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50,又被堵在了昨天同一個位置。本以為早起會躲過這太陽和堵車的雙重傷害。林樂起床后就收到了相親對象的回復。他姓顧,名白。然后寒暄了幾句,對方就邀請林樂晚上7:00在外灘共度晚餐,順便沿著黃浦江走一走。倆人約定好,就再也沒多說。顧白,林樂讀了好幾遍,越聽越像天津話“goodbye”,看來這相親的結局多半會是不了了之,goodbye了您嘞。昨晚熬的夜讓林樂覺得自己在倒時差,上一次倒時差是從土耳其回來,睡的天翻地覆,天昏地暗,也不知道土耳其有什么魔力,是不是被巫師下了咒語。
切到小號,ocean在她戛然而止后的兩個小時里發了四條消息。
我也要回家了。我到家了。應該說早安了吧。相親加油。
林樂覺得他很有意思,動輒引詩用典,說話妙趣橫生,還能自說自話,別人不回的情況下完成一段有頭有尾的對話。這種說話的方式和透露出的學識讓林樂覺得似曾相識,似曾相識的意思是很親切,但,不是從前。林樂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要是和ocean相親,或許會很有意思。自己被這個念頭嚇壞了的時候正好是綠燈,猛踩一腳油門。四個圈的發動機的確不是吹出來的,差點追尾。
每天停車、換鞋、進電梯、放包的流程一模一樣,或者是林樂有意為之。因為自己書里的小編輯就是日復一日的辛苦,把百無聊賴藏在每一根頭發和毛孔里,林樂只有親身體會才能懂得沿著一根固定的軌道走有多么不易,且毫無希望。泡檸檬水的時候,看到宋念成有些蔫,頭發沒有梳到后面,而是凌亂的遮住眉眼,哈欠連天。打哈欠會傳染,林樂忍不住也跟了一個,淚充盈在眼里。哦!她明白未落下的淚都用來干嘛了,原來是存在一個地方等打哈欠的時候增加些趣味。
今天是六一,一個在十幾年前就和自己脫離了關系的節日。可她失去了六一兒童節,并沒有獲得過一個新節日的權利,婦女節,母親節,重陽節,七夕,情人節都和自己沒關系,還是過年這樣的節日公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單身的成雙成對的都能過。林樂想想自己的父母要比自己成功的多,能過結婚紀念日,還能在各個節日被她孝敬,倆人的逍遙自在,林樂比不了。
推完新的公眾號后,她檢查了好多遍,確認無誤就提交了,與其說是為了給雜志社爭光,還不如說是害怕昨天宋念成的眼神。推完后,林樂去樓下對面的西點店,訂了20幾個甜品,不過是名字好聽,然后掛上網紅和品牌的噱頭就貴的出奇,她在7月初就要離開雜志社了,哪怕書賣不出去,她也不會留在這種小雜志里混自己的后半生。所以買了這些蛋糕給同事們過六一,熱鬧熱鬧,也算是臨別禮物。
提上樓的時候,遇到了宋念成。本想照這一年來假裝看不到,擦肩而過,沒成想“妖精”開口了:買了這么多?林樂點了點頭說:你要出去嗎?每個人一份,我給你放到桌子上吧。宋念成說:我去拿快遞,好,放在桌子上吧。短短十幾秒的對話,卻漫長的猶如一整個中世紀。等宋念成走遠了,林樂回味剛才的對話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都在顫抖。主編倒是童心大起,選了一個最粉色的慕斯,林樂給宋念成留了一個純黑的可可千層,上面還有一小撮松露。又想到該回ocean的消息了,快速切到小號。ocean又發了好多條,說自己買的小葉紫檀到了,晚上放到家里再拍照給她看。
ocean:你晚上睡覺一般幾點,昨晚熬夜起來渾身疼。
林樂:我是寫小說的,有時候靈感來了,必須一瀉千里的記下來,所以最晚的一次太陽已經當空照了。平常的話不會超過11:30
ocean:寫小說?
林樂:還沒出書的小說家。
發過去后,對于這一自我界定,林樂有些沾沾自喜。她小時候是很傲氣的,因為家庭好,生得漂亮,多才多藝,所以對任何人的夸獎都覺得理所應當,但高中的時候是她最不光輝的歲月,高中時代只重成績的風氣,對于她這種性格鮮明的人來說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她委曲求全收起自己的驕傲,變得十分接地氣,和后排坐的高個子體育生都能玩的不錯。也就從那時候開始很少有人會不吝嗇的夸她,她也就逐漸覺得自己泯然眾人了,但在寫小說這事上,她從不想讓步,所以,稱自己為小說家,也不為過。
ocean:那等你出書了告訴我,我買!
林樂:好,到時候給你郵寄一本。
被小說沖昏了頭腦,這句話像是在問人家的住址。
ocean:哈哈哈哈好啊。
林樂長舒一口氣,還好人家不在意。嘴角彎出好看的弧度,舌尖上還殘留著蛋糕的甜絲絲,心里突然癢癢的,酥酥的,放進100只貓也撓不到的那種癢。面色潮紅的她看到宋念成已經回來了,趕緊收起笑容。給ocean回到:我中午吃完飯,請假去買衣服,晚上相親。先聊到這里吧,拜拜。
ocean:好,拜拜。等你出書。
林樂敲了敲主編的辦公室。主編問:有事嗎,小林。林樂給他說了自己今晚的安排,還順便提了一下自己七月初就會離開雜志社的這一計劃。
主編說:我知道,這雜志社太小,實在容不下一個年輕人的心,況且你來的時候就是當作實習生來體驗生活的。但我希望,你能堅持在文字的路上走下去,有很大一批作家都老了,他們的思想和見識已經跟不上時代的發展了,空有文字能力,眼界太小。你不一樣,你是那種見過喜馬拉雅山就不會登上泰山后說一句“一覽眾山小”的人。下午請假沒問題,等你出書,我一定買,哈哈哈哈哈。
之后就是閑聊了幾句,請完假林樂沒去吃飯,也沒逛衣服,而是回了家。第一次在中午回家,不被太陽照射的車程也沒有那么難走,這次相親的無所謂,勾不起她買衣服的欲望。睡了好久,直到肚子抗議,像是七八歲的頑童在大聲抗議:我要吃飯!我要吃飯!無可奈何,煮了一碗陽春面,陽春面不在面,不在湯,在最后撒上的蔥花,必須用上海的小細蔥,切成5mm那么長,是小時候和爸爸媽媽去揚州旅游吃的味道。
五
從昨天開始林樂就心神不寧,閉上眼就是海浪,一浪高過一浪,還有海鷗和椰樹,甚至聽到了鯨魚的鳴叫。她覺得鯨魚叫起來的聲音類似于大象,一個是地球最大生物品種,一個是陸地上最大的生物,或許在他們前世今生里有或多或少的聯系吧。大象如果游泳,鯨魚如果上岸,林樂如果可以和ocean見一面。這糟糕的念頭又出現了,林樂對這個男人有些著迷,無法控制的想起他千萬遍。
終于捱到了7:00,林樂一個人在海關大廈門口繞了好久,她有提前到約定地點的習慣,整7:00見到了顧白。白凈,但有些瘦弱,身上的西裝還算合身。與之相對應,自己寬大的襯衣和里面的白色短袖,卡其色的七分褲和找人在美國排隊買到的椰子,有些過于漫不經心。七拐八拐到了申報館旁邊的居酒屋。這地點選的不好,對顧白來說絕對是難熬的一晚,因為榻榻米不適合西裝革履的人坐。
點完菜,林樂聽男生說自己的愛好,偶爾插一嘴。典型的工科男,家境優渥,但審美差勁。顧白的袖扣是一個突兀的犀牛頭,林樂喜歡那種平實泛黃的古銅色袖扣,顧白的臉本身就瘦,結果還穿的長尖領襯衣,蹩腳到林樂覺得如果顧白說英語的話,會是印度英語。very會讀成“歪哩”。想到這,又想到顧白的名字,不禁啞然失笑。顧白停止了自己的演講,說:怎么笑了?說著便用細細尖尖的筷子給林樂夾了一只天婦羅。林樂說沒什么。低頭看手機發現ocean問她喜歡博爾赫斯嗎?
林樂抬起頭問:顧白,你喜歡博爾赫斯嗎?
顧白有些吃驚,反映了一會兒說:作家嗎?我看文學書不太多,本身在搞金融,之前在美國紐約大學的時候也都是讀經濟日報什么的。
林樂點了點頭,低頭回復ocean:喜歡,我在相親,回家再說。放下手機,抬頭看著顧白,覺得這頓飯似乎對二人來說都很難熬。
終于吃完了,兩個人出門的時候都帶著些輕松。像是黃浦江的水撞岸后,回到江里的那種輕松。
去外灘走走?顧白還是堅持走完流程,林樂沒理由不配合演出。
有不少游客和對岸的東方明珠合影,左一個剪刀手,右一個嘟嘴笑。還有圍著那頭牛一頓狂拍的中年大叔,他們的腰帶快提到腋窩,腰帶上的鑰匙不少,頭發卻少的可憐。和平飯店的門口是歐米茄手表店,店前站著衣著廉價,手表也廉價的外地旅人。他們在議論和平飯店一晚多少錢。林樂知道多少錢,便宜點的2000多,沒有江景,沒有早餐,貴的八萬,除了總統誰會住一晚花這么多錢。她住過一晚5000的,地毯也會有霉味,但更多是被香水味掩蓋,隔岸的金融中心沒有想象中的富麗堂皇,如果不是一個人住,或許會有意思,她又想到了ocean。和ocean在180度環形玻璃前喝酒談文學,聽他調侃聽他打趣。又是糟糕的念頭。
顧白要求在外灘中心合影留念,本著“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原則,林樂答應了,其實看上去還算登對,只是不敢直視二人的靈魂。就那樣結束了人生中第一次相親。林樂沒開車,卻不讓顧白送,顧白好像也看透了林樂并不想與他見第二次面的意思,于是就開車走了。夏夜江邊還是有些冷,黃浦江在燈紅酒綠和跑車的轟鳴聲中顯得非常悲壯,林樂買了瓶酒在江邊的座位上喝,想起了那個叫對她名字的男生。
他們后來一起走過香樟路,林樂趁他上課跑神噴了他一鼻子香水,害的他打了一天噴嚏。打過雪仗,喝過北冰洋。有次林樂想聽歌,但沒有手機耳機mp4。男生體育課點名不在,下課的時候站在班門口,給林樂看他跑去超市買的mp4,很簡陋,音質也很差,而且老板只在里面下了3首歌《最長的電影》《說了再見》和國歌。當時周杰倫紅透半邊天,從臺灣火到東北的那種,如今男神已經做了父親,自己還是孤身一人。買回來后,兩個人趴在桌子下,擠在一起聽歌,但每次抬頭,男生都會用手遮一下林樂的腦袋。
宋念成,那個男生是宋念成。他們倆以好友的身份陪伴彼此過了三年高中,三年大學。大三的夏天,宋念成給林樂說,他談戀愛了,林樂當時在土耳其旅游,時差這個東西害人不淺,等林樂看到的時候,宋念成大概正和女友吃中午飯。林樂站在土耳其的清真寺前,緩了好一會兒,清真寺頂的新月左轉180度就是林樂此刻的心情,說不出的心酸。從旅游景點回酒店的那段路感覺根本邁不動腿。回酒店收拾行李,給宋念成買的的東西全扔掉,也不想也不能再給他匯報行程了。從那天開始,從五個小時時差隔開的永恒中,他倆再也沒有說過話,直到林樂研究生畢業,到了這個報社,遇到宋念成。
掏出鑰匙,回家,醉醺醺的倒在沙發,媽媽發微信問相親怎么樣。林樂說,不出意外的話,我們不會再見一次了。媽媽看她沒發表情包,猜測興致不高,也沒多問,很快說了晚安。林樂蜷縮在沙發里,ocean又發消息了:相親成功嗎?三媒六聘,紫蓋香車都準備好了嗎?黑暗里手機屏幕照亮林樂的眼,有些疼有些干澀。
不成功。他是理科生,我問他喜歡博爾赫斯嗎,結果聽他講了好久的華爾街股市情況。
ocean:博爾赫斯,這還是我問的你呢。博爾赫斯的《戀人》“我應該相信還有別的,其實都不可信。只有你實實在在。你是我的不幸,和我的大幸,純真而無窮無盡。”我最喜歡這句。
林樂: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給你貧窮的街道、絕望的日落,破敗郊區的月亮。我喜歡這首。
ocean: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這句更溫柔。
兩個人接詩,竟然可以如此有趣,林樂以為很少有人喜歡博爾赫斯。但這些詩的情感有些曖昧。于是林樂又一次選擇了沉默。
ocean看對方沒動靜,便發來一張照片,拍的小葉紫檀。
配文:很合適。
林樂:胡椒木也特別好看,葉子小小的透亮。還有一股香味,胡椒木是可以作為香料成為香水的。
ocean:我喜歡李先生的花園,甜甜的。
林樂:我知道,柑橘馥奇調,愛馬仕花園系列的收官之作。
也是當年林樂噴到宋念成鼻子上的味道。
ocean:感覺和你聊天有無窮無盡的話題,我提一句,你一定能往下接。
林樂被他這句話點醒了,借著酒勁說:要不咱倆見一面吧。
ocean:我昨天就這樣想的,但這周不行,我需要出門一趟,下周吧。
林樂覺得這人有些傲慢,很敷衍的回:好,我睡覺了。
每次的收尾都略顯潦草,但無傷大雅。
ocean:我最近失眠,和你說再見后,還得很久才睡,覺得有必要和你說一下哈哈哈哈,不然總覺得騙了你。
林樂:失眠是知道別人獨睡時自己不該獨醒,是渴望進入夢境而又不能成眠,是對活著和還將繼續活下去的恐懼,是懵懵懂懂熬到天明。
ocean會懂的,這是博爾赫斯的名言。
夢里是宋念成騎自行車帶她上學,并且說:下周開始我爸爸要送我上學了,不能和你騎自行車了。
醒來,脖子落枕,沙發上的抱枕都濕的一塌糊涂。
就這樣她和ocean失去了聯系,本以為一周后ocean會聯系她見面,結果還是沒有動靜。林樂分享的文章,他也沒妙語連珠的評論一番。這期間,宋念成每天都不耐煩的做著工作,看手機的時候很頻繁,林樂知道,宋念成也要跳槽。轉眼六月末了,上海的溫度有增無減,她的小說也結了尾。和主編結算了工資,然后在跟簽合同的出版社討論封面設計和價錢問題。林樂覺得,可能ocean是個騙子吧,是個高中生在和自己開玩笑,是個女生在找寫作素材?6月30日,六月的最后一天,林樂打算刪掉ocean,翻了一遍這一個多月的聊天,突然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ocean:我終于登上了,這個手機號我不用了,結果密碼也忘了,好不容易找人解開的。
林樂覺得這個回答站不住腳,沒有回他。
ocean:最近在處理檔案轉接,感覺六月份我水逆,什么都亂七八糟的,你不會已經忘記我了吧。
又是那個可愛的小兔子表情。
林樂:沒有忘,我也挺忙的,我的書要出版了。
ocean:見面的事情還記得嗎?
林樂:記得。
ocean:今晚外灘三號,8:00,行嗎?帶著你的書。到了以后靠窗6號桌。
林樂:好,今晚見。
六
林樂熄滅手機屏,開車從簽合同的出版社回家,速度逼近最高限速。一路按喇叭閃燈,擦著綠燈的尾巴走了好幾個路口,也沒有禮讓行人。開門的鑰匙總也戳不進孔,終于吧嗒一聲,謝天謝地,沒把鑰匙插斷。進了家門,開始翻箱倒柜的找衣服。干脆穿的隨意一點,萬一對方是個油膩大叔再貪圖美色。不可能,不會是大叔,如果長得很帥,休閑服壓不住場。那就端莊點,端莊和優雅對女人來說永遠不會出錯。去年買的小黑裙很適合,不穿高跟鞋了,如果對方不高,豈不是很失禮,拖出一雙小牛皮鉚釘平底鞋。頭發披在肩上,會不會看起來太散漫太誘惑,還是選擇松松垮垮的扎起來。
放好洗澡水,泡一會兒,也靜下心想想這次的見面會不會太沖動。但自從與宋念成決裂,林樂再也沒有這樣滿懷熱忱地去見一個人。那種走來不及,必須用跑才能緩解焦慮與期待的見面;那種夏天很熱但仍然愿意兜兜轉轉頂著太陽的見面;那種曖昧即將變成愛情的見面;那種越過屏幕的冰冷,從二維到三維的見面。
六點十分,六點半,六點五十六,終于到了七點半。林樂已經在鏡子前照了兩個小時,越看越覺得自己的眼睛怎么小了,嘴唇也不夠水潤,身材是不是不如20出頭的時候好,看的自己沒了底氣,期間萌生出無數次放鴿子的想法,但有個聲音在說,你一定要去見他一面,親眼看看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哪怕遠遠的望一眼也好。
不知不覺走到地鐵站,還是坐最熟悉的二號線,一站站停靠,也意味著一步步抵達。不開車的心思是想要對方送回家,如果對方還合心意的話。穿過人群,耳邊的風呼呼的向后退去,步子很小,但頻率很快。外灘三號,調整呼吸,握緊了手里的書,怎么有幾分奔赴戰場的味道。靠窗,六號桌,林樂的眼睛掃過每一桌上的玫瑰,下一秒,看到了最熟悉也最不熟悉的人。
高二開學不久,宋念成和林樂就熟絡了起來。一個女生的矜持多半會被男生的活潑打破。宋念成有天生的本領,比賈寶玉風流,比焦仲卿勇敢,比尾生克制,又帶著青澀和俏皮。這樣想來,倒不像東方男子的性格,頗有幾分,只有海洋文明才能孕育出的藍眼睛高鼻梁的氣魄。兩人正式的見面禮,是宋念成路過趴在桌子上用校服蓋住腦袋的林樂時,拍了她一下。宋念成也不知道為什么手不聽使喚,拍了她的肩膀。林樂滿臉詫異地抬頭看到他,他也有些不知所措的尷尬,上體育課,在西墻邊摘的薔薇被手心里的汗打濕了,為了緩解尷尬,他想摸一下鼻子,可那朵花蘸著汗,粘到了鼻尖上。兩人同時發笑,沉重的薔薇,帶著情思和迷茫,跌在了地上。緣分是可怕的,緣分可以把月老手里斷掉的線重新接起來,可以把王母娘娘迷暈,讓牛郎織女相見。緣分鬼使神差,林樂看到了眼前的宋念成,穿過回憶,真真切切的宋念成。
宋念成好像撥通了電話,貼在耳邊,等待對方接通。林樂的微信響起了提示音,她的第一個念頭是躲,腿卻像是被鐵鏈綁在了原地,挪不動,還有些發麻。終于,該見的人,逃不掉。林樂終于明白,為什么宋念成那天下樓拿了快遞,晚上ocean就說自己的小葉紫檀到了;為什么ocean說在做檔案轉接工作,宋念成也剛好要跳槽;為什么ocean和自己熬夜聊天,次日宋念成無精打采哈欠連天;以及為什么和ocean認識不久,卻似曾相識,為什么他的談吐和學識,總讓林樂模模糊糊的想起高中時坐在單車后座穿過大街小巷的夏天。是的,見面了,盛裝出席,四目相對。宋念成看著林樂手機屏幕顯示的ocean和她手里的書,也全明白了。
如若不能兩唇相覆,但愿可以四目相依。這是林樂心頭涌上的第一句話。高二下學期,宋念成看到林樂的校服里總愛穿不同顏色和不同款式的襯衣,他為了和林樂押韻,或者說,標榜自己與林樂的關系比別人更近一步,于是每天穿的襪筒顏色都和林樂的襯衣一樣。襪筒藏進褲腿里,是一個秘密,襪筒露在空氣里,是一個想被所有人知道的秘密。可偏偏林樂不知道,她喜歡宋念成談論文學的樣子,陽光勾出精致的側臉,聽他侃侃而談,帶著意氣風發和無所畏懼,吸引林樂的是那時候的陽光,綠葉,空氣溫度,季節,她不確定是否被這個人吸引。
有次考試后,學生的座位沒動,林樂在左,宋念成在右,老師說:挨起來,把桌子挨起來。先這樣坐幾天,換個地方也換個學習氛圍。林樂無意瞥了一眼宋念成的桌子,一個很大的素描本,看起來是被當作演算紙用的,寫了很多公式和歪歪扭扭的數字。但若仔細一看,便能看到其中夾雜著,林樂名字的縮寫。LY,無數個LY穿插其中,還有幾個簡筆畫像,很簡單,但很像,以至于林樂覺得自己在照鏡子,羞紅了臉。迅速收回視線,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可好奇心作祟,還想再看一眼,就再看一眼,頭不敢動,眼珠子轉到盡頭,又一次羞紅了臉。她第一次感到有些緊張,似乎是打壞了油燈的老鼠,落荒而逃,卻找不到門洞。這件事不了了之,但那些英文縮寫曾連續出現在林樂的夢里。
靠窗的外面是上海最繁華的夜景。良久的沉默,把周圍的小提琴聲和情侶的低語隔開,林樂的鎖骨里盛了一碗燈光。
宋念成在沉默后,忽然開口:我有時候在恨,恨中國人見面只會握手,不會擁抱。老朋友甚至都不握手,只隔空點頭問好,除了空氣,彼此不會有其他交集。
林樂側了一下身子,那一碗燈光灑了一地。
她很穩很溫柔地說:肢體接觸并不會給人帶來直接的親密,兩個冰塊在一起,緊緊貼著,沒有任何一塊能給予另一塊溫暖。
宋念成抬頭,刺眼的橙色的燈,把瞳孔照亮:我們不是冰塊,你知道是什么嗎?林樂沒有回答,等他說完。你是美人魚,我不是王子,我是海。一直陪著你,聽你哭,看你笑,甚至推著你上岸見王子。你卻看不到我的存在,或者是有意忽視。海水總不能在一條魚的身上耗盡,干涸,于是嘗試去找另一片海。最后發現,沒有美人魚的海,只剩海床。宋念成說完,眼睛里亮閃閃的,像要涌出東西來。
高中的時候,林樂并不是刻苦的一類,宋念成更不會是。倆人約好熬夜看完郭敬明的小說,第二天起來背經典句子。于是早讀的時候,在一片“哀民生之多艱”中夾雜著“我一直以為山是水的故事,云是風的故事,你是我的故事,可是卻不知道,我是不是你的故事。”沒有多么喜歡這個作家,但、帶有反抗意味的事情,可以令17歲的孩子有做錯事的歡喜。
宋念成是真的愛文學,林樂也是。比方說有人喜歡啤酒,卻是愛泛出酒杯的泡沫;有人喜歡咖啡,烘培度和產地全然嘗不出,倒是對銀澄澄的咖啡機和上面印的一串西語著迷;亦或是有人喜歡蘇州園林,對于空窗,長窗,漏窗,和合窗一概不知,開口就說,這是某某的祖上宅子,價值連城。可這倆人愛好文學,就是真把自個兒扔進去了,沉進去了,在里面化了,融為一體的喜歡。
林樂跑了神,只聽到宋念成說:對嗎?
林樂干脆不問什么對不對,開口說:你確定這不是你一手策劃?怎么會搖一搖就能剛好搖到你,要是有這運氣,我應該買張彩票,再搖個車牌號。本想著笑一下,緩和氣氛,把這一晚蒙混過關。可眼前這個已經28歲的男人,不再是當年那個好騙的男孩,他冷靜,睿智,帶著看透自己的眼神,眼神里有溫柔有眷戀,也有逼問:林樂,如果說我們在雜志社的相遇是巧合,那這次的搖一搖,我又不是神仙,怎么控制。
淚水早在體內存好,被叫做“感情”的將軍指揮著,化為滂沱。既然淚已經徹頭徹尾的背叛了她,并向對方投降,她也就順著抒情路線往下走:是你當初離開的我。你知道我給你買了多少禮物嗎?我在土耳其的寺廟里給你祈福,我祈禱的是你平安,不是給你找到女朋友!周圍安靜的空氣裝不下過高的分貝,林樂近乎咬牙切齒地在念咒語。
你不給我一個合適的位置陪你,顯得我那么多余。大二那次回家過年,咱們兩家一起吃飯,叔叔阿姨和我爸媽,提到咱倆是不是該進一步發展,你冷漠的眼神里讓我毫無希望。宋念成很明顯地在控制語氣,是,我報復性地,倉促的談了戀愛,可我們在一起連手都沒牽過,不到三天就分了。我說過,沒有魚的海,很大程度上就是干涸的海床。
林樂突然松了口氣,從土耳其那條微信消息開始到現在,她一直擔心的事,似乎有一個最滿意的結局。手都沒牽過,三天就分了。簡單的10個字,比長篇情書還動人。
一開始真的只是做朋友,到后來習慣了身邊有宋念成,是對空氣,水,和土壤的那種習慣,然后這些賴以生存的物質有一天突然從身邊撤去,才發現離開了不行。從得知宋念成戀愛的那天起,林樂覺得,愛最深層的痛苦是相思。她開始畏懼黑夜還有睡眠,因為夜晚是情感的催化劑,所有的依戀與遺憾都趁著意志薄弱的時候攻擊,而睡眠又總與胡思亂想為伴,想的內容,一幕幕,都是宋念成。
這是愛嗎?還是依賴。
對面的宋念成也問了同樣的問題:林樂,你看著我,你喜歡我嗎?
七
往事洶涌澎湃,林樂兩個字,除了父母,也只有宋念成能讀出感情。現在,沒有學業,沒有班主任,沒有早戀帶來的一切不妥,只有兩個成年人,愛嗎?
林樂看著眼前的宋念成,想起手機里的ocean,虛擬和真實,竟然融為一體。年少的他,年輕的他,隔著屏幕的他,隔著辦公室擋板的他,眼前的他。就像是夜晚入睡時的白月光,和夢里的白月光,分不清真假。
女人的淚取之不盡,她仍帶著哭腔說:可我寧愿ocean只是ocean,你只是你。我不知道怎么處理,因為我是在可以自由愛的時候愛上了ocean,雖然ocean就是你。
淚一旦涌出就不受控制了,多想給淚水安一個神經細胞,收放自如。崔鶯鶯和張君瑞,賈寶玉和林黛玉,沈復和蕓娘,馬賽爾和雅尼娜,這世間的萬般愛情,好像都不適用于自己。
林樂喜歡過他嗎?自己情竇開得晚,整日泡在書里,足夠多的中外文學里的愛情故事已經給自己洗了腦,現實生活中的愛情多少有些撐不起眼皮。但如果不喜歡,怎么在宋念成談戀愛的時候,像是被人脫了衣服扔在神龕前,怎么像是自己心里的神廟塌陷,沒了心一樣的空空蕩蕩。
出去走走吧,林樂提議。宋念成迅速結賬,跟了出來。
江水的腥味和宋念成身上的香水味混合出不真實的真實。
自己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對一份真摯的感情。書讀得太多,對愛情堅定不移的同時,卻又懷疑自己能否擁有最好的愛情。每每想到自己到底愛不愛他,就會想起無意瞥見的名字縮寫,有些刺眼的愛意需要熱烈的回應:我愛,你。特意把稱呼放重,因為這句話憋了好久,怕脫口而出的瞬間出差錯,于是又說第二遍:我愛你。
宋念成怔怔地看她,泫然淚下。我們就像兩根曲線,繞來繞去,若即若離,但總也逃不出彼此不是嗎?宋念成說:這兩根曲線在今晚就停止運動了,然后永遠在一起了。
黃浦江的夜晚很涼,江水也不聽話,但林樂覺得一切都面目可親。
八
我不想回家,林樂說。我也不想,宋念成看著翻滾的江面重復道。那我們就在這里坐一夜吧,宋念成脫下西服披在林樂的身上。游客退去,閃光燈也收回到了包里,對面的PD市一盞又一盞的燈熄滅,黃浦江的游船歸位。
我可以把手放在你的肩膀上嗎?宋念成很小聲的問。
林樂拽著他的手放到肩膀上,然后順勢靠在了他的身上。你覺得這像夢嗎,我不敢困,也不敢睡著,我怕這真的是夢,一覺醒來咱倆還是形同陌路。林樂很認真地說。
那就等到天亮吧。還有,你為什么在雜志社見我第一面開始就不理我?林樂的頭發蹭到了宋念成的嘴角,宋念成最怕癢,但他不想躲開。
因為,我很介意你和那個女生在一起的事情,我覺得你不真誠,但你每次請同事吃飯的地方我都記得,你提出的方案我也記得。
我也是,我知道你家在哪。宋念成很平靜地說,我去過你在徐匯區那個公寓的樓下。或許就在林樂點燃香薰的時候,在她孤單到打開所有燈時候,在她剪下花瓣灑進浴缸的時候,他來過她所在的地方。
這么多年互不打擾,今晚又重歸于好,可靠嗎?林樂問。
這些年,我沒學會別的,學會了假裝和你聊天,實則在自言自語。宋念成抱緊了林樂。
你跳槽去了出版社?那我以后出書的話,就找你好了。
好啊,封面也幫你設計,收一半的費用。
世間所有的重逢,都已經彩排已久。
兩個人把憋了幾年的話說個夠,從月光聊到原子彈,從博爾赫斯聊到京劇,從土耳其買的什么禮物到宋念成第一次請前女友吃飯,開口叫名字,叫成了林樂。一個接一個的話題吵醒了太陽,黃浦江邊的日出,第一次見到那個令人討厭的太陽,那個早上刺眼,傍晚曬臉的太陽,拼盡力氣點亮魔都的勇氣,最重要的是,這不是夢。
高中分班,
喊對名字,
拍肩膀,
薔薇花,
雜志社,
今晚。
人像鯨魚,赫茲不同,而他們的赫茲總是一致。
該結婚了,曾以為不會結婚的。
以后的上海灘,需要兩個人闖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