果汽笛鳴叫了,讓它叫得喉痛聲音沙啞吧。如果鐘響起來,我們為什么要跑呢?我們還要研究它像哪種音樂?讓我們定下心,并用我們的腳跋涉在那些污泥般的意見、偏見、傳統、謬見與表面中間,這片於土將全地球都蒙蔽住了,讓我們越過巴黎、倫敦,越過紐約、波士頓和康科德,穿過教會與國家,詩歌、哲學與宗教,直到我們達到一個堅硬的底層和巖石上,我們稱為現實,然后說,這就是了,不會錯的,有了這個支點,然后你可以在洪水、冰霜和火焰下面開始建立一道城墻或一個國家,或者安全地樹立一個燈柱,或者一個測量儀器,不過不是水位測量標尺了,而是測量真相的儀器,讓未來的時代能知道,虛假與虛有其表的洪流曾經積了又積,積得如此之深。如果你直立起來并且面對著事實,你就會看到太陽在它的兩面閃耀,就好像一柄東方的短彎刀,并且能感到它的甘美的鋒芒正將你的心和骨髓割開,你也愉快地結束你的有生之年了。無論是生還是死,我們只追求現實。如果我們真要死了,就讓我們聽到我們喉嚨里發出的咯咯聲,感受四肢冰冷好了;如果我們活著,讓我們去干我們自己的事。

時間只是我垂釣于其中的溪流。我飲溪水;當我飲水的時候我看到水底的沙,發現河流是那么的淺。它的淺淺的流水逝去了,可是永恒留了下來,我要更痛飲一番。到天空中釣魚吧,天空的底層鑲嵌著卵石般的星星。我一個也數不出來。我不知道字母表上的第一個字母。我常常后悔我不像當初那般聰明了。智力是一把利器,它能切開事物的奧秘。我不希望我的手頭上忙的活超過必需的程度。手和足就是我的頭腦。我覺得我最好的才能都集中在頭腦中。我的本能讓我懂得,我的頭是可以挖掘奧秘的器官,就像一些動物運用鼻子或者前爪,我要用它在這些山峰中挖掘出我的道路來。我認為那最富有的礦脈就在這里的什么地方;我通過探尋寶藏的魔杖和升騰的薄霧來判斷,我要開始在這里開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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