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學的價值
- (英)理查德·道金斯
- 24871字
- 2020-06-19 19:17:28
01 科學的價值觀與價值觀的科學
科學的價值觀到底是什么意思?在較弱的意義層面,我在這里所說的科學的價值觀是指人們可能會希望科學家擁有的那些價值觀,只要這些價值觀受他們的職業的影響即可。在較強的意義層面,科學的價值觀指直接通過科學知識獲得的價值觀,就像有些人直接從宗教典籍中獲得價值觀一樣。這個意義上的價值觀正是我強烈拒斥的。自然之書如果成了價值觀的一個來源,那么也許不會比以傳統的圣賢之書為價值觀的來源差很多,但是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價值觀的科學的含義是指,如何對價值觀的來源進行科學研究。這種科學研究本身應該是價值無涉的。這是一個學術問題,這一點不應該比我們的骨頭來自哪里這類問題更有爭議。有人認為結論可能是,人類的進化史對我們的價值觀沒有任何影響,但這并不是我將要得出的結論。
較弱意義層面的科學的價值觀
與一般人相比,科學家在私人生活領域是不是更不可能(或更可能)欺騙自己的配偶或稅務官呢?我很懷疑這種說法。但是在職業生涯中,科學家們確實有強烈的理由珍視簡單的真理。科學家這個職業是建立在如下這個信念的基礎上的:確實存在超越文化多樣性的客觀真理,而且如果兩位科學家提出了一個完全相同的問題,那么最終就應該抵達同一個真理,無論他們以往的信仰或文化背景如何,也無論各自的能力限度如何。要強調的是,這個結論與一些廣為人知的哲學信念并不矛盾:科學家并不能證明真理,而只能提出一些無法被駁倒的假說。哲學家可能會說服人們,科學家所說的事實只是一些未被推翻的理論,但是確實有一些理論,我們可以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打賭,它們是永遠不會被駁倒的,這些理論就是通常所說的真理。不同的科學家,無論地理因素和文化傳統將他們分隔得有多遠,最終都會在一些未被推翻的理論上“聚首”。
這種“世界觀”與當世社會的某些流行論調相去甚遠。例如,有人聲稱:
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客觀真理,我們的真理是我們創造的。也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客觀現實,我們的現實也是我們創造的。相反,確實存在某種精神性的、神秘或內在的求知方式,比我們的普通求知方式更加優越。如果某個經驗看上去是真實的,那么它就是真實的。如果一個想法對你來說似乎是正確的,那么它就是正確的。我們無法獲得對現實的本質的認識。科學本身就是非理性的或神秘的。科學只是另一種信仰或信念體系,或者干脆就是另一種神話,它并不擁有更加充足的理由。信念是否真實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它們是不是對你有意義。
這種瘋狂的謊言竟然大行其道!可悲、可嘆、可恨!如果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想法,那么我根本不愿意繼續活在這樣的世界中!因為那樣的話,我們將進入另一個黑暗時代。盡管那個黑暗時代并不存在“使世界變得更加邪惡、更加無法忍受的墮落科學”,因為那時根本不會存在任何科學,也就談不上科學墮落不墮落了。
是的,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只是一個近似結果,甚至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也可能在未來的某個時候被別的什么理論取代。但是,這并不會使萬有引力定律和廣義相對論墮落為與中世紀的巫術或遠古部落的迷信一樣的東西。牛頓的定律雖然是近似的,但是你可以在生活中很好地利用它,而且我們也確實經常這么做。當你乘坐的飛機起飛后,你相信這是因為意念懸浮還是物理學,是因為魔術飛毯還是麥克唐納·道格拉斯公司?即使你是一個文化相對主義者,答案也是不言而喻的。不管你是在哪種文化傳統下長大成人的,伯努利原理都不會因為你進入了“非西方國家”的領空而突然失效。或者,在預測特定的觀察結果的時候,你會站在哪一邊。正如卡爾·薩根所指出的,許多現代人就像里德·哈格德(Rider Haggard)筆下蒙昧的英雄一樣,將相對主義的野蠻時代與當今的新時代完全混淆了,盡管在新時代,我們可以提前1000年準確地預測日全食。
卡爾·薩根不幸去世了。雖然我只見過他一次,但是我非常喜歡他的書,我會懷念他,他就像“暗夜中的燭光”(Candle in the Dark)。我這次演講的一個目的就是紀念薩根。而且,我將會在這里引用他的著作。前面提到的與日食預測有關的評論就來自薩根在去世之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著作《魔鬼出沒的世界》(The Demon-Haunted World)。在書中,薩根繼續寫道:
假設你得了致命的貧血癥,你可以去找巫醫,請他驅走使你得這種惡疾的魔咒,你也可以服用維生素B12。如果你希望自己的孩子遠離小兒麻痹癥,你可以祈禱,你也可以為他接種疫苗。如果你想知道未出生的孩子的性別,你可以“請教”算命水晶吊鏈……但是平均來說,它們只有50%的準確率。如果你真想準確地預知未出生的孩子的性別(比如你希望準確率達到99%),請試試羊膜穿刺術和超聲波檢查方法。是的,請試試科學吧。
當然,科學家們也經常會不同意對方的觀點。但是只要出現了能夠證明對方觀點正確的新證據,科學家就非常樂意改變自己的觀點,而且他們對此感到非常自豪。任何帶來新發現的研究方法都會公之于世,同時,任何遵循相同研究方法的其他人都應該得到相同的結論。如果你說謊,對實驗數據造假,或者只發表支持你自己喜歡的結論的那部分證據,一般來說都會被發現。無論如何,要通過科學研究成為富翁是很難的,那為什么還要撒謊呢?那會破壞從事這個職業的唯一樂趣。如果非要說科學家也會撒謊,那么他們對科學雜志撒謊的可能性要比對自己的配偶或稅務官說謊的可能性低得多。
不可否認,確實出現過科學詐騙的案例,而且不止一例。我在這里要強調的是,在科學界,數據造假是“首惡”,是絕對不可原諒的。這在其他職業中是很難想象的。科學界這種極端的價值判斷導致了一個不幸的后果,那就是科學家特別不愿意揭發那些可能做假數據的同行。考慮到科學界對造假的零容忍,這種揭發簡直就像是普通人指責他人同類相食或具有戀童癖。因此,這種懷疑可能會被壓制,直到證據顯露以至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為止。而到了那個時候,很可能已經造成了很大的破壞。如果你篡改實驗記錄被發現了,同行的口水就會把你淹沒。如果你用現金支付園丁工資,以此來避稅,即使被發現了也不會成為一個社會賤民。但是如果一個科學家被發現數據造假,那么他就會成為科學界的賤民,他的同行會視他如瘟疫,他將會被整個科學界毫不憐憫地永遠排除在外。
如果是一個出庭律師犯錯,他可以盡其所能利用口才為自己爭取最有利的結果,他可以選擇有利于己方的事實和傾向性的證據,即使他自己不相信也沒關系,這樣做的結果是,他會獲得同行和公眾的欽佩,并因這種成功得到豐厚的回報。但是,如果一個科學家也這樣做——借助各種修辭手法、扭曲事實和證據來支持自己喜歡的理論,那么他至少會受到一些溫和的質疑。
在通常情況下,科學家們的價值觀決定了,當“指控”一個人在主張什么的時候,或者更嚴重一些,當指控一個人通過玩弄技巧來主張什么的時候,這種指控是需要回應的。但是,使用修辭手法來揭示你認為真的存在的東西,與使用修辭手法去掩蓋你認為真的存在的東西,這兩者之間有著天壤之別。有一次,我在一所大學參加了一場關于進化論的辯論。當時,最有力的為神創論辯護的演講出自一位年輕女子之口。巧合的是,晚餐時,她恰好坐在我的旁邊。當我對她的演講表示贊賞時,她卻立刻告訴我,她對自己說的東西完全不相信。她只是把這當成了一個訓練場——通過為她自己認為是錯的一方充滿激情地辯護來鍛煉自己的辯論技巧。毫無疑問,她會成為一名好律師。當然,在接下來的晚餐時光中,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對她保持禮貌,無論她可能會對我作為一名科學家所秉持的價值觀說些什么。
通過這個例子我想說明的是,科學家有一整套價值觀。根據科學家的價值觀,大自然的真相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這可能是我們中的一些人會對占星大師、有特異功能的大師以及類似的江湖術士深惡痛絕的原因,盡管許多人可能會認為他們只是“另類”藝術家,是可以容忍的。
關于誹謗的法律會懲罰那些故意說關于他人的謊言的人。但是如果有人通過說一些關于大自然的謊話來賺錢,大自然無法起訴,那些人卻可以大占便宜。你可能不會認同我的價值觀,但是我確實希望大自然也擁有法庭上的代理人,就像那些被虐待的孩子一樣。
熱愛真相的一個缺點是,它可能會導致科學家矢志追求真相,而不管真相是不是可能帶來不幸的后果。科學家確實應該承擔起這個重大的責任,去警告社會大眾關注這些后果。愛因斯坦也承認這種危險的存在,因為他說過,“如果我早就知道這些事情,我寧愿去當一名鎖匠”。愛因斯坦當然不會真的成為一名鎖匠,而且當機會來臨時,他簽署了那封著名的信件,警告美國前總統羅斯福關注原子彈問世的可能性及其危險。許多人對科學家懷著莫名的敵意,其實他們的做法相當于槍斃報告壞消息的信使。如果天文學家警告一顆巨型小行星會與地球碰撞,那么有些人在碰撞發生前的最后一個想法可能是“這都要怪那些該死的科學家”。對于瘋牛病(BSE),
許多人的反應也與殺死信使沒有什么兩樣。當然,與撞擊地球的小行星不同,瘋牛病真的必須歸咎于人類的所作所為。科學家們許多時候不得不忍受這些,就像忍受食品工業的貪婪一樣。
對此,卡爾·薩根也說過,許多人經常問他,他是否相信存在有智慧的生活。他很謹慎,說他的答案傾向于“是的”,但他的語氣謙遜,甚至還帶著一些不確定。
經常會有人問我:“你對這件事情的真實想法到底是什么?”我說:“我已經把我的真實想法告訴你了。”“是的,不過你內心深處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其實總是在盡可能努力不用自己的心去想,而用自己的腦袋去思考。如果我對“理解宇宙”這個任務是認真的,那么用大腦之外的任何東西去思考(無論那有多誘人),都很可能會給我帶來麻煩。獲得證據之前,你可以堅持自己的判斷,這沒有問題。
在我看來,對私人化的所謂內在啟示的這種不信任,也是從事科學研究的經驗帶來的另一種價值觀的體現。私人化的啟示不符合科學方法的要求:可驗證、有證據支持、準確、可量化、一致、主體間性、可重復、普遍和獨立于文化環境。
此外,有一些科學的價值觀同時也有可能被視為類似于審美價值觀。在這個問題上,愛因斯坦的觀點經常被引用。但是在這里,我想引用的是偉大的印度天體物理學家蘇布拉馬尼揚·錢德拉塞卡在1975年發表的一次演講中的一番話(當時他65歲):
在整個科學生涯中……最令我震驚的一個經歷就是認識到,新西蘭數學家羅伊·克爾(Roy Kerr)發現的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方程的準確解,提供了填滿宇宙中無數個黑洞的絕對精確的表示方法。這種震驚是為“絕美的事物而顫抖”。這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在數學的美感指引之下去探索得到的發現,在自然界中找到了自己精確的復制品。它說明,對于美,人類的心靈會做出最深刻、最復雜的反應。
錢德拉塞卡這番感人至深的話與詩人濟慈(Keats)的不朽名句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人生真諦,夫復何求!
科學還有超越美學的地方,主要體現在科學家往往愿意以犧牲短期利益為代價追求長期價值。例如,科學家會從廣袤的宇宙空間的延伸、從漫長的地質時間的打磨中汲取靈感,而不會僅僅局限于人類狹隘的短期利益。科學家特別關注那些隱藏在“永恒的表象下”(sub specie aeternitatis)的東西,盡管這樣做會令他們面臨一種風險,即被指責過于冷漠、不通人性。
卡爾·薩根生前出版的倒數第二本書《暗淡藍點》(Pale Blue Dot),就是圍繞著從遙遠的宇宙空間看到的這個世界的詩意形象而展開的。在書中,薩根這樣寫道:
再看一下那個光點吧,它就在那里,那就是我們的家園……在浩瀚無垠的宇宙劇場里,地球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舞臺。想想所有那些帝王將相吧,他們殺伐征戰,所到之處血流成河,但是所有的榮耀和勝利,都只能使他們在某一瞬間成為那個光點的主宰。再想想那個光點上某一個角落的居民對別的角落的居民所犯下的無窮無盡的殺戮罪行吧,他們之間的誤解何其多,他們相互之間的迫害何等殘酷,他們相互的仇恨何等強烈。但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我們妄自尊大的想法,想象中自我的重要性,我們在宇宙中擁有某種特權的錯覺,都會受到這個暗淡藍點的挑戰。在包裹著一切的黑暗的浩瀚宇宙中,我們生活的星球只是一個孤獨的光點。在廣袤無垠的宇宙當中,我們的地位晦暗不明,沒有任何線索可以告訴我們,從宇宙中別的什么地方會有救星從天而降,幫助我們脫離現在這種處境。
然而對于我來說,剛剛讀給大家聽的這個段落中唯一令人黯然神傷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作者已經不能再開口說話了。科學的發展會不會使人類自身顯得渺小卑微,主要是一個認識態度的問題。在許多人看來,科學的價值觀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就是認為這種宏大的宇宙圖景本身是令人振奮、催人上進的,而不僅僅是冷寂、空洞的。
除了要合法、不任性妄為之外,我們對待大自然也可以是溫情脈脈的。大自然中有些事物很神秘,但是奧秘從來都不等于魔法。而且,奧秘只有在最終得到了解釋之后,才會顯得更加美麗。事物是可以解釋的,而科學家有幸承擔了解釋這些事物的責任。在我們這里有效的法則在“那里”也同樣有效,而“那里”意味著遙遠的星系。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一書,以一段非常著名的討論“樹木交錯的河岸”作結。在那里,達爾文指出生活的一切復雜性“全都出自在我們周圍起作用的一些法則……”,然后他繼續寫道:
經過自然界的戰爭,經過饑荒與死亡,我們所能想象到的最為崇高的產物,即各種高等動物便接踵而來了。追根溯源,生命及其蘊含的力量,最初僅僅包含在一種或幾種形式當中。我們生活的這顆星球一直在按照固有的引力定律循環往復地運行著,但是生命已經從最簡單的形態進化出了無數美麗、奇異的物種,而且依然在進化之中。生命作如是觀,何等壯麗恢宏!
似乎物種進化的漫長歷史本身就可以構成必須保護物種的一個有力論據。當然,這也直接涉及價值判斷,大體上與那種因漫長的地質年代而激起的保護地球的信念相當。在以前的著作中,我曾經引述過奧里亞·道格拉斯-漢密爾頓(Oria Douglas-Hamilton)對津巴布韋的大象慘遭剔骨剜牙之厄運的悲痛之情:
我盯著那些被廢棄一地的象鼻心里想著:要花幾百萬年才能進化出這樣一種奇跡啊。大象的鼻子已經非常復雜了,足足有五萬塊肌肉,由一個同樣復雜的大腦控制。它能夠使出千百斤的力道,能扳、能推、能搖……同時,它還能夠完成許多非常精細的動作……但是現在,它就被丟在那里,就像我在非洲各地見過的無數象鼻一樣。
這段文字非常感人,而我在這里引用這段話是為了說明一種特定的關于科學的價值觀,這也是奧里亞·道格拉斯-漢密爾頓夫人強調復雜的大象鼻子的出現經歷了數百萬年進化的原因,而不是大象免遭殘害的權利,或者說大象忍受傷害的能力,也不是野生動物能夠豐富人類的認知或增加國家旅游收入的價值。
當然,進化角度的這種理解與上述從權利和痛苦承受能力出發進行的論證并非全然無關。我下面就會闡明為什么不能從科學知識中推導出根本性的道德價值觀。功利的道德哲學家們并不認為存在絕對的道德價值觀,他們還揭示了特定的價值體系中提示不同價值觀之間的矛盾和不一致之處的作用。絕對主義者將人類權利拔高到了超過所有其他物種的位置,要觀察和評估這種做法的內在矛盾,進化科學家有著天然的優越條件。
“親生命派人士”(Pro-lifers)斷言,生命是無比珍貴的。他們當然有權利這么說,問題在于,他們一邊這樣說著,一邊還在開開心心地大嚼牛排。這樣的人真正“親”的“生命”,無疑只限于人類的生命。也許我們不能說這一定就是錯的,但是進化科學家至少能夠提出警告:這里面存在著不一致。將胎齡為一個月的人類胎兒流產掉是謀殺,射死一頭有感知能力的成年大象或大猩猩卻完全沒有關系?不是的,這絕非不證自明的道理。
非洲古猿生活在距今約六七百萬年以前,它是所有現代人類和大猩猩的共同祖先。出于很偶然的原因,將人類與非洲古猿連接起來的中間物種——直立人(Homo erectus)、能人(Homo habilis)、南方古猿(Australopithecus)屬的各個成員,以及其他古人類都滅絕了。同期滅絕的還有可以將現代大猩猩與同一個祖先聯系起來的中間物種。如果這些中間物種沒有滅絕,如果在非洲的叢林和熱帶草原上突然出現了這些特殊的種群,無疑會導致非常嚴峻的后果。你將可以與另一個人交配生子,他(她)又可以和另一個人交配生子,另一個人又可以和再另一個人交配生子……將這個鏈條不斷延伸下去,最終將抵達與大猩猩交配并生子。這個交配鏈條中的某些關鍵物種現在已經滅絕了,而那純粹是一種糟糕的運氣所致。
需要強調的是,這不是一個輕率的思想實驗。唯一的可爭論之處在于我們需要假設這個鏈條中存在多少個中間階段。而在證明以下結論的合理性時,有多少個中間階段并沒有什么關系。絕對主義者將智人提升到了高于所有其他物種的位置上,對人類胎兒或腦死亡的植物人看得比成年黑猩猩更高,但是面對上述鏈條,這種“種族隔離”觀念會像紙牌屋那樣即刻分崩離析。或者,即使有人特別頑固,上述與“種族隔離”的類比也不會是無的放矢,因為面對前述由生存著的中間物種構成的連續體,如果你非要堅持將人類與非人類物種分開不可,就只能通過申請支持種族隔離的法庭來裁定某個特定的中間物種能不能與人類“通婚”。
這種進化邏輯不會破壞所有關于人類權利的理論,但是它肯定會破壞絕對主義人類權利理論,因為它證明將人類物種特別分離開來取決于其他物種滅絕的偶然事件。如果道德和權利原則上是絕對的,那么在烏干達的布頓哥森林保護區發現的新物種就不會給它們帶來威脅。
較強意義層面的科學的價值觀
現在,我要從對較弱意義層面的科學的價值觀的討論,轉到較強意義層面的科學的價值觀,即將科學發現作為價值觀的直接來源的觀念的討論上來。博學多才的英國生物學家朱利安·赫胥黎爵士致力于讓進化論成為倫理學,甚至宗教的基礎。對他來說,善就是能夠促進進化過程的東西。赫胥黎爵士的爺爺雖然沒有被封為爵士,但他比赫胥黎更加出名——托馬斯·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托馬斯·赫胥黎的觀點與他的孫子幾乎完全相反,而我更認同托馬斯的觀點。
朱利安·赫胥黎對進化的意識形態化的迷戀,部分源于他對進步的樂觀想象。曾幾何時,置疑進化是不是真的意味著進步成了一種時尚。這是一個有趣的論點,我對此有自己的看法,
但是在這里,它暫時被前面提出的問題壓倒了,那個問題是:是否應該將我們的價值觀建立在進化或任何關于大自然的其他結論的基礎上。
進化可能具備、也可能不具備一名學術生物學家和朱利安·赫胥黎所想象的那種進步性。無論他對生物學的理解是否正確,顯然我們并不需要在構建價值體系時模仿這種進步性。
如果我們從進化本身以及有些人所聲稱的進步動能,轉向達爾文的進化機制——適者生存,那么這個問題將會變得更加嚴峻。托馬斯·赫胥黎對此從來沒有幻想,這從他的羅馬講座可以看得很清楚。他是對的。如果你一定要把達爾文主義當作一場道德劇,那它將是一個可怕的警告。自然界確實是弱肉強食的,最弱者確實會一敗涂地,自然選擇確實有利于自私的基因。在旁觀者眼中,獵豹和瞪羚的賽跑也許是一場優雅的游戲,但其實質是以鮮血為代價的,雙方的祖先都已經為此承受了無盡的痛苦。一代代的瞪羚慘遭屠戮、一代代的獵豹活活餓死,才最終形成了有著優美的流線型外表的現代獵豹和瞪羚。自然選擇的產物——所有形式的生命,是既美麗又豐饒的。而自然選擇過程本身卻是惡意、野蠻和短視的。
我們都是達爾文式的生物,這是一個學術事實。我們的外形和大腦都是自然選擇塑造的,那是一個冷漠無情的盲眼鐘表匠。但是,這個事實并不意味著我們必須喜歡它。相反,達爾文式的社會不是我的任何一個朋友想要生活于其中的社會。對于那種我會盡一切努力去遠離的政治生活,“達爾文式的”可以說是一個恰當的修飾語——那是一種過分世俗化的、越過了最高界線的撒切爾主義。
在這里,請允許我為自己說一兩句話,因為我真的已經厭倦了被當作惡意的、冷血無情的競爭的政治代言人,我也不想繼續被指責為提倡將自私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鼓吹者。就在撒切爾夫人贏得1979年的大選之后不久,史蒂文·羅斯(Steven Rose)教授在《新科學家》(New Scientist)雜志撰文寫道:
我在這里并不是暗示盛世長城國際廣告公司(Saatchi & Saatchi)雇了一批社會生物學家為撒切爾夫人撰寫演講稿,甚至也不是暗示牛津大學和薩塞克斯大學的某些教員已經開始為自私的基因這個簡單事實有了實用的表達而欣喜,就像他們一直努力試圖告訴我們的那樣,符合時尚的理論與政治事件的巧合比這還要復雜得多。但是我確實相信,當20世紀70年代末期向右翼轉變的歷史開始進入史書的時候,從法律和秩序向貨幣主義和(更自相矛盾的)對國家主義的抨擊的轉變,以及向科學中的流行觀念的轉變(盡管在進化論中,這種流行觀念的轉變僅僅體現為從群體選擇模型轉移到親緣選擇模型),所有這些都被視為那個推動了撒切爾主義者(他們堅持一種始終不變的、19世紀式的熱愛競爭且排外的人性觀念)獲得權力的巨大潮流的一部分。
這段話中提到的“薩塞克斯大學的某些教員”指的是約翰·梅納德·史密斯(John Maynard Smith),他在寫給下一期《新科學家》的信中給出了適當的回應:“我們應該怎么做呢,難道還能篡改方程式嗎?”
在當時,他們根本無法理解,人們完全可以對自然界中進化過程得以發生的方式持有某種學術信念,同時又否定將這些學術信念轉化為政治信仰的可取性。這種無能導致他們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由于遺傳達爾文主義在應用于人類社會時會有不可取的政治內涵,所以也就不可以承認它在科學上是正確的。
他們和許多人一樣,都在所謂的積極優生學上栽了跟頭。他們的前提假設是,為了某些能力而有選擇性地“培育”人類,例如跑步速度、音樂才能或數學計算能力,在政治上和道德上都是完全站不住腳的。因此,積極優生學觀點不可能被科學排除掉。然而,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很清楚,這是一種不管前提、不符合邏輯的推理。而且對不起,我不得不告訴你,積極優生學不會被科學排除。我們沒有理由懷疑人類會像牛、狗、雞等動物以及谷類植物一樣,很容易對選擇性“培育”做出反應。我想要說明的是,我沒有專門申明并不意味著我贊成這一點。
有些人會承認身體優生學的可行性,但是對于精神優生學就非常警惕。也許你可以“培育”出一個游泳奧運冠軍“種族”,他們也愿意承認這一點,但是永遠不能“培育”出一個智力更優勝的“種族”。這可能是因為并不存在一種衡量智力的一致方法,也可能是因為智力從來不是只會在一個維度上變化的單一變量,還可能是因為智力不會在遺傳上發生變化,又或是因為上述三點的某種組合。
如果你試圖通過上述某一條思路來“拯救”精神優生學,那么很遺憾,我只好再一次承擔起這種“讓你希望破滅”的令人不悅的責任。如果我們不能就如何衡量智力達成一致,那也沒有關系,我們可以針對任何有爭議的衡量指標或者它們的組合進行“培育”工作。什么樣的狗才算得上是一只俯首聽命的狗?對此人們也許很難達成一致,但是這并不會妨礙我們培育溫順的狗的努力。如果智力不是一維變量,那也同樣沒有關系。奶牛的產奶能力和賽馬的奔跑能力很可能也是如此。即使對應該如何測量它們,或者對它們是否構成變化的一個維度有爭議,你仍然可以展開培育工作。
至于說以任何一種方式或任何一種不同方式的組合測量的智力在遺傳上不會有變化,這種說法幾乎不可能是正確的,理由如下。你只要承認我們的智力比黑猩猩以及所有其他猿類動物都要高(無論你選擇的智力的定義是什么),你就得同意智力在遺傳上會發生變化。如果我們的智力比600萬年前的猿更高,而600萬年前的猿是我們與黑猩猩的共同祖先,那么人類祖先智力越來越高的進化趨勢的存在就是無可辯駁的。腦容量越來越大是一個確鑿無疑的進化趨勢。事實上,這是脊椎動物化石記錄中最顯著的進化趨勢。我們知道,除非出現相關特征的遺傳變異,否則進化趨勢就不可能存在,這里指腦容量大小和智力。綜上所述,人類祖先的智力存在遺傳變異。有可能人類智力現在已經不再發生遺傳變異了,這種情況不是不可能發生,但也未免過于奇異了。即使是源自雙生子研究的證據也不支持這種可能性。我們可以放心地從進化邏輯中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人類在智力方面有遺傳差異,而且智力可以定義為將我們與猿類祖先區別開來的那種東西。在使用相同定義的情況下,如果愿意,我們就可以利用人工選擇“育種”來繼續推動與以往相同的進化趨勢。
當然,我不需要說太多,就可以證明這樣一種優生政策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在道德上都是錯誤的。但是,我們一定要搞清楚,這樣一種價值判斷正是避免這種錯誤發生的正確理由。而且,我們不能讓價值判斷將我們推得過遠,使人們得出錯誤的科學信念:人類優生學是不可能的。說幸運也好,說不幸也好,自然女神對人類價值觀這種“狹隘”的東西是不會大動干戈的。
后來,羅斯與美國智商測試的倡導者之一利昂·卡明(Leon Kamin)展開合作;再后來,他又與著名遺傳學家理查德·路翁亭(Richard Lewontin)一起撰寫了一本書,重復了上面這些錯誤以及許多其他錯誤。他們還認為,社會生物學家希望自己不會像我們的科學這樣“法西斯”。他們的(錯誤)觀點是,應該讓我們變得更好;同時他們(同樣錯誤地)試圖在我們(也許還有他們)所持的關于心靈的機械解釋中找到矛盾之處。書中這樣寫道:
這樣一種立場是,或者說應該是完全符合愛德華·威爾遜(Edward Wilson)和道金斯提出的社會生物學原則的。
然而,采納這種立場將使他們陷入兩難境地,先前強調過,他們發現人類(假設是自由人)的許多行為天生的內在性質是非常沒有吸引力的(使用了惡意、灌輸等詞語)……為了避免這個問題,威爾遜
和道金斯引入了自由意志,以便讓我們能夠反對自身基因的命令,如果我們愿意的話。
羅斯等人抱怨說,這種做法等于回歸了笛卡爾二元論。羅斯和他的同事們聲稱,不能在認定人類是由基因編程的生存機器的同時,又呼吁人類反抗基因的命令。
但是這真的有什么問題嗎?不需要引入關于決定論和自由意志的哲學思想(哲學討論并不容易),我們就可以觀察到,人類確實違背了基因的命令。在采取避孕措施時,我們在反抗基因的命令;在做講座、寫書或演奏樂曲時,我們也在反抗基因的命令,因為我們沒有一味地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用于傳播我們的基因。
這很容易理解。這里根本不存在任何哲學難題。自私的基因的自然選擇給了我們大腦,而大腦最初對純粹功利主義意義上的生存有益。然而,大腦一旦出現并擁有了語言能力和其他能力之后,它們就會自行起飛,向各種新涌現出來的方向拓展,包括反對自私的基因的利益的方向。這種說法根本沒有任何矛盾之處。
涌現性質不存在什么自相矛盾之處。電子計算機最初只是被當作一種計算機器來使用的,后來逐漸涌現出了作為文字處理器、棋手、百科全書、電話交換機的電子計算機,甚至還涌現出了充當電子占星器的電子計算機——對此,我很遺憾。這里根本不存在什么足以觸發哲學警鐘的矛盾。即使說我們的大腦已經超越、甚至壓倒了它們的達爾文式的“初衷”,也沒有什么矛盾可言。當我們完全不考慮達爾文式的生殖目的,享受純粹的性愛時,我們是在蔑視自私的基因。同樣的道理,我們還可以坐在一起,從容討論反達爾文主義的政治觀、倫理觀和價值觀。在結論部分,我還會回過頭來討論這一點。
希特勒搞了許多糟糕的科學研究,其中之一就是混亂的達爾文主義,當然還有“優生學”。然而,我們必須承認(盡管這可能會讓有些人覺得不舒服),希特勒所持的觀點在20世紀上半葉并不罕見。在這里,我想引用一本討論所謂的“新共和國”的著作的其中一章內容。這本書寫于1902年,它所說的新共和國指的就是達爾文式的烏托邦。
新共和國將如何對待“劣等”種族?它將會怎樣處置黑種人?會怎樣處置黃種人……黑色皮膚的人、棕色皮膚的人、臟白色皮膚的人和黃色皮膚的人……該如何處置所有無法達到新的效率標準的人?世界就是世界,不是什么慈善機構。我認為所有這些人都將不得不走開……而新共和國的人民的倫理道德體系(將要掌控世界的國家的倫理道德體系)的構造原則是,提供支持,讓優等、高效、美麗的人繁衍生息,他們擁有美麗而強壯的身體、清晰而有力的思維。
這本書的作者并不是阿道夫·希特勒,而是赫伯特·喬治·威爾斯(H. G.Wells)。就是這樣一些東西敗壞了達爾文主義在社會科學中的名聲。無奈!我想在這里再一次強調,我們絕不能用自然界的事實來推導政治原則或道德準則。在這一點上,大衛·休謨可能比赫胥黎祖孫倆都更清醒:道德律令絕對不可能從任何描述性的前提中推導出來;或者,用更通俗的語言來說,你絕不能從“是”推導出“應該”。既然如此,那么從進化的角度來看,我們生活中的那么多“應該”又是從哪里來的呢?我們是從哪里獲取價值觀、道德觀、審美觀以及倫理觀和政治觀的?接下來,我就從對科學的價值觀的討論轉到對價值觀的科學的討論上來。
價值觀的科學
我們繼承了遙遠的祖先的價值觀,難道不是嗎?舉證責任將落到否定這一點的人身上。生命之樹,或稱達爾文之樹,早就長成為龐大無比、枝繁葉茂的巨樹,它的分支可能多達3000萬個。人類只是其中一個小樹枝,隱藏在表層的某個地方。我們這個樹枝是從人類的猿類表親旁邊的一個小樹枝上發芽長成的,不遠處是我們的猴子表親所屬的較大的樹枝,視野可及的范圍內,更遠一些的表親還包括袋鼠表親、章魚表親、葡萄球菌表親……從來沒有人懷疑,所有3000萬條樹枝都從自己的祖先那里繼承了一些特質。從任何一個標準來看,人類是什么、像什么,都要在很大程度上歸因于我們的祖先。我們從前輩身上繼承了骨骼和眼睛、耳朵和腿,甚至還包括我們的欲望和恐懼。事實上,從事前的角度來看,似乎沒有什么顯而易見的理由認為,同樣的推理不適用于我們更高等的“精神能力”、藝術、道德、正義感和價值觀。我們可以將被達爾文稱為“低等起源”的不可磨滅的印記與“高等人性”的這些表現形式截然分開嗎?或者,當達爾文在筆記本中隨手寫下如下一段話時,他有沒有說錯:“倘若一個人真的了解狒狒,他對形而上學的貢獻會比洛克還要大。”在這里,我不打算詳盡地回顧相關文獻,而是直接探討價值觀和道德觀念的達爾文式的進化問題,盡管它們已經被討論得太多了。
我在這里先簡要總結一下達爾文主義的基本邏輯。每個人都有祖先,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后裔。我們都遺傳了使祖先成為祖先的那些基因,而未能使祖先成為祖先的那些基因則消失了。祖先是達爾文主義的終極價值。在一個純粹的達爾文式的世界里,所有其他價值都是附屬性的。同樣,基因的生存也是達爾文主義的終極價值。作為第一期望,所有的動物和植物都會永不停息地努力,以保證從內部支配它們的基因的長期存活。
在當今世界,全部人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人是對上述邏輯非常清楚的那些人,第二類是無論跟他們解釋多少遍都無法理解上述邏輯的那些人。對于這個問題,在寫給自然選擇規律的共同發現者的一封信中,阿爾弗雷德·華萊士(Alfred Wallace)這樣寫道:“親愛的達爾文,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到震驚,為什么有那么多看似學識淵博的人,沒有能力理解自然選擇的自我展現(self acting)和必然結果……”
那些不能理解達爾文主義的基本邏輯的人,或以為必須有某個人或別的什么主體去進行選擇,或總是搞不明白為什么個體應該重視自身基因的生存,而不是他們所屬的物種的生存或他們所屬的生態系統的生存。后面這些人認為,如果物種和生態系統不能生存,那么個體也不可能生存,所以保護珍稀物種和生態系統是有利于個體的。他們想知道,說基因的生存是終極價值是誰決定的。
沒有人來決定。這一回答源于如下事實:基因存在于它們所構建的“身體”中,而且是唯一可以從這一代“身體”傳承到下一代“身體”的東西(以編碼復制的形式)。這也是華萊士喜歡用的“自我展現”這個術語的現代闡釋。個體并不能經由神諭般的啟示或認知上的頓悟獲得能夠引導它們走上基因生存之路的價值觀和目標。只有過去才能對現在產生影響,未來不能。動物的行為之所以看上去像是在為了自私的基因的未來價值而奮斗,只不過是因為它們承受了來自過去的祖先和已經存活了若干代的基因,以及受到的基因的影響。那些祖先在它們生活的年代中的行為,也好像非常重視有益于它們的基因在未來生存的東西,并將那些基因“遺贈”給后代。因此,當到了后代生活的年代后,后代的行為也就好像它們也非常重視自身基因的未來生存了。
這是一個完全沒有預謀的自動執行的過程,只要未來的條件與過去大體相似就可以繼續下去。如果條件變了,自動執行就不會繼續下去,由此導致的結果往往是滅絕。理解了這一點,也就理解了達爾文主義。順便說一下,達爾文主義這個術語是慷慨大方的華萊士首創的。在繼續對價值觀的達爾文主義進行分析時,我將以骨頭為例,因為骨頭不太會使人尷尬(人尷尬時注意力會分散)。
骨頭并不完美,它們有時會斷裂、會破碎。斷了腿的野生動物是不可能在嚴酷、有很多競爭者的自然世界中生存下去的,它們特別容易受到掠食者的傷害,而它自己也很難捕捉到獵物。那么,大自然為什么不選擇加厚加粗骨頭,使其永遠不會斷裂呢?人類通過人工選擇可以培育出某種特殊的動物,比如說狗,它們的腿骨特別粗壯,永遠不會斷裂,但為什么大自然不可以呢?這是一個成本問題,而成本意味著一整個價值體系。
人們不會要求工程師和建筑師建造堅不可摧的建筑。相反,工程師和建筑師總是在一定的資金預算的限制下工作,他們的目的是在這種限制內按照某些標準盡可能地做到最好。或者,當他們建設一座橋梁時,負責人可能要求橋梁必須能夠承受10噸的重量,并且必須能夠承受比這個峽谷中有記錄以來最強的強風還要強三倍的強風的吹襲。工程師和建筑師的任務就是設計、建造符合這些標準的最經濟的橋梁。工程中的安全因素隱含著人類對風險的預判。民用客機的設計師比軍用飛機的設計師更傾向于回避風險。如果不停地花錢,那么所有的飛機和地面控制設施都可以更安全。例如,人們可以在控制系統中增加更多的冗余、可以要求飛行員在被允許帶客起飛之前積累更多的飛行小時數,還可以使行李檢查更加嚴格和耗時。
但是,我們不會過度采用這些方法,盡管它們可以使我們的生活更安全,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成本。我們是愿意為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付出相當可觀的金錢、時間和精力,但這種付出是有限的。而且,無論喜歡與否,我們都不得不對人的生命賦予貨幣價值。在大多數人的價值尺度上,人的生命價值高于非人類動物的生命價值,但動物的生命也絕不是沒有任何價值的。同時,眾所周知,新聞報告等證據表明,人們對與自己同屬于一個種族的人的生命的估值高于其他人。在戰爭期間,人的生命的絕對估值和相對估值都會發生很大的變化。許多人認為,對人的生命進行貨幣估值是一種邪惡的做法——他們很有抵觸情緒地宣稱,任何一個人的生命都具有無限的價值。他們不明白,他們自己才是生活在脫離現實的幻境中的人。
達爾文式的選擇也是在“經濟”約束下的最優化,因而可以說具有同等意義上的價值。約翰·梅納德·史密斯說得好:“如果對什么是可能的沒有任何限制,那么最好的表現型將會永遠活下去,可以下無限多的蛋,于是對于捕食者來說,獵物也將會是無限的。”
尼古拉斯·漢弗萊(Nicholas Humphrey)則以另一個案例為類比進行了論證:
據說,亨利·福特(Henry Ford)曾經派人對美國的報廢汽車回收場進行了一項調查,以確定福特T型車是否有哪個部件從未失效過。他派出的檢查員回來后報告說,幾乎每個部件都出過故障:車軸、制動器、活塞。但是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汽車的主銷軸:被淘汰的汽車的主銷軸還可以用很多年。以冷酷無情的精明著稱的亨利·福特認為,T型車主銷軸質量太好了,超過了實際所需,因此決定將來要使用質量稍差一點的主銷軸……大自然作為一位“經濟學家”,肯定至少與亨利·福特一樣謹慎。
漢弗萊用這個例子來說明智力的進化,很顯然,它也同樣適用于骨骼或其他任何東西的進化。我們不妨解剖一下長臂猿的尸體,看看是否有一些骨頭從來沒有斷裂或破碎過。長臂猿身體中的每一塊骨頭都會斷裂,但是也有一個顯著的例外:它們的股骨(大腿骨)從來沒有斷過(這個例外也許相當不可信)。毫無疑問,如果看到這種情況,亨利·福特肯定會說,未來應該把股骨的“制造”規格降低一點兒。
自然選擇肯定會同意福特的觀點。把股骨“制造”得輕一些、細一些的個體可以將節省下來的材料轉用于其他目的,例如用于加強其他骨骼,使之不那么容易斷裂,從而可以更好地生存下去。又比如說,雌性個體可能會將從股骨上省下來的鈣轉入乳液中,從而提高后代的生存能力,并為基因存續提供物質基礎。
就一臺機器或一只動物而言,最理想的“下場”是所有部件或身體構成都同時報廢。如果有一個部件在其他部件已經完全磨損之后仍然可以繼續使用多年,那么就是過度設計。因此,用于制造該部件的材料應該轉用于其他部件。如果有某個部件總是在其他所有部件之前磨損殆盡,那就是設計不足,這時就應該從其他部件取一些材料來加強這個部件。自然選擇傾向于維持平衡:“取強壯的骨頭之余以補羸弱的骨頭之不足,直到所有骨頭都同樣強壯。”
當然,以上只是一個過分簡化的解釋。原因在于,動物或機器的各個不同部件并不是同樣重要的。這就是為什么飛機上的電影播放系統出故障的概率遠遠高于轉向舵和噴氣發動機出故障的概率(謝天謝地!)。對長臂猿來說,肱骨骨折可能比股骨骨折更糟糕,因為長臂猿的生活嚴重依賴于“臂躍”——用手臂掛在樹枝上擺動著前行。斷了一條腿的長臂猿也許能夠生存下來并留下后代,而前臂斷裂的長臂猿很可能無法存活。我在前面提到的平衡規則必須加以修正:“取強壯的骨頭之余以補羸弱的骨頭之不足,直到你的骨骼系統的每一塊骨頭斷裂給你的生存帶來的風險都相同。”
但是,在這個平衡規則中,“你”究竟是指誰呢?肯定不是長臂猿個體,單只長臂猿沒有能力對自己的骨頭進行互補性調整。“你”是一個抽象物,我們可以把它想象為一個譜系,它將長臂猿祖先與長臂猿后代聯系起來,并由它們之間的共同基因代表。隨著這個譜系的發展壯大,基因完成了正確調整的祖先生存了下來,留下了后代;后代則遺傳了那些能夠正確地實現上述平衡的基因。我們現在可以觀察到的基因,通常都是實現了適當的平衡的基因。它們是通過一個長長的祖先譜系生存下來的,沒有遭受過設計不足或設計過度的骨頭帶來的危害。
關于骨頭,我們就說到這里吧。現在,我們需要在達爾文主義的框架下闡述清楚價值觀能夠給動植物帶來什么。骨骼能夠使四肢強健、撐起軀干,價值觀又能為它們的擁有者做些什么?我在這里所說的價值觀是指大腦中的一系列標準,動物根據這些標準來決定如何行動。
宇宙中的大部分事物都不會積極地采取行動去爭取任何東西,它們只是一種存在。因此,我關心的是宇宙中確實在努力爭取某種東西的少數事物,即那些看上去朝著一定目標而努力,然后在實現目標后停止的實體。我將這類少數事物稱為價值驅動的實體,其中一些是動物和植物,一些是人造機器。
恒溫器、熱輻射自導的響尾蛇導彈,以及動物和植物內部的眾多生理系統,都是由負反饋控制的。這種系統的工作原理是,系統先定義一個目標值,當感測到與目標值的差異后,就反饋到系統中,然后讓系統朝著減小差異的方向改變自身狀態。
其他追求價值的系統會隨著經驗的積累而改進。從學習系統中的價值的定義來看,關鍵概念是強化。強化分為正強化(“獎賞”)和負強化(“懲罰”)。獎賞是這樣一類世界狀態:當這種狀態出現時,就會導致動物重復最近所做的事情。懲罰則是這樣一類世界狀態:當這種狀態出現時,就會導致動物避免重復最近做過的事情。
被動物視為獎賞或懲罰的刺激,就可以看作價值觀。心理學家還進一步區分出了初級強化物和次級強化物(無論是對獎賞還是對懲罰,均如此)。黑猩猩不但能夠學會為獲得作為初級強化物的食物而工作,而且也能學會為獲得作為代幣的塑料卡片——次級強化物而工作(在此之前,它們要先學會將塑料卡片插入機器插口以獲得食物)。
一些理論心理學家認為,只有一種內置的初級獎賞(“內驅力降低”或“需要減弱”),所有其他獎賞都建立在這種獎賞的基礎上。其他一些人,例如資深的動物行為學家康拉德·洛倫茲(Konrad Lorenz)則認為,達爾文的自然選擇已經擁有了內置的復雜的獎賞機制,而且其細節是隨物種而異的,以適應不同物種獨特的生活方式。
關于初始價值觀(primary values),細節最清晰的一個例子是鳥兒們唱的歌。不同種類的鳥以不同的方式學會了不同的歌曲。其中,北美歌雀的歌曲是特別迷人的多種歌曲的混合物。年輕的北美歌雀是在完全獨立的情況下長大的,它們自己學會了唱通常的“麻雀歌”。與其他鳥兒不同(比如灰腹紅雀),北美歌雀不是通過模仿來學會唱歌的,但它們確實也在學習。年輕的北美歌雀是“自學成才者”,它們會隨意哼曲,然后重復那些與內置的“模板”相匹配的片段。這個模板是一種基因指定的先在概念,它說明了北美歌雀的歌聽上去應該是什么樣子的。你可以說這些信息是由基因內置的,當然它們是被內置在大腦中的感官部分的,因此必須通過學習過程才能轉移到運動系統。而且,根據定義,模板所指定的感覺就是一種獎賞:北美歌雀是在重復提供這種獎賞的動作。作為回報,它要規定得非常詳細和精確。
正是在一系列這樣的例子的激發下,已經嘗試了很久的洛倫茲才決定采用豐富多彩的術語“先天學校”(或“先天教學機制”)去解決長期以來的先天主義與環境主義之間的爭議。他的觀點是,無論學習有多么重要,都必定存在一種天生的內在指引,它會說明我們需要學習什么。具體地說,每一個物種都有一個先天的“說明書”,說明書上規定了什么是獎賞、什么是懲罰。因此,洛倫茲所說的初始價值觀必定來自達爾文式的自然選擇。
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我們應該能夠通過人工選擇培育出一種享受痛苦、憎惡快樂的動物。當然,從這種動物是新進化出來的動物這個定義的角度來說,這種說法是自相矛盾的,因此我要換種說法:通過人工選擇,我們可以扭轉動物對快樂和痛苦的定義。
經過這種改造的動物,生存能力將會比它們的野生祖先更差。在自然選擇中生存下來的野生祖先,能夠享受那些最有可能提高它們的生存機會的刺激,同時把那些不太可能提高自己的生存機會——在統計學意義上會殺死它們的刺激視為痛苦。基于達爾文式的原因,身體遭受的傷害、皮膚被刺穿、骨頭被打斷,所有這些都會被認為是痛苦。相反,人工選擇的動物卻會因自己的皮膚被刺穿而覺得很享受、會千方百計去弄斷自己的骨頭、會故意待在溫度極高或極低的環境中,盡管這些行為會危及動物自己的生存。
類似的人工選擇甚至也可以在人類身上進行。你不僅可以“培育”自己的口味,還可以讓自己變得冷酷無情、富有同情心、忠誠、懶惰、虔誠、謙虛,或者使自己擁有所謂的“新教工作倫理”。需要指出的是,這種說法并不如聽上去那么激進,因為基因并不能決定性地固著行為,它們只是對統計上的趨勢有一些定量的貢獻。此外,正如我們在討論科學的價值觀時看到的那樣,這也不意味著上面列出的每一種復雜的“人性”,都對應著一個單一的基因。這與培育專用的賽馬不同,那意味著可能存在決定速度的單個基因。在沒有任何人工培育因素的情況下,人類自己的價值觀則可能主要受到了非洲更新世時代條件下進行的自然選擇的影響。
人類在許多方面都是獨一無二的,我們最顯而易見的特征也許是語言。在動物界,眼睛已經獨立進化了40~60遍,而語言只進化了一遍。
語言似乎是習得的,但事實上基因對語言學習過程的“監督”非常強。每個人所用的某種(或幾種)特定的語言是習得的,但學習語言的傾向是在人類的祖先譜系中遺傳下來和進化而成的。我們還繼承了語法的進化規則。這些規則的準確形式因不同語言而異,但它們的深層結構則是由基因奠定的,而且應該是通過自然選擇進化而來的,就像我們的欲望和骨骼一樣。大量有力的證據表明,人類的大腦包含了一個語言“模塊”,這是一種計算機制,這種機制熱衷于學習語言并積極地使用語法規則來構造語言。
根據仍然處于蓬勃發展階段的新興學科進化心理學的洞見,語言學習模塊可以說是遺傳來的專用型計算模塊的一個經典案例。我們還可以期望,科學家應該還會發現性別和生殖模塊,用于分析親屬關系(這對消除利他主義非常重要)的模塊,用來計算債務和警告還款責任的模塊,判斷公平和正義的模塊,將射彈準確地投射到遙遠的目標的模塊,對有用的動物和植物進行分類的模塊,等等。所有這些模塊應該都是由特定的、內置的價值觀來介導的。
如果我們要將達爾文式的眼光轉向現代的、文明的自我和我們的偏見——美學價值觀、享受快樂的能力,很重要的一點是,一定要戴上“精密”的鏡片。不要去問一個中層管理人員對更大的辦公桌和更柔軟的辦公室地毯的野心如何有助于他的自私的基因。相反,我們應該問的問題是,這種偏好是如何從某個心智模塊產生出來的——自然女神選擇該心智模塊就是用于在不同的地方和時間做不同的事情的。對于辦公室地毯,也許(注意,我說的是也許)看到它會令人聯想到柔軟和溫暖的動物皮草,從而使人們聯想到隱秘的狩獵成功的喜悅。將達爾文的思想應用于已經文明化的現代人性是一項整體性的藝術,它的重點是辨識出正確的重寫規則。對于已經文明化、城市化的人性之謎,提出你自己的問題,然后重寫它:時間上后退50萬年,空間上回到非洲稀樹草原。
進化心理學家為我們的野生祖先于其中進化的一整套環境條件創造了一個術語——進化適應性環境(environment of evolutionary adaptedness)。當然,對于進化適應性環境,我們目前了解的并不是太多,而且相關的化石記錄也相當有限。我們現在猜測的一些東西是利用反向工程的方法得到的:考察人類自身的情況,并試圖找出我們擁有的屬性能夠適應的環境。
我們知道,最早的進化適應性環境肯定位于非洲,具體位置很可能(不能完全肯定)是在稀樹大草原。我們的祖先在這些條件下作為狩獵采集者謀生是完全有可能的,他們的生活方式也許與現代定居在卡拉哈里地區的狩獵采集者部落差不多,但是年代更早,技術也更落后。我們還知道,火是由直立人于距今100多萬年前發現并利用的,這個物種很可能是人類在進化譜系上的直系祖先。不過,對于我們的祖先究竟是在什么時候從非洲走向世界各地的,人們仍有很大的爭議。我們已經知道,在距今100萬年前,亞洲曾經出現過直立人的蹤跡,但是許多人類學家認為,現代人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是這些早期移民的后代。所有到今天仍然“幸存”于世的人,全都是在更晚近的年代第二次從非洲出走的智人的后代。
無論我們的祖先是什么時候離開非洲的,顯然都有充分的時間讓人類適應非洲以外的環境。生活在北極的人與生活在熱帶的人有很大不同。北方人失去了非洲祖先可能擁有的黑色素沉著。為了應對飲食材料的變化,生物化學分殊也已經幾度出現。一些群體——也許是那些具有放牧傳統的人,成年后仍然保留了消化牛奶的能力;而在其他群體中,只有孩子才能消化牛奶,成年人則患上了通常所稱的乳糖不耐癥。也許這些差異是在不同文化決定的環境中通過自然選擇進化出來的。如果在我們的祖先離開非洲之后,自然選擇有足夠的時間塑造我們的身體和生物化學機能,那么它應該也有時間塑造我們的大腦和價值觀。所以,我們并不一定要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進化適應性環境的非洲因素上。然而,人屬畢竟將自己約1/9的時間都花在了非洲,而智人則在非洲度過了自己99%的時間,所以只要人類價值觀確實是從人類祖先那里遺傳下來的,那么非洲就肯定有非常大的影響。
來自很多學科的專家學者,包括著名的華盛頓大學的戈登·奧里恩斯(Gordon Orians),都研究過人們對各種各樣的景觀的審美偏好。我們會試圖在花園中重建一個什么樣的環境?顯然,工人們將會努力把我們發現的有吸引力的地方與我們的野生祖先作為“游牧者”在進化適應性環境中從一個營地搬到另一個營地時遇到的那些地方聯系起來。例如,工人可能會認為我們更喜歡相思樹或類似的樹種,我們則可能更喜歡那種低矮的樹木點綴于其間的景觀,而不是陰森茂密的森林或荒涼酷熱的沙漠景觀,因為后兩者可能會給我們帶來威脅性的信息。
對這類研究提出懷疑也是有一定理由的。不太合理的是那種普遍的懷疑主義——任何如此復雜或高級的東西(比如對某種景觀的偏好)都不可能被編程到基因中。相反,對于這類價值觀能夠被遺傳的論斷,并不包含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在內。
再如恐高癥。這種病的表現是一上到高處就會眩暈,以及經常夢見自己從高處墜落。在那些像我們的祖先一樣,要花費大量時間待在高高的樹木上的物種當中,恐高癥可能是很自然的。害怕蜘蛛、蛇和蝎子,可能對任何非洲物種都有益。因此,如果你做了一個與蛇有關的噩夢,那么很可能你夢到的并不是陰莖的象征物,而是真真切切的蛇。生物學家經常會指出,人的恐懼反應通常會在看到蜘蛛和蛇的時候表現出來,而不會在看到電燈泡、插座和汽車的時候表現出來。在我們這個時代,在溫帶地區和城市中,蛇和蜘蛛已經不再構成危險源了,而插座和汽車卻很可能帶來致命的風險。
要說服駕駛員在大霧天氣放慢車速,或者不要高速飆車,都是非常困難的。經濟學家阿爾門·阿爾奇安(Armen Alchian)曾經突發奇想,建議去除安全帶,并強制在所有汽車上安裝一把鋒利的矛,而且要讓矛尖直指司機的心臟。我認為,無論阿爾奇安是出于何種離奇的原因才會提出這樣的建議,都很有說服力。同樣有說服力的還有下面這種計算。以每小時130千米的速度行駛的汽車突然停下來,那么沖力將相當于從一座很高的大廈頂上墜落。換句話說,當你開車開得很快的時候,面臨的風險相當于你用一根纖細的繩子將自己懸掛在高層建筑的頂部。你前面的那個司機做傻事的概率,可能不亞于你所用的這根繩子斷裂的概率。我知道,幾乎沒有人會興高采烈地坐在摩天大樓的窗臺上,也沒有多少人很享受蹦極的樂趣。但幾乎所有人都喜歡在高速公路上開快車,即使他們的大腦非常清楚這樣做會使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因此我認為,人類是被基因編程為恐高和害怕尖銳之物的。這確實很有可能。另一方面,人類必須通過學習來學會害怕很快的速度(而且我們很不擅長這種學習)。
在社會生活中,有一些習慣是所有民族都普遍擁有的,例如大笑、微笑、哭泣以及宗教信仰,這些習慣也可能存在于我們共同的祖先身上。在一項研究中,漢斯·哈斯(Hans Hass)和艾雷尼厄斯·艾貝爾-埃貝斯菲爾德(Irenaeus Eibl-Eibesfeldt)偷偷地拍下了許多人的面部表情,然后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人們在做出調情、威脅等行為時的腔調和模式,以及伴隨著言辭的相當復雜的面部表情,都存在著明顯的跨文化的共同點。他們還拍攝了一個天生就有視力障礙的孩子,他的笑容和伴隨著各種情緒的表情都與正常人相同,盡管他從未見過其他人的臉。
孩子們還有一個眾所周知的特點——他們天生就具有高度的正義感,“不公平”往往是覺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待遇的孩子嘟著嘴唇說出的第一個詞語。當然,這個事實并不能證明公平感是由基因內置的,但是我們確實可以認為,這與天生有視力障礙的孩子的微笑一樣說明了很多東西。如果世界各地在不同文化傳統下出生和成長的人都有同樣的天然正義感,那么就將形成一個有力的證據。然而現實是,還存在一些令人不解的差異。參加這次講座的大多數人應該都會認為,因為一個人的祖父的罪行而懲罰這個人是不公正的。但是,在某些文化中,隔代復仇卻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而且還被當作符合天然正義的。這可能意味著,至少在某些細節上,我們天然的正義感是相當靈活和可變的。
接下來我們將對人類祖先生活的世界——進化適應性環境進行猜測和描述。我們有理由認為,人類過著相當穩定的小型團體生活,或者像現代的狒狒一樣四處走動尋找食物,也可能過著半定居的生活,就像當今的狩獵采集者群體,例如生活在亞馬孫叢林中的雅諾馬米人(Yanomam?)那樣住在原始部落里。無論在哪一種情況下,人群分組的穩定性都意味著每個人都很可能會在生活中不斷地遇到同一個人。從達爾文式的眼光來看,不難看出這個事實對人類價值觀的演變可能有非常重要的影響。特別是,這可能有助于我們理解,為什么人們彼此之間會如此友好——從自私的基因的角度來看,對他人友好難道不是一種荒唐的做法嗎?
然而,事實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這么荒唐。基因當然是自私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生物個體也必定是苛刻和自私的。自私的基因學說的最大的目的,就是解釋基因水平上的自私是如何導致生物個體水平上的利他主義的。但這其實只是把利他主義視為一種偽裝之下的自私:第一,對自己的“親人”的利他(裙帶主義);第二,在數學期望的意義上存在互惠關系時給予的恩惠(你幫助我,我日后會報答你)。
人類祖先生活在村莊中或小型部落團體中,這個假設有利于我們進行解釋。這種情況下可能會出現近親繁殖,正如我的同事漢密爾頓所指出的那樣。像許多其他哺乳動物一樣,人類也要對抗極端的近親繁殖(而且發展出了獨特的方法),但是相鄰的不同部落經常說著相互之間完全無法理解的語言、信奉完全不可相容的宗教,這些都不可避免地限制了“雜交式通婚”。通過假設不同村莊之間的遷移率很低,漢密爾頓計算出了部落內部的基因相似度,并對部落之間的預期水平進行了比較。他得到的結論是,與其他村莊的外部人士相比,同一個村子的村民實際上都可以互稱兄弟姐妹。
進化適應性環境的這種條件很容易導致仇外心理的出現:“不要對來自外村的陌生人好,因為他們在統計學上不太可能與你有共同的基因。”但是,如果直接得出結論說,發生在部族村莊內部的自然選擇必定有利于一般利他主義,“對你遇到的任何人都要友好,因為你遇到的任何人在統計學上都可能與你有相同的一般利他主義的基因”,那么就過于草率了。不過,如果加入另外的條件就可能如此。這是漢密爾頓的結論。
部落生活的另一個后果可以從互惠利他主義理論推導出來。互惠利他主義理論的蓬勃發展,出現在羅伯特·阿克塞爾羅德(Robert Axelrod)于1984年出版《合作的進化》(The Evolution of Cooperation)一書之后。阿克塞爾羅德引入了博弈論思想(具體地說,是囚徒困境博弈),并且在漢密爾頓的思想的啟發下,采用了進化的方法,利用了一個簡單巧妙的計算機模型。這本著作現在已經廣為人知,所以我不打算在這里詳細討論,但是我會在這里總結一些相關的結論。
在一個由“本質上自私”的實體組成的進化世界中,選擇合作的人卻變得多起來,這是一個令人感到驚奇的結果。合作不是以不分青紅皂白的信任為基礎的,而是以迅速識別和懲罰背叛者為基礎的。阿克塞爾羅德首創了一個指數,他稱之為“未來的影子”。平均來說,個體會預期在多久的未來彼此還會相遇。如果“未來的影子”很短,或者個體要識別非常困難,那么相互信任就不可能發展起來,普遍的背叛就會成為規則。如果“未來的影子”很長,那么初步信任的關系就很可能會伴隨著對背叛的疑惑發展壯大起來。如果我們上面對人類祖先的部落村莊或游牧團體的生活方式的猜測是正確的,那么他們的進化適應性環境就屬于“未來的影子”非常長這種情況。因此,我們就有可能在自己身上找到一種深層傾向,可以稱之為“疑慮重重的信任”。
我們還應該期待,在自己大腦中可以找到負責計算債務和還款的專用模塊。這個模塊會計算誰欠誰多少錢,而且讓人在得到收益時覺得快樂(同時也可能讓人在遭受損失時覺得難過)。它可以發揮調節天然正義感的作用。
阿克塞爾羅德還將他的這種博弈論研究方法應用到了個體身上帶著顯眼的標簽的特殊情況中。假設群體包含兩種類型的個體,我們姑且稱之為“紅臉人”與“綠臉人”。阿克塞爾羅德指出,給定一組合理的條件,如下策略是進化穩定的:“如果自己是紅臉人,對紅臉人好,同時對綠臉人不好;如果自己是綠臉人,對綠臉人好,同時對紅臉人不好。”無論“紅臉人”和“綠臉人”的實際特征如何,也無論這兩種類型的個體在其他方面是否存在差異,這個結論都成立。再考慮到我在前面提到的“疑慮重重的信任”,我們不應該對這種歧視覺得奇怪。
那么,“紅臉人”與“綠臉人”在現實生活中對應著什么呢?對應著自己的部落與他人的部落。我們利用不同的理論都得到了與漢密爾頓的近親繁殖計算結果相同的結論。這個“村莊模型”告訴我們,通過兩個截然不同的理論應該得出這樣的預測:群體內利他主義與仇外的心理傾向之間會出現“競爭”。
現在我們看到,自私的基因并不是有意識的、能夠為自己的未來做出決策的迷你型行為主體。生存下來的無非這樣一些基因:在人類祖先的大腦內部建立起關于適當的經驗法則的連接。這里所說的適當的經驗法則,是指在人類祖先生存的環境中有助于生存和繁殖的行為。現代人類生活的城市環境完全不同于人類祖先生存的環境,但是基因并沒有完成相應的調整,因為自然選擇的過程很緩慢,根本來不及,所以那些經驗法則將繼續發揮作用(就像環境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一樣)。從自私的基因的角度來看,這當然是一個錯誤,就像現代人類生活在一個糖不再稀缺的世界中,卻仍然喜歡吃糖,導致自己的牙齒受損一樣。我們完全可以預料到,這種錯誤應該會發生。也許,當你走在街上,對一個行乞者大發憐憫之心并予以幫助時,你就已經錯誤地啟動了一個達爾文式的經驗法則。該經驗法則形成于人類祖先生活的部落環境當中,而今天的情況已經變得完全不同了。當然,我在這里要趕快補充一句,我是在嚴格的達爾文主義的意義上這樣說的,而不是表達我自己的價值觀。
到目前為止似乎已經挺好的了,但是可能還有更好的。我們中的許多人似乎都比前面所說的“偽裝的自私”更加慷慨,甚至當假定我們曾經生活在一個有理由期待一生都有機會相互饋贈的近親婚配的小團體中也是如此。如果我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里,如果我建立了我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的聲譽,那么我將會終身受益,因為別人知道我不會背叛、都愿意與我交往。正如我的同事馬特·里德利(Matt Ridley)在他那本非常出色的著作《美德的起源》(The Origins of Virtue)中指出的,“現在突然出現了一個新的、很強大的與人為善的理由:它能夠說服別人與你交往”。他還引用了經濟學家羅伯特·弗蘭克(Robert Frank)的實驗證據,證明人們很容易就可以組織起來(在實驗中,一群陌生人聚集在一個房間,他們可能會背叛,同時也可能相互信任)。但是,即使是這種情況,在某種意義上也仍然是一種“偽裝的自私”。不過,下面這種情況卻可能真的不是。
我認為,人類在動物界是獨一無二的,我們擅長利用遠見的力量,那是一件無價之寶。與流行的各種誤解相反,自然選擇是沒有遠見的。它不可能有,因為DNA只是一個分子,分子不會思考。如果可以的話,它們應該能夠看到避孕帶來的危險,因此肯定會在很久以前就把這種行為傾向消滅在萌芽之中。但大腦是另外一回事兒。大腦如果足夠大,就可以通過想象力去嘗試各種各樣的假設情景,并計算各種可選行動方案的結果。如果我這樣做,我可能會在短期內獲得一定收益。但是如果我那樣做,雖然我必須等待一段時間才能獲得收益,但是收益將會更大。通過自然選擇進行的進化,雖然也是技術進步的巨大推動力量,卻無法以這種方式展望未來。
我們的大腦擁有構建目的和目標的能力。最初,這些目標都是嚴格地為基因的存活服務的。例如,殺死水牛、找到一個新的水源、生火,等等。如果能夠使這些目標盡可能地靈活,那么將會更加有利,盡管仍然是為基因生存服務。這就好比大腦在原來的目標中部署了可“重新編程”的子目標,從而形成了一定的層次結構,于是新型的大腦機器開始進化出來。
有意思的是,富有想象力的深謀遠慮在一開始是有利于基因生存的,但是后來很快就失控了(在基因的“眼”中)。正如我在前面指出的那樣,像人類這樣大的大腦,可以有效地反抗構建它們的、自然選擇出來的基因的命令。使用語言的能力,是人類不斷變大的大腦的另一個獨一無二的禮物。有了語言,我們就可以共同謀劃政治制度、司法制度、稅收體系、治安、公益、慈善,以及照顧弱勢群體,等等。我們可以形成自己的價值觀。自然選擇在人類祖先第二次大遷移時通過使大腦變大引發了這些。從自私的基因的角度來看,我們的大腦帶著涌現特征遠遠跑到了前面。從我的價值觀出發,我認為這是非常明顯的積極信號。
寫在后面
雖然我沒有義務為信教人士指路,但這確實引出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人類在21世紀持有的價值觀源于何處?它們與前幾個世紀那些相當可憎的價值觀可以說是截然不同的。不到100年前,即20世紀20年代,“婦女擁有選舉權”還是一個非常大膽、激進的主張,甚至有可能導致街頭暴亂;但是在今天,禁止婦女投票卻足以令所有人都感到憤怒。到底什么東西發生了改變?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的《人性中的善良天使》(The Better Angels of Our Nature)和邁克爾·舍默的《道德之弧》(The Moral Arc)都嘗試到歷史中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們表明,人類的價值觀經歷了很多個世紀的進步。但是所謂“進步”的說法參照的是誰的標準?當然,他們必須參照“現代社會”的標準。這種推理似乎有種循環論證的味道,但這并不是一種不好的循環論證。
想一想奴隸貿易,想一想把殺戮當成一種大眾體育運動的羅馬角斗,想一想逗熊游戲,想一想火刑,想一想虐待囚犯,想一想日內瓦公約問世之前的殘殺戰俘,再想一想戰爭本身,想一想20世紀40年代的地毯式轟炸,然后對比一下今天——空軍偶爾失手誤中平民目標就得鄭重其事地道歉。道德之弧確實曾經有過反復、有過曲折,但總的趨勢是確切無疑地朝著一個方向進步的。很顯然,導致這種變化發生的肯定不是宗教,那么又是什么呢?
“這也許是一個無中生有的過程吧”,這種說法聽上去有些神秘,但是其實也可以合理化。我可以把這個過程與摩爾定律做一個類比。摩爾定律指出,計算機的運算能力是按照冪律增長的,盡管沒有人真的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是的,我們在一般的意義上理解這個定律,但我們并不知道為什么它的增長曲線會如此優美、如此符合冪律(取對數坐標時,那就是一條筆直的線)。出于某種我們說不清楚的原因,以及硬件和軟件的進步——全世界規模各異的公司做出的數之不盡的局部改進的總和效應,最終形成了摩爾定律。那么,在道德領域是不是也一樣,無數局部改進的總和效應導致了道德的“時代精神”(zeitgeist)的變遷,并形成了單一的總體方向(盡管可能比前幾個世紀更加不穩定)?當然,我其實沒有義務在這里把這些改進一一列舉出來,但我還是愿意猜測一下:它可能是以下各項的某種組合:
法庭上的合法裁決;
議會中的演講、辯論和投票;
道德哲學家和法學家的講座、論文和著作;
記者的報道和報紙的社論;
宴會、酒吧中的對話,電臺、電視上的討論;
……
所有這些都將我們引向了另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未來幾十年、未來幾個世紀,道德之弧又將會指向何方?我們在2017年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在未來世界的人眼中,會不會像我們今天眼中的奴隸貿易或開往貝爾森(Belsen)和布痕瓦爾德(Buchenwald)的集中營的悶罐車一樣?我認為,要想出這樣一個東西并不需要太大的想象力。今天,當你開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看到一輛鐵門緊鎖的卡車,但鐵欄桿里面有不知所措、驚恐不安的目光透出來時,你是不是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當年開往貝爾森的悶罐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