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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渡口

文◆范谷

第十九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獲得者

霧色彌漫在郊野,夜風吹在人的背上微微發(fā)冷。安靜的夜空中卻沒有一點星光閃動,只看到被烏云遮蔽的月光。蘆葦在不遠處集成海洋,而我正走在通向渡口的路上。萎縮的纖草凌亂地倒在路上,北風吹起殘缺的身軀拂過行人的身旁。

我的身前身后盡是未知,深色的濃霧使我看不見太遠的地方。但那里仿佛在召喚我,所以我未曾彷徨。

那是個由破損木板隨意搭成的渡口,淹沒在無盡黑色之中,寂然得讓人害怕。這個渡口潮濕的木板起著毛,散發(fā)出一股腐朽的味道,踩在上面就發(fā)出木板之間摩擦的咯吱聲,讓人不得不懷疑是否會隨時傾塌。

那個佝僂的背影坐在岸口如同石像。我走上前:“師傅,多少錢一渡?”

他回過頭來,那是一張死灰色的臉,臉上有著歲月無情刻下的褶皺,他看向我的雙眼異常空洞,一身衣服早已爛成布狀了。他搖了搖手:“年輕人,上來吧,不用給什么。”我感覺是冥冥中的指引,不得不上這船。于是我踏上船面,水面只揚起一層微弱的水圈,傳到我看不見的遠方。

坐在船上的我終究還是離去,離那個渡口越來越遠。

我只是不言,呆坐著看著船夫的長篙一上一下,沒入靜靜的水面,直入那漆黑的夜里。雖然篙影一直在水面浮動,但我沒聽到任何起水的聲音,也沒有任何劃水的波紋。這里安靜得不合乎常理,但我的內(nèi)心卻從未如此平靜。我感覺無論這船將我駛向何方,仿佛我都該去到那里。是歸宿,是終點。

我把頭伸出船看向水面,卻沒有看到我的倒影。此水如墨,吞沒了我的所有。我好像迷失了,突然沒了所有存在感,沒有浮動的長篙,也沒有漂泊的小船。只有我孤身一人在無盡的黑暗中漂泊無依。

我把手輕輕地沉入這不流動的水里,感到徹骨的冰涼,仿佛是把手伸入寒冰之中。那是一種沒有溫度的冷,像絲線一樣纏繞了我的神經(jīng),涼透全身。我伸回了手,帶起的水珠落在水面上,卻沒有激起一絲漣漪。

回過頭我看到船夫一直看著我,空洞的雙眼顯得毫無感情。他緩慢地張嘴,用他那朽木般的嗓音說道:“你不該來這里。”我聽不懂他是什么意思,說的好像我該去另一個地方一樣。我喜歡這里,沒有任何浮躁,只有平靜。

“孩子,可以聽我講件事嗎?”

“你說吧,我聽著。”反正閑著也無所事事。

老船夫的眼神突然變得溫柔,清了清嗓子慢慢地說:“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我還能天天見到我的兒子和妻子。后來有一天,我突然不該留在他們身邊了,原因有很多,可以說是被迫也可以說是注定的。”

“然后呢?”我聽到他停住了,就問他。

“然后啊……”老船夫垂下了雙眼把轉(zhuǎn)向我的頭轉(zhuǎn)了回去,看著前方?jīng)]有邊際的水面。

“然后我就只能走啊,我可不能讓他們陪我一起走。我走了很久,就到了這里。從此做一個船夫,有人來我就渡他過去,反正走掉的人是很難回去的,誰遇上那種事,都會這樣。”

“如果你真的想他們,你應該回去的。”

老船夫搖了搖頭:“不說了,不說了,再說就說多了。喏……你到了。”

我遠遠看見了另一個渡口,那里有幽暗的燈光浮動在路旁。唯一的一條路筆直通往彼方。我踏上潮濕的低岸,羸弱的枯草輕輕地倚在我的腳踝。“走吧,孩子。”

我上了岸,四周都是齊腰高的燈草,無風起浪。我聽到不遠處人聲依稀,不由加緊了腳步。那是一處小棧,簡陋的竹子支撐著幾塊兒褪色的黑布,老朽的木桌零散地擺在那里。一位老婆子不停地給坐在位子上的人端水,我走近了,她以一種親切的眼神看著我,像是認識我的樣子。

“走累了吧,喝完水再走也不遲。”說罷遞給我一個瓷碗,里面是水,青黑色的水。我看不到倒影,這應該就是剛才那塊兒水面里的水吧。我下意識接過水欲喝下去,有個聲音在告訴我,喝下去就好。

我的嘴唇已經(jīng)觸到碗邊,一只充滿褶皺的手卻扶住了碗。

“我想等你回來再喝也不遲。”我抬起頭對上一對空洞的雙眼,是剛才的船夫。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的,走路都沒有聲音。

老婆子疑惑地看著他,而他只是搖了搖頭。

她嘆了一口氣,從我手中接回了水。指著喝完水的路人對我說:“跟著他們走吧。”

我看著那些喝完水的人已紛紛站起身來向著另一個方向走去。我看了一眼船夫,但他只對我擺了擺手,示意我快走。

我跟在人群的最后面,那些人走得很慢,我也樂得如此……

走了很久,突然間我感到一陣風吹過,全身打了個冷戰(zhàn),剎那間一路上所有的風景皆化為荒蕪,所有的風景都瞬間被吞噬,所有的遠方都被未知的夜色覆蓋。而在我的前方,傳來奔流不息的水聲。兩條銹跡斑斑的鐵索懸著一座橋,微微擺動著。看不到橋有多長,視線被濃霧橫斷。是它在向我招手嗎?

第一個人走上了橋,一聲刺耳的木板咯吱聲從他的腳下摩擦出來。隨后兩聲,三聲,四聲……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第四個人……直到我也踏上,卻安靜得令人心寒。

除我之外所有人的腳步都伴隨著聲音。

走了很久,我看見最前面的人停下腳步,從橋上墜下,化成一個暗淡的光點,被洶涌的河流沖向我看不見的彼方。我來不及反應,其他人也隨后而至,全部沉入虛無,墜入遠方。我的情緒竟無半點波動,仿佛他們本該如此。

這是他們最好的歸宿,盡管看起來他們尸骨無存。

只留我孤單地行走著,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但終究是到達了另一岸,這里和那里一樣,都是荒蕪。我一路向前走去,又是一陣風吹過,無數(shù)燈草憑空起舞,我回到了那條幽靜的小路,又看到了那座小棧。我回來了。

老婆子和老船夫遠遠地望著我,我感覺到他們是在等我。等我走近之后,老婆子遞給我一碗水,碗中清澈。這是一碗再平常不過的水。“喝吧,你本不該來這里。”

我接過水看了一眼船夫,這次他沒有再攔我。清流入喉,與平常的水并無差異。我把碗還給老婆子,雙眼顯示出疑惑,她指了指船夫:“走吧,他說要送你回去。”

“去哪兒?”我顯得不知所措。而她只是笑了一下:“年輕人,去你該去的地方。走吧,再不走,新的客人就要來了。”

于是我又回到了渡口,回到了小船,也回到了無邊的水面和無盡的黑暗之中。我再次看向水面,水上倒映著我疲憊的面容。我知道這是我,沒什么大不了。

于是我躺在船上,任自己放松所有,突然一點光亮從水的深處升起,浮動在我的身旁。光點越來越多,我坐起身來看向船夫,突然一陣強烈的熟悉感侵襲腦海,我想說話但是發(fā)現(xiàn)沒有聲音,最終兩行眼淚不爭氣地涌出眼眶。老船夫?qū)ξ艺辛苏惺郑揖捅煌淌稍谒泄恻c之中。

我感到全身劇痛,眼睛沒有力氣睜開,只感到有光透過我的眼皮。“醫(yī)生!心臟有反應了!”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還來不及思考,就又深深地昏了過去。

等我再次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我在一個病床上,旁邊是我的母親。她看到我醒了過來,先是一臉欣喜然后雙眼微紅流出淚水抱著我:“你終于醒過來了,你要是走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是啊,我本來是個死人了。

可是,我那個已經(jīng)走了很多年的父親,又送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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