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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撲朔迷離 龍潭虎穴何畏懼

在路上耽擱了時間,云清霜進入宣城時已是入夜時分。她松開韁繩,將青驪馬放了,它是久經訓練的良駒,自會尋找湖濱處肥沃的水草果腹,有需要時以哨聲召喚它便會趕到。云清霜隨意找了家客棧住下,白天的經歷始終在腦中盤旋,怎樣都無法安然入睡。

翻來覆去,輾轉難眠,云清霜索性起身,換了身便于行動的勁裝,提上純鈞寶劍閃身出了門。宣城乃西茗國都城,也是最繁華之處,既聚集著全國半數以上的財富,同樣也是形形色色人物往來最頻繁的地方,左右睡不著,她是要借機探明宣城的地形,以便明日一早拜見大將軍夏侯熙,由他引薦給國君軒轅灝,完成了師父交代的任務,她也可早日趕往乾定城和師父師兄他們會合。

西茗國高手輩出,人才濟濟,云清霜早有耳聞,她不敢托大,小心翼翼地施展蝴蝶穿花步的上乘輕功,足尖輕點后躍上客棧屋頂,待觀察四周并無可疑人影后,才放心地從后街離開。

但在繞過兩條街后,云清霜發覺被人盯上了。此人盯梢的方法很高明,不是貼得很緊,與她始終保持著數十丈的距離,若不是云清霜生性謹慎,幾乎就被他得逞。她撇嘴微微一笑,只作不知,突然飛身一掠,她的步子輕靈飄逸,早已看準路旁一棵蔥郁大樹,穩穩站于樹干上后提起一口真氣,換勢再躍,落到另一棵樹上,如此連換十幾次身形,早就把追蹤她的人甩得無影無蹤。

眼看著云清霜在他眼前憑空消失,那人目瞪口呆,無奈技不如人,只能自認晦氣。他慢吞吞地往回走,但他做夢都沒有想到,云清霜居然改換裝束后,反過來盯梢他。她的目的很簡單,只需探明他的落腳地,回頭再從長計議。云清霜非常當心,同那人之間保持目光可及的距離,所以,盡管那人十分機警,也數次回身探查,也沒有發現自己已成獵物。

令云清霜驚訝的是,那人的落腳之處竟是大將軍府邸。云清霜本不知夏侯熙的住所,如此,得來全不費工夫。但隨即,一個迫在眉睫的疑問卻涌上心頭。夏侯熙派人跟蹤她,這是何緣故?

有心潛入府中一探究竟,但到底理智占了上風。夜探大將軍府,稍有差池,有嘴也說不清,夏侯熙是敵是友未明,但既是師兄推崇之人,云清霜理應信任。

想清楚這一點,她一身輕松,既已摸清將軍府所在,今夜的目的便已達成。云清霜留心周圍環境,暗自記在心中后,轉身回客棧。沒走幾步,她再次敏銳的覺察到有人不急不緩地跟在她身后。

云清霜覺著有些好笑,她是招誰惹誰了,短短一個時辰之內,竟被盯梢兩回,而且還是兩撥人。她加快步子,迅速隱入一間平房后,昏黃的月色起到掩護的作用,四周茂密的枝葉也隱蔽掉她的蹤跡。云清霜屏住呼吸,看著樹蔭下逐漸放大的黑色人影,聽到腳步漸漸近了,她霍然揮出一劍,明晃晃的劍光直沖來人頸項,那人卻一動不動,在劍尖離來人僅有寸許距離時,云清霜收回劍勢,眉心微蹙,冷聲道:“怎么是你?”

幸好劍勢收得快,沒有傷到他分毫,但饒是如此,森冷的劍氣足以使他驚出一身冷汗。也正是如此,云清霜疑心盡釋。如果他當真懂得武功,方才就不會任由云清霜拿劍指著他,而他全無回應。

前日在山神廟巧遇的素衣書生,唇邊滲出淺淺一抹笑,神情莫測高深。云清霜備感費解,他如此淡然,究竟知不知道若不是自己收劍及時,他只怕一腳已經踏在鬼門關上了。

云清霜眉一挑,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你為何鬼鬼祟祟地跟著我?”

書生深深一揖,嘴角依舊笑容清淡:“姑娘誤會了,在下是為向姑娘道謝而來。”

云清霜抱劍而立,目光低垂:“你已經謝過了。”聲音冰得好似來自千年寒潭,書生呆了一呆,一時接不上話。

云清霜并不多言,轉身即走,書生在她身后跟了幾步,云清霜倏然回頭,眸色一沉,出聲警告:“不要再跟著我。”

書生遲疑著,腳步終緩下。

云清霜疾走幾步,再轉過身,見那書生果然沒有再跟著,唇微彎,極輕地笑了笑。

云清霜原本打算翌日清晨便前往將軍府拜見夏侯熙,但走出客棧時恰逢一輛馬車經過,行駛緩慢,路人行走有序,絲毫不受其擾。過路行人逢人便隨口夸贊幾句,云清霜依稀聽到夏侯將軍的字眼,于是裝作不經意地問客棧掌柜:“這便是將軍府的馬車嗎?與尋常大戶人家的可沒有多大差別。”

掌柜的不疑有他,笑呵呵地回道:“姑娘這是剛來宣城吧?”

云清霜點點頭。

掌柜繼續說道:“夏侯將軍為人和善有禮,也從不擺官威,他深知民間疾苦,誓與百姓同甘共苦,所以吃穿用度與民無異。”掌柜瞥了云清霜一眼,打趣道,“若不是圣上親賜了馬車,他恐怕每天上朝會徒步而去。”

云清霜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很快意識到此舉不妥,忍住笑,往行進的馬車瞧去。

車頭僅有一位趕車的馬夫,沒有一般大員出行大張旗鼓的排場,也沒有隨從肆無忌憚的呼喝,行人平靜一如往昔,街頭巷尾小販的叫賣聲甚至還蓋過了馬蹄聲。

如此看來,夏侯熙確是一位禮賢下士、體恤民情的好官,想必也對即將到來的戰亂深惡痛絕,由他引薦再合適不過了。云清霜唇角猶帶笑意,也是,師兄交的朋友又豈會是池中物。

掌柜的在一旁已是看呆。那笑意從眼底流淌開來,襯得膚色嫣然,這女子不笑的時候冷若冰雪,讓人不敢心生褻瀆之意,淺笑時美目顧盼生姿,容顏竟是世間少有的絕艷。古人云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大抵如此。有她淺靨一笑,世人又何需再笑?

云清霜一抬首就接觸到掌柜發直的眼神,心底平添幾分厭惡,目光倏然一冷,笑容褪盡,竟拂袖而去。

待走上街頭,她才想起夏侯熙早朝未歸,她無處可去,又實在不愿就此回客棧干等,正思量時,已不由自主地隨著往來人潮涌向熱鬧的市集。

有身著打滿補丁但出奇干凈的衣衫的大嬸,手挽竹籃,揀一些做工精美的繡品沿街叫賣;身懷絕技的江湖人耍上一套拳腳,贏得陣陣喝彩聲;又有白發蒼蒼的老者可依據客人形貌在頃刻間捏出一面人,惟妙惟肖,此為孩童最愛。

其實各地市集皆大同小異,但云清霜自五歲跟隨柳慕楓學藝起,每日勤練劍術,甚少下山,更別提見到這般新鮮的玩意,雖說她生性淡泊,但畢竟還只是豆蔻少女,這下瞧得笑意泛開,怦然心動。

少女天性使然,她撥開人群,興致盎然地擠進擠出,她并沒有注意到,人堆里有一人在觸到她的容顏時目光飛快地閃動了下,并低聲囑咐了幾句,自己漸漸淡出人群,往僻靜處去了。

云清霜在賣胭脂水粉的妖嬈少婦前停駐腳步,微微而笑。那胭脂艷似桃花,那少婦媚眼如絲,說不出的勾魂奪魄。云清霜心神好似被一種奇怪的力量震懾住,朝著那美艷少婦緩緩伸出手,冷不防身前被一人狠狠撞了下,神智頓時清明,她反應也是極快,往懷里一掏,放銀兩的褡褳還在,但是沈煜軒所贈匕首卻不翼而飛了。

云清霜眼尖瞅見前方有一瘦削的身影身形一動便離了一丈遠,再一動,又是一丈遠,像是生怕云清霜不知匕首是他所盜,還轉過身挑釁般地朝她晃動手中的戰利品。好快的步法,云清霜暗道。她大驚過后,起了爭強好勝之心,她所學的蝴蝶穿花步乃獨步天下的輕功,她倒是要看看與那小賊相比誰更勝一籌。

一個翩若蝴蝶,快如閃電,一個如蜻蜓點水,足落無聲,各自施展出渾身解數,跨過小溪,越過高墻,穿過叢林,掠過小山,這般卓絕的輕功,實已到爐火純青的境地。

追得興起,云清霜運足全身功力,腳下呼呼生風,眼看手指就要碰到他的飄飄衣衫,未曾料想對方一個鷂子翻身,足尖點地,平地掠起,利用沖力一下子又將云清霜甩開數十丈,直恨得她牙癢癢。

云清霜調勻氣息,奮起直追,但終因體力有限,步子愈來愈緩,那人又仿佛腦后長了眼睛似的,也減慢步伐。云清霜咬咬牙提了一口氣,剛追上幾步,對方又突然加力,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如此幾次三番,倒像是在逗弄于她。

云清霜氣結,她心高氣傲,何時受過這等消遣,她使出“移形換位”的身法,騰身飛起,也顧不得行人注目,御風而行,幾乎腳不沾地,等到她發現周圍地形有異時,不知不覺間已經追出了宣城。

入眼景物似曾相識,依稀是昨天策馬經過的入城必經之道。云清霜張大雙目,驟然止步,這賊人步步為營,費盡心機,竟是要將她誘來此處嗎?她本就聰慧伶俐,受了激將以后一時心浮氣躁才會中計,現在理清頭緒,又克制住體內翻滾的真氣,她反而不急了,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對方遲早是要現出來的。

果然,對方見云清霜不再上當,一個跟頭倒翻回來,在離云清霜一丈開外的地方站立,施施然笑了,嗓音酥軟人心:“怎么不比了?認輸了?”

云清霜偏過頭瞧去,她個頭嬌小,身形單薄,穿著布衣粗褲,烏黑的頭發扎成一根發辮垂在腦后,一張嘴便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雙眼瞇成一條縫,竟是個十分討人喜歡的女娃子。看她年齡比云清霜尚小上幾歲,武功修為已不相上下,稍加時日,必成大器。云清霜展顏一笑,兩頰笑渦霞光蕩漾:“你千方百計引我到此,不只是想和我比試輕功這么簡單吧?”

小女孩笑哈哈道:“你都是這樣同你的救命恩人說話的嗎?”

云清霜冷哼一聲:“此話怎講?”

“若不是我及時出手,你已中了那妖婦的迷魂大法了。”小女孩輕輕松松地說出事實,聽在云清霜耳中卻是驀地一驚。女孩一雙無邪明眸掠過云清霜稍帶困惑的面容,吃吃笑了:“你可聽說過萬花門?”

萬花門是以媚術揚名天下的門派,門主李華衣亦正亦邪,美艷不可方物,尋常男子若是被她那一對勾魂媚眼瞧上一眼,骨頭便也酥了,腳也軟了,恨不能掏心挖肺給她,從此死心塌地的追隨。江湖人送她一個外號叫作“辣手嫦娥”,指的便是她貌美如花,但心如蛇蝎,她所練的天魔攝魂法,需以壯年男子為輔,向來為正道人士所不齒,云清霜也聽師父提及過,當下紅了雙頰,連帶耳根都火辣辣的燙,低聲問:“我是女子,她抓我去有何用?”

女孩忍俊不禁,閑閑地道:“自然是捉你去做她的弟子。”

做李華衣的弟子勢必也要練習她的邪門功夫,云清霜一張俏臉漲得通紅,張了嘴卻說不出話。

女孩伸出小手握住云清霜的手,笑嘻嘻地說:“姐姐可還怪我?”

那手柔若無骨,不若一般習武之人關節粗大,云清霜雖說也是手如柔荑,顏如舜華,但那是師父以畢生心血研制的藥物輔助才使她小小年紀就躋身一流高手的行列,并且武功不露于形貌,這小女孩又是怎么做到的?

云清霜有意試探,不覺放柔了聲音:“小妹妹如何識得她?”

女娃子眨眨眼睛:“是師父告訴我的啊。”

這女孩的師父定是位世外高人,她的武功已是驚人,她師父的武功又會是怎生的驚世駭俗。云清霜起了拜訪之意,但不知如何開口是好。

“姐姐是不是想知道我師父是誰?”像是能猜到她內心所想,女孩狡黠的笑著問。

云清霜點了下頭。

“那姐姐隨我一同回去不就見著了?”她頓了頓,又道,“就在前面不遠。”好似怕云清霜猶豫,她摸了摸下巴,調皮地說:“姐姐的匕首還在我這呢。”

云清霜失笑,她倒不是怕小女孩會害她,如果她真有加害的意思,剛才也就不會救她,再者,此處荒郊野外,也是個毀尸滅跡的好場所,又何必再走一程多此一舉。她擔心的是,一般世外高人總是性格孤僻,不好相處,自己貿然前往,是否會自討沒趣。

她遲疑著說出口,女娃兒連忙搖頭:“姐姐放心,是師父要我帶你來這兒的,他又怎會不快?”

云清霜淡淡笑過,表面欣然應允,暗地留了幾分心眼,她探入暗囊取了一把梅花針在手,以備不測之用。

女孩忽翩然轉身,面露慍色:“師父說過姐姐若不愿前往,絕不勉強,我這就將匕首還你。”她倒轉刀柄,放在身前的平地上,別轉開頭,不再言語。

云清霜臉一紅,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腹了,當即賠笑道:“小妹妹莫怪,是我多慮了,我隨你去便是。”

小女孩轉怒為喜,拍掌道:“這才對嘛,姐姐我們走。”她握緊云清霜的手,神態親密。

云清霜一路走,一路留心四周景致,女娃是將她往林中帶,枝葉蔓披,云霧籠罩,放眼望去一碧連天,賞心悅目,山風吹處,林海呼嘯,勾起了很多在云蒼山上的回憶。

她于桃樹下練劍,沈煜軒在旁指點她如何出招才能出奇制勝,或是興致高時,師兄撫琴一曲,她和著琴音舞劍,又或是二人同習那雙劍合璧的招式,練得累極,她取出繡帕為師兄抹去額上的汗珠,好比在人間仙境,這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但這所有的一切,在柳絮出現后就完全被顛覆了。

思及痛處,心像被針尖狠狠扎了下。

“姐姐,到了。”女孩的呼喚聲將她自恍惚中驚醒。云清霜凝神一看,在山林深處建著一間茅屋,如此簡陋的居所卻取了一個極為雅致的名字:邀月小筑。

云清霜暗暗稱奇,邀月小筑,居然同她打小居住的地方名稱相似。

這僅僅是種巧合嗎?

無須再妄加猜測,相信在踏進這間小屋后,所有疑問都能解開。

“姐姐,請進。”女孩兒往門邊上一靠,負手而立。

云清霜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女娃咧著嘴笑:“姐姐,師父在里面等你。”

云清霜頷首,心情復雜的推門而入。

屋內只有一張桌子和四張椅子,簡單,樸實,陳設和云蒼山的邀月山莊截然不同,云清霜莫名舒了口氣。

屋的一角站立一人,想來便是小女孩口中的師父,屋內光線有些黯淡,看不真切,待他轉過身來,云清霜看清那是位玄衣老者,年紀同師父在伯仲間,相貌堂堂,身材魁梧,雙目炯炯,比之柳慕楓的仙風道骨,多了份睥睨天下的氣概。

云清霜平靜的眸中無波無瀾,眼簾輕垂,似在等著老人先行開口。

玄衣老者目光平平掠過云清霜的面容,心潮起伏,他忍住一陣激動,急切問道:“你可是叫作清霜?”

云清霜心咯噔一下,她初涉江湖,還只是無名小卒,為何三番兩次被人認出身份,之前的黑衣蒙面人是,現在的玄衣老人亦是如此。她目光一閃,不答反問道:“你是誰?”

老者大步走上前,手抓進云清霜的雙肩,語帶焦急,“清霜,我知道你是清霜。”

云清霜不動聲色地躲過,這一招大雁回巢乃蝴蝶穿花步中最精妙的一式,可自敵人手中空手奪刃,又可于千軍萬馬中自由穿梭,云清霜運用得還不純熟,如果是柳慕楓親自使出,能傷人于無形,出入如無人之境。

“大雁回巢,”那老人一口說出此招的名稱,“你果真是清霜。”他腳步一動,看似如醉酒之人步子不穩,實則暗蘊絕妙步法,飄逸出塵,瀟灑無羈,忽聽到衣襟帶風之聲,人已到云清霜跟前。她慌忙側身閃過,饒是她輕功絕妙,這一下仍是避得十分狼狽,若不是伸手在桌腳上借了把力,差點就要雙手著地,極不雅觀。

好不容易站穩身形,云清霜窘得滿臉通紅。老人捋了捋長及胸前半白的胡須,呵呵笑道:“以你的年紀,有這等造詣已屬不易,柳慕楓在你身上沒少下功夫啊。”

云清霜貝齒輕咬,在唇上留下一排細密的牙印。聽他口氣,似乎和師父極為熟識,可為何自己從來沒有聽師父提起過他這樣一號人物?瞧他的身手,在江湖上絕非無名之輩。

云清霜默然不語,卻也等于默認了自個的身份。老者忽然柔聲道:“我有一事相問,望你能如實告知。”

云清霜再不能裝聾作啞,忙回應:“不敢,前輩請說。”他方才露的一手,其功力之深厚,即便不敢稱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也可以同師父齊名,他這般紆尊降貴與自己好言好語,又怎敢再輕慢?

老人清了嗓子,微微一笑,目光柔和:“你的母親……很長的一段停頓后,他終于復道,她現在何處?”

云清霜身體一僵,頭低垂,再度抬起頭時神色間已是一片冷怒,老人見她這般神情,慌忙張口解釋:“你不要誤會,我……”

云清霜卻再不愿聽下去:“我敬重你是前輩,你……”她無法再說下去,氣得身體簌簌發抖,狠狠地咬住下唇,痛得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我絕無唐突你母親之意,你不愿意說便罷,我不會強求。”老人語中帶了絲嘆息,容顏又似蒼老了幾分。

云清霜心中一動,唇微啟,到底還是忍下了。她抱了抱拳,語調極力保持平穩:“告辭。”轉身就走。望著她的背影,老人突然道:“等一下。”云清霜只當沒聽見,加快腳步,出了茅屋,也不看那小女孩一眼,憑著之前的記憶,尋找來時的路。

但林海郁郁蒼蒼,一眼看去怎么都找不到通向外間的路,云清霜急了,忽聽頭頂上一聲輕笑,她抬頭一瞧,從高聳的枝丫間探出一張小臉,再一看,頭下腳上,她是整個倒掛在樹干上的,見云清霜目瞪口呆的表情,她撲哧一笑,一溜煙滑了下來,幾步竄到云清霜身旁,笑瞇瞇地說:“好姐姐,師父命我送你出谷。”

云清霜怔了怔,半晌才道:“多謝。”

女孩在前方帶路,方才明明已無路可走的地方,突然就延伸出一條羊腸小道,走到盡頭,眼看著又是條絕路,她卻牽起云清霜的手往旁邊跳動幾步,就又出現了一條通道。

云清霜猛然醒悟,這山谷中的景物排列莫非暗合五行生克、陰陽八卦的變化,若真如此,如非有人帶路,她是怎么都走不出去的了。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兩人出了山林。云清霜向女孩投去感激的一笑。小姑娘眉毛一挑,不聲不響地自袖中取出一物塞給云清霜,做了個手勢,淡聲道:“事情并不是姐姐你所想的那樣,我不希望姐姐誤會師父的為人,你看過這幅畫就會明白了。”

云清霜細心解開綁在畫軸上的紅絲線,右手一揮,整幅畫呈現眼前。許是年代久遠,紙張略微泛黃,畫上是一名翩翩起舞的年輕女子,長眉入鬢,白綾束腰,眉目同她有七八分相似,仔細瞧來,又不盡相同,粉腮紅潤,秀眸惺忪,容顏比她美上數倍,就好似畫中走出的仙女兒,落款處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云清霜頓時面色大變,如遭雷擊。這便是她的母親嗎?竟是這般風華絕代的人物。

小女孩收起畫卷,纖纖玉指伸到云清霜面前:“師父和你母親本就是舊識,你母親從來都沒有提起過他嗎?”

云清霜茫然地搖了搖頭。

“師父只想知道你母親現在何處,他并沒有惡意,”仿佛能猜到云清霜要說什么,小姑娘搶著道:“姐姐不用現在就做決定,想清楚了就來山谷找我們。”她似是篤定云清霜一定會改變主意,臉上笑得像是只陰謀得逞的小狐貍。

云清霜唇角緊抿,心中舉棋不定。小女孩始終帶著溫雅的淡笑,也不催促,反而提醒她:“姐姐再不走,還沒進宣城天已黑了。”

云清霜舉頭望天,此時已過晌午,烈日當頭,空氣熾熱,昨兒有青驪馬代步,她才能在入夜前趕到宣城,如今要靠雙腳走回去,哪怕她輕功蓋世,也比不過奔騰的駿馬,不抓緊的話天一黑山路愈加難行,恐怕真要在林中過夜了。她別過小女孩,剛抬腳,又被叫住,她回身詢問,女娃淺笑吟吟地說:“姐姐,我不送你了,你路上小心。還有……”她目光在云清霜臉上停頓半刻后,單手托腮,俏皮地笑道:“清霜姐姐,我叫小可。你要記住哦。”

云清霜眸色清亮,半垂眼簾,微露淡淡笑意:“小可,我記住了。”她沖著小可擺了擺手,施展絕頂輕功,翻山越嶺,一口氣跑了十幾里路,感覺神清氣爽并無疲態,打算趁熱打鐵再趕一段路,冷不防一張巨大的漁網從天而降。她反應迅速,身手矯捷,雙肩一晃,幾個起伏,再一翻身,被她堪堪避過,但緊接著又是一張網兜頭而下,這次她就沒這么好運了,她剛剛躍起,使身體懸空,兩道黑影從她側身掠過,兩柄寶劍齊齊刺向她的喉嚨,如果她躲避劍招就勢必會被漁網網住,若是她閃避漁網就等于將身后的破綻賣給了對方,無論怎樣,她都將中招。云清霜陷入兩難境地,但她豈肯輕易服輸,她凝起一口真氣,將全身力道聚集在左腳上,單足點地,身軀一轉,唰的一聲,純鈞寶劍出鞘,硬是擋開了那兩道凌厲的劍勢,再就地一滾,同時消除了漁網的攻擊。

來不及喘口氣,又有劍勢攻來,云清霜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另有數枚暗器夾帶著風聲從四面八方向她襲來。好個云清霜,遇到險情不慌不忙,舞起手中的純鈞寶劍,宛如一輪銀色的弧圈,將周身護得水泄不通,各式暗器紛紛墜地。

有兩枚袖箭就擦著她的發梢而過,云清霜眼尖的瞧見箭頭閃著妖異藍色光芒,顯然被淬過劇毒,她暗自長出一口氣,幸好沒有逞能用手去接,否則此時已是任人宰割的板上魚肉。

但疑問接踵而來,她出道不久,自問也沒有得罪過人,到底誰和她有如此深仇大恨,竟招招欲取她性命?

云清霜雙目顧盼,周圍倏然安靜下來,地上一片狼藉,方才攻擊她的人蹤影全無。她沉聲喝道:“好狠毒的賊人,到底是誰故弄玄虛,夠膽量的話就現身同我單打獨斗一決高下。”

她的聲音在林中回蕩,久久沒有得到回應。云清霜暗暗驚詫,難道剛才的打斗僅僅是誰在作弄于她?她清了嗓子又道:“難道有膽子做卻沒有膽子承認嗎?”話音未落,一陣大笑蓋過了她的聲音,初時只覺嘶啞難聽,越來越刺耳,饒是云清霜功力不弱,到最后也不由得捂住了雙耳。

笑聲逐漸逼近,林中樹木往兩邊分開,從中走出一個白發老嫗,走近了,才發現她除了一頭銀絲駭人,其真實年齡也不過四十出頭,面上肌膚潔白嬌嫩,堪比少女。她還在大笑,聲音撕心裂肺,云清霜實在經受不住,一招浮光掠影朝她斬去,那老嫗冷笑一聲,眼中異芒閃現,“雕蟲小技也敢拿出來獻丑。”她隨隨便便一揮手,就輕松化解了云清霜的劍招。繼而縱聲長嘯,反守為攻,雖赤手空拳,但招式真如疾風驟雨,迅捷之極,云清霜左右閃避,架住了前三招,卻沒能躲過第四招,胸口結結實實挨了一發掌力,當即悶哼一聲,五臟六腑一陣翻騰,她竭力運功調勻氣息,但面色慘白,顯然所受內傷不輕。

那老婆子雖打中云清霜一掌,但自身也被震退了三大步。她驚異萬分,瞇起雙眼沉了神色,冷冷地道:“看不出你還有兩下子,倒是我小瞧你了。”她的嗓音如夜梟聒噪,著實不好聽。

云清霜喘著氣,方才她暗暗運功,真氣在丹田滯留不去,此時她最需要的便是療治內傷,但形勢不允許她這樣做,只得強打起萬分精神先專心應對這罕見的強敵,再做打算。

這次不等云清霜動手,那白發老嫗先行出招,她劈出的掌力雄厚驚人,恍如一股勁風撲面而來,這一掌要是被她擊中,恐怕當場便送了性命,云清霜不敢硬接,一個“鳳點頭”避過,老婆子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大喝一聲,綿綿掌力吐出,好似有摧閃裂石的勢頭,云清霜黛眉緊鎖,肩頭下沉,勉強閃過這招,但右脅露出很大一個空當,卻也給了那老嫗機會。眼看著接下去這排山倒海的一掌無論如何也避不過去,云清霜幾乎已是閉目等死,誰料那一掌遲遲沒有落到她的身上,反而是右肩一麻,被點了穴道,軟軟地倒下,被那老婦伸臂接住。

“你……”云清霜穴道被制住,但口尚能開,只是她方一出聲,又被點了啞穴。

那白發老嫗將云清霜散落鬢旁的發絲捋到耳后,眼中忽然迸射出駭人的光芒,那般怨毒的神情不覺讓人毛骨悚然。她枯瘦的手指撫上云清霜的臉龐,冰冷的指尖觸碰在皮膚上讓云清霜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此時她方覺害怕起來,這樣詭異的場景比剛才以性命相搏更為恐怖。她駭然地張大嘴,卻發不出丁點聲響。

白發老嫗的手指緩慢地在云清霜臉上撫摩,面容逐漸扭曲,驀地將右手高高舉起:“我本不想殺你,怪只怪你長的太像她了。”

云清霜被她凄厲的喊聲震住,一時也忘了害怕,她甚至還感覺到了在老婦充滿仇恨的雙眼掩飾后的一抹悲涼和幽怨。她怔怔地望著那老嫗出神,報以憐憫的目光。

只聽一聲巨響,身旁的參天大樹已轟然倒地,那積聚數十年功力的一掌何其厲害,若不是那老婆子突然改變主意撤了掌,這掌拍在云清霜的天靈蓋上,已是頭破腦裂。老婦盯著掌心,癡癡地說:“罷了,罷了,就連這看人的眼神也是一樣的。”

云清霜這才感到有些后怕,一顆心跳得厲害,險些蹦出胸腔。

老婦人從懷里掏出一顆朱紅色藥丸,遞到云清霜嘴邊。云清霜緊咬牙關不張口,那老嫗嗤笑一聲:“是治你內傷的七竅玲瓏丹。”七竅玲瓏丹乃補氣培元的圣藥,更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是用天山雪蓮入藥再以其他珍貴藥材配置而成。云清霜壓根不信,當下死死咬著嘴唇,還倔強地扭開了頭。老婦人冷笑著在她下顎用力一捏,云清霜吃痛,老婦趁機掰開她的嘴,強行給她喂下藥。一股暖流順著喉線滑入腹中,在體內輕轉,最后歸入丹田。云清霜只覺渾身說不出的舒坦,蒼白的臉瞬間有了生氣,功力恢復如初,到這時不由得她不信,白發老嫗給她服下的當真是七竅玲瓏丹。

老婦目光變得深沉,徐徐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我為何之前想殺你,現在又救了你是嗎?”她像是忘記云清霜已被她點了啞穴有口不能開,但她似乎也并不準備得到她的回答,很快接道:“我想讓你帶一個人來見我。”她在云清霜肩頭輕輕拍了下,云清霜心中存著好奇之心,穴道一解開便迫不及待地問:“誰?”

老婦雙目定定,一絲羞赧之色一閃而逝:“你帶駱英奇來見我,我和你之間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

云清霜哭笑不得,她同她素未謀面,自始至終也只是那老嫗在為難她,她們之間又何來的恩怨?更何況,駱英奇是何人,她根本不認識,這簡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語氣疏朗:“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那老婦臉色大變,截住云清霜的話,“好個過河拆橋的奸猾小人,你不仁我便不義,”她一掌推出,按在云清霜頸后,云清霜哪知她一言不合立刻翻臉,這一掌避無可避,但她后頸僅覺微微刺痛,就好像是被只蜜蜂蟄了下,用手去摸,沒有見血亦無傷口。

老婦面露得意笑容:“你已中了我的穿心跗骨針,如果不想死的話,你最好馬上去找駱英奇。”語畢,她身體拔高,就如同那展翅飛翔的白鶴,幾個翻身在樹頂掠過。

“喂,”云清霜急忙張口喚她,她充耳不聞,只有漸行漸遠的聲音隨風飄送,“記住,這個世上唯有我可以解這種毒,你只有半個月的時間,帶駱英奇來木蘭山見我。”

云清霜從貼身小衣里摸出一個小巧精致的玉瓶,倒出一粒藥丸徑直吞下,想了想,又服下一顆,這才盤膝靜坐,運氣凝神,氣血順暢,并沒有中毒的癥狀,心下一松,緩緩納氣吐出。柳慕楓研制的冰芙還轉丹能解百毒,幸虧師父交代她隨身攜帶,在無形中救了她一命。想到這里,她不得不佩服師父老道的江湖經驗。只是她怎么都想不通,自己這一趟下山,竟會遇見這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和人,并且或多或少都和師門乃至自己的母親有關。這十幾年來,她從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每次給她請安都只能站在屋外,隔著層層的屏障,聆聽教誨。她從師父那里得知母親被人下毒,患上了早衰癥,終年不得見陽光,否則性命不保。她輕嘆口氣,腦中隱約映射出剛才畫中母親的樣貌,溫婉淡雅,與世無爭,又怎會卷入江湖中的種種紛爭。

日頭落盡,已是百鳥歸林,暮鴉飛轉的黃昏,她使勁晃了晃腦袋,趕路要緊,暫時放下所有疑慮,飛躍而起,凌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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