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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論達爾文與華萊士攜手發表的論文 1858年,查爾斯·達爾文因收到了一封信而大驚失色。這封信是當時名不見經傳的博物學者、收藏家華萊士從馬來聯邦(Federated Maley States)寄來的。華萊士的論文闡述了基于自然選擇的進化論的各個方面的細節。達爾文自己在20年前就想到了這個理論,出于某些原因,他一直沒有公開發表,盡管他在1844年就已經寫出了很多東西。收到華萊士的來信后,達爾文陷入了猶豫不決和痛苦的焦慮當中。一開始,他準備將發現進化論的優先權讓給華萊士。不過,達爾文的兩個朋友,地理學家查爾斯·萊爾(Charles Lyell)和植物學家約瑟夫·胡克(Joseph Hooker),英國科學界的兩根頂梁柱,說服他尋找一個折中方案。于是,華萊士這篇寫于1858年的論文,與達爾文寫于更早時期的兩篇論文,一起在倫敦林奈學會宣讀,華萊士和達爾文兩人共享進化論發現者的榮耀。2001年,林奈學會決定在當年的事件發生地樹立一塊紀念碑,以紀念這個有深遠歷史意義的事件。我應邀為紀念碑揭幕,并發表演講。本文對當時的演講稿略有刪減。儀式很隆重;我也很高興遇到了達爾文家族和華萊士家族的多名后人,他們中有人還是初次見面,我很榮幸有機會介紹他們相互認識。

科學真理的性質決定了,要等有能力發現它們的人出現之后,它們才會被發現。而且,如果兩個人分別獨立地發現了某個科學真理,那么其內容必定是同樣的。與藝術作品不同,科學真理不會隨發現者的個性特征而改變。這既是科學的榮耀,也是科學的限制。如果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出現過莎士比亞,那么沒有人會寫出《麥克白》。與此相反,即使世界上從無達爾文,別人也會發現自然選擇定律。事實上,歷史上確實有這樣的人,那就是阿爾弗雷德·華萊士。我們今天聚在這里,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1858年7月1日,就是在這個演講廳里,基于自然選擇學說的進化論問世。毫無疑問,這是人類思想史上最有力、最深刻的思想。而且,提出這個思想的并不是一個人,而是同時有兩個人。待會兒等我們休會后,我還會更加詳細地說明這個過程。在這里,我想強調的是,達爾文和華萊士的偉大,不僅在于他們分別獨立地提出了進化論,而且還因為他們在面對和協商發現優先權時共同展現出來的慷慨大度和光輝人性。在我看來,達爾文和華萊士不僅是帶來偉大的科學發現的卓越智力的象征,也是最能夠促進科學進步友好合作精神的象征。

哲學家丹尼爾·丹尼特曾經這樣寫道:“如果要我決定向科學史上做出了偉大的思想貢獻的那個人頒獎,我會選擇達爾文,他的排名領先于牛頓和愛因斯坦等人。”我自己也說過類似的話,雖然我還不敢拿牛頓和愛因斯坦來做對比。我們在這里說的這種思想,就是基于自然選擇的進化論。進化論不僅可以對生活的復雜性和優雅性給出人們普遍接受的解釋,而且我還強烈地感覺到,從原則上看,它是唯一能夠提供這種解釋的思想。

不過,達爾文并不是唯一提出進化論的人。丹尼特教授和我說那番話時,應該用“達爾文和華萊士”來取代“達爾文”(我有強烈的理由這樣做,而且我認為丹尼特也會同意)。我猜測,華萊士經常會遇到這類情況:從是否有利于自己的后代的基因的角度來說,他得到的結果不太有利。這部分是因為他一直非??犊蠓?。事實上,“達爾文主義”這個術語本身就是華萊士創造的,而且他經常用它來指稱達爾文的理論。現在很多人之所以知道有達爾文而不知道有華萊士,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達爾文在林奈學會的論文報告會結束一年后又出版了《物種起源》這部不朽名著?!段锓N起源》不僅闡述了達爾文和華萊士的(作為進化機制的)自然選擇理論,它還為進化這個事實本身提供了各種各樣的證據——后者必須通過一部篇幅不小的著作才能完成。

1858年6月17日,收到華萊士的來信后,達爾文陷入了猶豫不決和痛苦的焦慮中,這個著名的故事想必大家都耳熟能詳,我就不在這里復述了。我認為,在整個科學發展史上,當涉及科學發現優先權的爭議時,這個例子是最值得贊賞、最值得效仿的一個榜樣。這恰恰因為它沒有真的發展成為一個爭議。達爾文和華萊士非常友好地化解了爭議,不得不說,這要歸功于雙方的慷慨大度,特別是華萊士的高風亮節。正如達爾文在他的自傳中描述的:


早在1856年,萊爾(Lyell)就建議我把自己的觀點完整地寫出來,于是我馬上開始動手寫作,準備寫一本書——它的篇幅比后來出版的《物種起源》還要長三四倍,可那也只是我以往收集到的材料的一個摘要。進展還算順利,兩年之后我完成了一半的內容。1858年夏天,當時身在馬來群島的華萊士先生給我寄來了他的一篇論文,題為《論物種的變種無限偏離其初始類型的趨勢》。華萊士在這篇論文中提出了和我完全一樣的理論,我不得不中途改變我的寫作計劃。華萊士先生說,如果我覺得他的論文還不錯的話,請我把它送給萊爾去審閱發表。

在這種情況下,我同意了萊爾和胡克(Hooker)提出的建議,把我正在寫的書稿的摘要和我于1857年9月寫給阿薩·格雷(Asa Gray)的一封信,與華萊士先生的論文一起,發表在1858年的《林奈學會會刊》上(從第45頁起)。我一開始不太愿意這樣做,因為我認為華萊士先生可能會覺得這樣做對他不公平。當時我還不知道他是多么大度和尊貴。我的書稿的摘要以及那封信都不是為了盡快出版而撰寫的,所以內容并不是很成熟。華萊士先生的文章則寫得非常好,對理論的表述非常清晰。我們一同發表的這些論文并沒有引起多大的反響。我記得,只有都柏林大學的豪夫頓(Haughton)教授寫了一篇評論,宣稱我們的論文中所有新穎的地方都是錯的,而沒有錯的地方則都是老生常談。這說明,任何新的觀點要想引起公眾的注意,都必須用更長的篇幅加以解釋不可。


達爾文顯然過于謙虛了。他那兩篇文章都在這個房間里被宣讀過,它們都堪稱闡釋理論的文章的典范。華萊士的論文的論證也非常清晰,而且他的觀點確實與達爾文的觀點非常相像。沒有人有任何異議,說華萊士的理論不是他自己獨立得到的。在我看來,華萊士的論文需要結合他早前于1855年發表在《博物學年鑒和雜志》(The Annals and Magazine of Natural History)雜志上的另一篇論文來閱讀。達爾文在那篇文章發表時就讀過它了。事實上,也正是因為那篇論文,華萊士才進入了達爾文的“通信圈”,達爾文還曾讓華萊士幫他收集一些標本。但奇怪的是,達爾文并沒有在華萊士1855發表的那篇文章里看出華萊士已經成長為一個十足的達爾文式的進化論者了。我這樣說的意思是,華萊士關于進化的觀點與拉馬克先生關于進化的觀點相反。拉馬克認為,所有現代物種都好比站立在同一架梯子的不同梯級上,當某個物種從較低的梯級上升到較高的梯級時,就變成了另一個物種。與此相反,早在1855年,華萊士就已經得到了一個清晰的樹狀進化圖景,它與后來達爾文給出的那張著名的圖解,也是后來的《物種起源》一書中唯一的一張插圖非常相似。不過,華萊士在1855年發表的那篇文章中還沒有談到自然選擇和生存競爭。

華萊士在1858年的那篇論文中討論了自然選擇和生存競爭,這些論述像閃電一般擊中了達爾文。在這篇論文中,華萊士甚至也直接使用了“生存競爭”這個術語。華萊士還用了相當大的篇幅去闡明生物個體數量的指數型增長(這也是達爾文的另一個主要觀點)。華萊士這樣寫道:


一種動物的生殖能力經常被認為是其種群數量繁多或稀少的主要原因,但是只要仔細觀察各種事實,我們就會發現這兩者之間沒太大關系。即使是那些繁殖能力很弱的動物,如果沒有什么限制的話,它們的個體數量的增加也是極其迅速的;但另一方面,我們這個星球上的動物的數量很顯然是穩定的,或者……甚至還在不斷減少。


華萊士由此推導出:


每年死去的個體的數量一定是極其多的,而且,既然每個個體的生存都必須依靠它自己,所以死去的那些個體一定是最弱的……


華萊士那篇論文的結語如果換作達爾文來寫,可能也不會有什么兩樣:


獵鷹強有力的、伸縮自如的利爪——貓的爪子也類似——不是因為這種動物有意愿就能長出來或變得更加強大的,而是來源于該物種中更早的、也許組織得還不太好的群體中已經存在的不同變種。那些擁有這些性狀的個體總是能活得更長……即使是動物的軀體顏色也可以用同樣的原理來解釋。許多動物,特別是昆蟲的軀體顏色,都非常接近它們棲息地附近的土壤、樹葉、樹枝等的顏色,這是因為,盡管某種昆蟲可能在無數世代里產生各種各樣的顏色,但是只有那些擁有適合躲避天敵的顏色的種群才能存活得最久。在這里,我們還發現了一個關于自然界中普遍存在的一種平衡的解釋——動物在某些器官上的不足,總是能夠通過其他器官的強大而有所彌補。例如,強有力的翅膀可以補腿腳虛弱無力之不足;行動敏捷快速可以補沒有防衛武器之不足。事實證明,那些只有不足沒有長處的動物是無法生存下去的。這個規律的作用,與蒸汽機中的高速離心控制器類似,能夠檢測出任何反常的性狀,然后在它們還沒有變得明顯之前進行修正。


這個高速離心控制器的類比非常有力。我不禁想,達爾文說不定還會妒忌呢。

有的科學史專家說,與達爾文自己所持的達爾文主義相比,華萊士的自然選擇學說并不那么“達爾文主義”。華萊士在談到自然選擇時,一直在使用“變種”這個術語,認為自然選擇是在變種這個層次上起作用的。在前面引用的那一長段話里,他就采用了這種說法。還有一些科學史專家說,很顯然,達爾文認為自然選擇發生在個體層面,而華萊士則不同,他討論的其實是今天的理論家們所拋棄的“群體選擇”。如果華萊士所說的“變種”指的是地理上相互分隔開來的動物群體或種族,那么確實如此。在一開始的時候,我也這樣懷疑過,但是在仔細地閱讀了華萊士的論文之后,我發現事實并不是這樣的。我認為華萊士所說的“變種”,和我們今天所說的“基因型”一樣,等價于現代進化論者筆下的基因。因此,我認為在這篇論文中,華萊士所說的“變種”指的并不是(例如)獵鷹的一個地方性種群,而是指“擁有在遺傳學意義上比通常的獵鷹更加鋒利的爪子的那些鷹”。

如果我的看法是對的,那么達爾文也受到了同樣的誤解。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一書的副標題中用了“種族”這個術語,導致許多人錯誤地認定他支持種族主義。(《物種起源》的副標題是“生存競爭中優勢種族之存留”,其實可以說是該書的另一個標題。)事實上,達爾文在這里所說“種族”,仍然是指“帶有某種遺傳特征的那些個體”,比如擁有強有力的利爪的獵鷹,而不是指地理位置上的不同的種群(例如印度冠鷹)。如果達爾文指的是后者,那么他也難逃支持群體選擇的嫌疑。但我確信,達爾文和華萊士都不贊同群體選擇理論?;谕瑯拥睦碛桑乙膊徽J同“華萊士的自然選擇學說不支持達爾文”的說法。

至于說達爾文剽竊華萊士的指控,則完全是胡扯。有充分的證據可以證明,達爾文確實早在華萊士之前就開始思考自然選擇理論了,盡管他并不是最先公開發表關于自然選擇學說的論文的那個人。我們有他1842年的論文摘要、1844年的長篇論文,這兩者與1857年他寫給阿薩·格雷的信(這封信在1858年在林奈學會上宣讀過,我們今天在這里集會就是為了紀念那一天)有力地證明了他的優先權。至于達爾文為什么要耽擱這么長時間,一直都不發表他的觀點,則是科學史上的難解之謎之一。有的科學史專家說是達爾文怕因此受到宗教迫害,還有的科學史專家則說達爾文擔心政治后果?;蛟S,一切只是因為達爾文是一個完美主義者。

在收到華萊士的來信的那一刻,達爾文非常吃驚——站在今天的角度看,我們可能會認為并沒什么道理。在寫給萊爾的那封信中,達爾文這樣說道:“我從來沒見過如此令人震驚的巧合:如果華萊士曾經看過我寫于1842年的手稿,那么他這篇短文可以說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一個濃縮版。他所用的術語竟然是我文章中的章節的標題?!?/p>

這種巧合還表現在,他們兩人都受到了馬爾薩斯的《人口論》的啟發。達爾文自己曾解釋過,馬爾薩斯對人口過多和競爭的強調對他產生了直接影響。在自傳中,達爾文這樣寫道:


那是1838年的10月,也是我開始進行系統研究之后的第15個月,出于消遣的目的,我偶然讀到了馬爾薩斯的著作《人口論》。長期以來,我一直在持續觀察動物和植物的習性,對于無處不在的生存競爭非常了解,因此馬爾薩斯的理論馬上觸動了我,我想到,在這些條件下,更適合的變種更可能被保留下來,而不適合的則會被淘汰。結果將會是新物種的形成。就這樣,在那個時候,我終于有一個理論可以入手了。


華萊士閱讀馬爾薩斯的著作后獲得“頓悟”的時間則要更久一些,但也更有戲劇性。當時,華萊士滯留在馬六甲群島的特內特島(Ternate)上,他患了瘧疾,發著高燒,然后突然如醍醐灌頂:


我當時正忍受著一陣接一陣的高燒的打擊,在冷熱交替之際不得不在床上連躺幾個小時。在那種情況下,我心思飄蕩,只能想一些自己覺得特別有趣的東西……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馬爾薩斯的《人口論》,想到了他對那些“限制人口增長的因素”的透徹分析——疾病、意外事故、戰爭以及饑荒。這些因素使得野蠻社會的人口數量大大低于文明社會的平均人口。然后,我就想到了……


在此基礎上,華萊士給出了他自己關于自然選擇的清晰透徹的分析。

除了達爾文和華萊士之外,還有一些人似乎也有資格成為爭奪基于自然選擇學說的進化論的優先提出者的候選人。當然,我在這里說的并不是進化思想本身。有進化思想的先驅者太多了,例如伊拉斯莫斯·達爾文(Erasmus Darwin)就是其中一位。僅就自然選擇學說而言,在維多利亞女王時代,許多人都聲稱還有兩個人有資格參加這場發現優先權爭奪賽。這種情況也不難理解,就像當莎士比亞作品的著作權出現爭議時,培根主義者往往會變得特別亢奮一樣。這兩個人一個是帕特里克·馬修(Patrick Matthew),另一個是愛德華·布萊斯(Edward Blyth)。此外,查爾斯·達爾文還提到了W. C.韋爾斯(W. C. Wells)。馬修曾抱怨達爾文忽視了他,而且達爾文在《物種起源》后來的版本中也真的提到了他。以下這段話引自《物種起源》第五版的序言:


1831年,帕特里克·馬修先生出版了一本題為《船用木材和樹木栽培》(Naval Timber and Arboriculture)的著作。在這篇著作中,他提出的關于物種起源的觀點……與華萊士先生和我在《林奈學會會刊》上提出,并在本書中擴展的思想相同。不幸的是,馬修先生的上述觀點分散在一篇關于不同主題的論文附錄的多個段落中,因此直到馬修先生本人后來直接在《園丁紀事》(Gardener’s Chronicle)一書中提到了這一點,才引起了我的注意……


與愛德華·布萊斯(由洛倫·艾斯利為之張目)的情況一樣,我認為馬修并不是真的理解自然選擇的重要性。我在這方面擁有很多證據,可以證明如下觀點:在達爾文和華萊士之前的這些所謂的先驅,都將自然選擇視為一種純粹的負面力量,其作用是清除掉無法適應環境的弱者,而不是完成生命的進化(事實上,這種錯誤觀念的背后不難窺見現代創造主義思想的影子)。因此,我很懷疑:如果馬修真的清楚自己發現的理論有可能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思想,又怎么可能將其散亂地“埋藏”在一本討論船用樹木栽培的書中?在面臨優先權爭議的時候,有誰會選擇像《園丁紀事》這樣的書來聲明自己的權利呢?毫無疑問的是,華萊士非常清楚自己的發現的重大意義。

當然,達爾文和華萊士也不是在所有問題上都能保持一致。進入耄耋之年后,華萊士一度癡迷于唯靈論(盡管達爾文體格健壯,但他沒能活到華萊士那么大的歲數),而且從相當早的時候開始,華萊士就懷疑自然選擇理論是否可以解釋人類特殊的心智能力。不過,他們之間更主要的沖突體現在對“性選擇”問題的看法上,而且這種沖突直到今天仍在產生影響——正如赫蓮娜·克羅寧(Helena Cronin)在她的著作《螞蟻和孔雀》(The Ant and the Peacock)中所描述的。華萊士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比達爾文本人更‘達爾文’?!痹谌A萊士看來,自然選擇是一個無情的“功利主義者”,他不能忍受達爾文用性選擇去解釋鳥類擁有漂亮尾羽和艷麗毛色的進化。華萊士認為,達爾文的這種做法并不是無懈可擊的。華萊士說:“我每次看到孔雀尾巴上的羽毛時都會覺得惡心?!迸c華萊士不同,達爾文則接受了性選擇理論,并且成為它的熱情擁護者。雌性動物在選擇雄性伴侶時在“美學”方面的奇思妙想或心血來潮的沖動,足以解釋孔雀的尾巴和類似的“奢侈”裝飾。華萊士討厭這種性選擇,事實上,除了達爾文之外,幾乎所有人都與華萊士持有同樣的看法。不過坦白地說,在許多時候,這完全是對于女性的歧視。在這里,不妨引用一句赫蓮娜·克羅寧的話:


有幾個權威學者更甚,他們直接強調了女性“臭名昭著”的性情,說她們喜怒無常。例如,米瓦特(Mivart)說:“這就是說,女性(雌性動物)的任性和不穩定性決定了,它們的選擇行動不會導致恒定的變化?!备甑滤梗℅eddes)和湯姆森同樣持有陰暗的歧視女性的觀點,他們認為,“從人類經驗來看,女性偏好的持久性幾乎是不可驗證的”。


當然,華萊士不接受性選擇理論并不是因為他歧視女性。華萊士只是強烈地感覺到,女性的心血來潮并不構成對進化變化的恰當解釋。在克羅寧看來,自華萊士以來已經形成了一個以華萊士的名字命名的思想流派,其余脈直到今天仍然綿延不絕。“華萊士主義者”偏好對明亮色彩的功利化解釋,而“達爾文主義者”則認為女性的心血來潮可以作為一種解釋?,F代的華萊士主義者同意,可以把孔雀尾巴以及其他類似的亮麗的器官視為吸引雌性動物的廣告,但他們認為雄性動物所發出的是關于自身品質的廣告。一只擁有碩大的漂亮尾羽的雄性鳥類動物可以向雌性同類表明,自己是“品質很高”的雄性。相比之下,達爾文主義的性選擇理論的觀點則是,碩大的漂亮尾羽是雌性鳥類動物所珍視的,除了明艷的色彩、漂亮的外形之外,并不具有額外的目的。雄性擁有它,就是因為雌性喜歡它。選擇有外表吸引力的雄性鳥類動物的雌性鳥類動物會生出有吸引力的“雄性”,從而又能吸引下一代“雌性”。而華萊士主義者更嚴格地堅持著色必定意味著某種有用的東西的假設。

我在牛津大學的同事漢密爾頓就是一個典型的華萊士主義者。他認為,性選擇中涉及的性狀本身就是身體狀態的標志,因為它們能夠顯示雄性動物的健康狀況是好還是壞。

對于漢密爾頓所持的華萊士主義思想,我們可以這樣表述:選擇有利于那些變成了熟練的“獸醫診斷專家”的雌性,同時也有利于那些使自己更容易被偏愛的雄性(或者說身上長出了更加醒目的“溫度計”和“血壓計”的雄性)。對于漢密爾頓來說,極樂鳥的長尾巴是這樣一種適應——更便于雌性對雄性的健康狀況做出判斷(好還是壞?)。良好的一般診斷的一個例子是腹瀉的易感性。長長的、骯臟的尾巴是一種健康狀況不佳的信號,而一條干干凈凈的尾巴則相反。尾巴越長,衛生“徽章”就越顯眼——無論身體狀況是好是壞。很顯然,只有當雄性的健康狀況良好時,這種誠實才能使特定的雄性個體受益。但是,漢密爾頓和其他新華萊士主義者都找到了一些巧妙的論證方法和論據,在這里,我特別提請讀者注意艾倫·格拉芬,他天才地用數學方法給出了阿莫茨·扎哈維(Amotz Zahavi)的理論的定量證明。我在《自私的基因》的第二版中也試圖對這個問題給出解釋,同時也表達自己在該書第一版中不公平地對阿莫茨·扎哈維的思想大加嘲笑而懺悔的意思。證明自然選擇一般來說有利于佩戴誠實徽章的動物,盡管在特殊情況下,誠實也會帶來痛苦的后果。新華萊士主義者認為,自然選擇之所以有利于長尾巴,就是因為這是身體健康狀況的標志:無論是健康還是不健康(后者看上去似乎有矛盾,但是理論性的數學模型確實成立)。

達爾文學派——性選擇論者在現代也大有人在,而且有著自己的代表人物。20世紀上半葉,現代達爾文主義性選擇論者沿著費希爾開辟的道路,構建了許多數學模型,證明了(同樣頗具悖謬性)雌性的心血來潮支配的性選擇可能導致一個失控的結果,即尾巴或其他性選擇的特征偏離其功利主義的最佳狀態。這一類理論的關鍵在于現代遺傳學家所稱的“連鎖非均衡”(linkage disequilibrium)。當雌性選擇了擁有長尾巴特征的雄性時,它們的后代就會繼承母親的“心血來潮”基因和父親的長尾巴基因。雌性心血來潮式的沖動無論如何任意,兩性的聯合選擇都會導致(至少在你利用數學模型進行理論推理時)雄性長尾巴的進化和雌性對長尾巴的偏好的進化失控,所以一些物種的尾巴可能會變得非常長,甚至長得荒謬。

克羅寧優雅精練的歷史分析表明,在性選擇這個領域,達爾文(主義)和華萊士(主義)的對立,在兩位主角離開人世之后仍然延續到了今天。特別令人欣喜的一點是——這一點應該可以讓這兩位偉人都覺得欣慰,性選擇理論中的達爾文主義一派和華萊士主義一派,特別是它們的現代形式,都包含了一個強大的悖論因素。兩者都能夠預測令人驚訝的、甚至是令人覺得荒謬可笑的“性廣告”。我們在大自然中也觀察到了這些,孔雀的長尾巴只是其中一個著名的例子。

我認為,達爾文和華萊士分別獨立提出的思想是人類思想史上的偉大成就之一。接下來,我將討論這個思想的普適性,并以此結束本文。在我的第一本書的開頭,我這樣寫道:


一個星球上的智慧生物,只有它開始思索自身存在的原因時,才能算為成熟。假設來自外太空的高級生物蒞臨地球,為了評估人類文明的水平,他們可能會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他們有沒有發現進化規律?”30多億年以來,我們這個星球上始終存在著各種各樣的活生物體,但是對于生命為什么會存在,從來沒有人知道。直到后來,終于有一個人搞清楚了真相,他的名字叫達爾文。


更準確的說法是“兩個人”,即華萊士與達爾文,這樣更公平一些(雖然戲劇性的程度要低一些)。不過,無論如何,在這里且容我闡述一下普適的進化論觀點。

我認為,達爾文和華萊士的基于自然選擇的進化論不僅是對我們這個星球上的生命的解釋,而且還可以用來解釋一般的生命。我愿意給出如下“預測”:如果我們在宇宙的其他地方發現了生命,那么無論這種生命在細節上與地球上的生命有何差異,最重要的那個原則都不會不同,那就是,任何生命的進化機制都大致相當于達爾文和華萊士的自然選擇機制。

但是我不太確定,究竟怎樣才能將這個較強的觀點恰到好處地表達出來。參見本文集的下一篇文章《普適達爾文主義》。不過我完全有信心,較弱的版本肯定成立,那就是,在自然選擇理論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可行的理論被提出來過。更強的形式則是,除了自然選擇理論之外,我們再也不可能提出其他可行的理論。今天在這里,我先圍繞較簡單的形式展開討論,它仍然有著驚人的影響力。

自然選擇理論不僅解釋了我們所知的生命的方方面面,它還是如此有力、優雅和經濟。這是一個反映了人類思想的最高成就的理論,一個真正配得上它所針對的問題的重要程度的理論。

達爾文和華萊士也許不是第一個提出這種思想的人,但他們確實是最早全面深刻地理解了進化問題的人,也是最早理解與這個問題相對應的答案的重要性的人。他們“獨立地共同提出了”進化論。這個理論彰顯了他們作為科學家的最高成就。他們在協商優先權時表現出來的慷慨大度,則彰顯了他們作為人類的最高品質。今天有幸來幫助慶祝他們的共同成就,是我最大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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