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尋
- 綻放: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者優秀作品精華版·陪伴
- 劉奔三主編
- 5230字
- 2020-06-09 10:34:16
文◆逸屾
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者
當烏市鬧區北門一帶華燈四起的時分,博科大廈的大廳里便響起一陣倉促又沉重的腳步聲。她借著外面的燈光,在我看到的不到20分鐘的時間內,將大廳的每一塊兒大理石地板,拖得發亮。
她叫章萍鳳,不是地道的新疆人。據她回憶,她一家是20世紀60年代從秦嶺一帶輾轉到新疆的。她常把這段經歷掛在嘴邊,還一再強調她一家人來新疆只是為了尋條活路。我原本不認識她,第一次見她,是在2016年的冬天。
她是個不速之客。
剛進公司大門,她就被保安攔下。沒等保安開口,她便急忙卸下行李,但又不慎將行李蹭到保安的黑色制服,沾上一層灰白。她趕忙伸手去拍灰,邊拍邊嘟囔:“我找你們蔡老板,我和他是老鄉,一個村的,關系可好嘞!”她見那保安面善,便把嘴巴湊到保安耳根低聲說。
保安一把推開了她:“滾遠點!”她往后摔了個踉蹌,行李砸到地上,散了一地。她毛手毛腳地撥拉著小物件,隨即就地坐下抱著行李不肯松手。保安見狀,撥通了蔡總的電話。
“蔡總,門口有個女人說是您親戚,讓進不?”
“你先讓她等等。對了,好好招待一下。”
掛斷電話后,蔡總又與我們談了一會兒。過程中他一臉納悶,還是忍不住打開電腦翻看監控錄像。錄像一出來,他的臉色瞬間黑了下來。他示意主任們離開,又單獨叫我留下詳談。我偷瞄到屏幕,只見一個女人死死抱住行李坐在臺階上,不讓人靠近。不知怎的,看見她畏畏縮縮的模樣,我竟想起以前家門口的流浪狗來,討食受挫后,它便后退,眼睛盯住不放又不敢向前,渾身還不停發抖。
主任們都離開后,蔡總飛快地拿起電話:“你個廢物,我養你吃干飯的嗎?快把她打發走!”
本以為女人會離開,可蔡總和我的交談還沒進行到一半,電話又來了:“蔡老板,那女人硬是賴著不走,怎么辦?讓進不?”
蔡總朝垃圾桶里吐了口痰,打量打量我:“小徐,保安辦不成,你去處理一下?趕走就是了!”
我十分納悶:“這……不太合適吧?”
他又說:“有什么不合適的啊!我是你老板,老板是什么你知道嗎?你得聽我的。快去!”
下樓后我便發現情況并不簡單。女人穿著一件老舊單薄的大紅色外套,腳踩一雙底子已經磨出花來的黑色條紋布鞋,骨瘦嶙峋,頭發蓬亂,像祥林嫂那樣木訥。她緊抱著被褥,在狂暴雪花里戰戰兢兢。
保安向我解釋,還不忘惡狠狠地瞥她一眼。我聽后無奈,只得再次撥通蔡總電話:“蔡總,她不走,還說要在公司打工,您還是下來一趟吧。”
“這個鄉巴佬兒!我馬上下去!”
蔡總疾步下樓走到她面前,面色慌張,眼神飛快向圍觀的人群瞄去,一遍掃視后,他扭過頭對著保安揮手就是一巴掌:“你干什么?這么冷的天為什么不讓顧客進去?”保安愣在那里不動。
隨即蔡總扭轉身體,面向圍觀的人群,嘴角微揚,臉上又露出了如常的笑容:“對不住各位,打擾到大家了。我向大家保證,博科歡迎每一位顧客,我回去一定處理這個不像話的保安。”他這一席話說得動聽,像是有某種魔力,使人信服。不一會兒,圍觀人群便散去了,只留下蔡總在幫忙拎行李。章大姐沖著蔡總笑呵呵的,連連道謝。
蔡總名叫蔡健,是我進入公司的第一任領導,也是我進博科的介紹人。我剛來的時候,他是主任。現在他成了老總,我便順理成章地爬到了主任的位置。蔡總比我年長十來歲,私下里讓我叫他大哥。
那天我目睹了這一幕鬧劇。本以為過兩天就可以風平浪靜,可不承想,這竟成了整個故事的開始。
第二日,保安的位置果然換成新的面孔。這次換來的保安就比較通情達理了,不論見到什么樣的人,進門時都要彎腰問好。什么樣的人該叫老板,什么樣的人該叫先生,什么樣的人該叫領導,他們一眼就能認出來,說話的口氣都可以因人而異。這本領不是一天兩天能學得來的,看樣子蔡總這次花了不少心思。
這之后,我總是看見那女人在樓道里打掃衛生,有幾次我都看見她在蔡總辦公室門口張望,手不停地在門把手上摩挲,幾欲推門。后來有一次,她大概是鼓起勇氣走了進去,但不過5分鐘便又灰頭土臉地退了出來。那次過后,她再也沒去找過蔡總,可也就是在那次之后,總有人在我辦公室門口兜兜轉轉。我隔著磨砂玻璃知道來者何人,卻不知來者究竟何意。
一個周末的午后,我再一次和她打起交道。她在樓道里推著除塵器呼嘯而來,一見我,便迅速按下關閉鍵,拍了拍粗布褲子上的灰,走到我面前:“徐主任,中午好啊!我聽說你之前是做大記者的啊?”
她的口氣讓我不大自然,我往后退了兩步:“是的,怎么了?”
她像是意識到什么,也往后退了些距離,把那雙滿是污垢的手掩在身后:“沒啥沒啥!”她的聲調變高,那張臉上突兀地綻開一種童稚般的笑容。
我遲疑了一會兒,她又說:“徐主任,您當記者認識的人肯定不少,我想麻煩您個事兒。”她的聲音低沉下來。
接著她遞給我一張用玻璃殼罩著的、略微泛黃的相片。上面有個小女孩,騎在咧嘴的假恐龍身上,臉上掛著笑容。她將手縮了回去,相片便留在我手上。
“徐主任,這是我小女兒霞霞,三歲多的時候走丟了。”
“現在有消息嗎?”
“沒有,二十年了。”
“那她現在也該二十多歲了吧。”
“是的,長大了呀,長大了……”
我看見她眼角泛紅,雙手盡力掩面,臉上的皺痕依舊在向外張揚,葉茂枝繁。
我心頭一震,隨即便是沉默。這沉默仿佛無聲,但當中卻又容納了太多呼天搶地與艱苦卓絕。我知道她沒有放棄,也許永遠不會放棄。但找到,現在看來卻像是癡人說夢。
終于,還是她先開了口。
“徐主任,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麻煩您幫我打聽打聽,您認識的人多。”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沓淺綠色紙幣,“這是一點心意,不多。日后一定報答您!”她說得鏗鏘有力,像是早有了些準備。
我伸手擋了回去:“你這是干什么?我幫你找!”
她笑了,淚水便溢了出來:“那就謝謝主任了,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她將錢收了回去,嘴里連連道謝。
接著她跟我談起她的尋找路途。她家在南疆,這一路的尋找途經喀什、巴楚、阿克蘇、庫爾勒,終于找到了烏魯木齊,本以為有熟人會方便些,可還是碰了壁。她在每個城市都會去找報社媒體求助,可求來求去還是吃了閉門羹。
我默默地聽她訴說,可內心還是百般糾結。畢竟是聽慣了“多留心眼”這樣的字句,我對她的故事還是存有疑慮。
半年的時間里她總是反復詢問我結果,而我也只得應付幾句。眼看著她的神色一天天黯淡下去,頭發也一把一把開始脫落,我于心不忍,對她的懷疑也慢慢消退。我著手聯系了以前的媒體朋友,但因這事畢竟已有二十年之久,零零散散得到些回復也是不盡如人意。當我以為這尋找要無功而返時,遠在北京的小楊突然來電:“可以通過央視創辦的《等著我》找回失散親人。”我讓她幫忙聯系,她沒有推辭。
開始聯系時,我便第一時間通知了章大姐。她得知消息后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微笑片刻,然后便自顧自地忙了起來。
小楊再次來電是在三個月后了。我一接完電話就趕忙出門找章大姐,她那時正拎著水桶在樓道里打掃衛生,走起路來如履薄冰。我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發現她眼睛里有了光亮,頭發簡單地扎了一下,倒也精神。只是發梢間多了一頂紅粉色的蝴蝶結,難免有些突兀。
我盯著那蝴蝶結入了神。
她見著我,連忙放下手中的活兒,用那干枯的雙手理了理頭頂的蝴蝶結:“哎呀,前幾天去小賣部買的!”她憨厚地笑著。
我挪開眼神:“章大姐,有消息了。”
她聽著,眼里有些東西開始涌動:“在哪兒?在哪兒!”她的身體在顫抖,渾身上下都陷入一種深深的澎湃。
“沒有具體消息,只是北京那邊的尋人節目已經聯系好了,不過,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哦……”
“這事到時有消息了咱們再說。”
她滿臉失落,用小臂抹干眼角滲出的淚水,轉移話題問道:“徐主任,上次民工來公司鬧的事你知道不?”
我思索片刻:“知道,安排一下就過去了。”
她不罷休:“唉,不對,沒有那么簡單!”我費解,她又追加,“我聽小陳他們路過時說,這事麻煩得很,工資是發不起的了!”她向來關注工資、勞務費這些,可這次的反應卻有失常態。
在這之后,我在她的頭上再也沒有見過那頂紅粉色的蝴蝶結。她臉上的皺痕愈加密布,眼里也無光,呈現出來的只有淡淡的灰漠。這大概是我的一席話所致,可事實如此,欺瞞只能為更大的疼痛蓄力。
現在是2018年1月,我們的尋找已經持續了兩年,無果。這一年的工作風不調雨不順,尋人之事也被擱置。我憋在辦公室里,已有大半年沒見過章大姐。
“徐主任,最近忙吧?”章大姐放下手頭的活兒,把大廳的燈打開,對我說。
我放下行李箱,停住腳步,默默點頭:“你忙什么呢?”
“大掃除啊,蔡總說明天有大領導來視察工作。”
“那幾個大箱子里面裝的什么?”我指著大廳東側幾個佇立的箱子說。
“是按摩椅,蔡總說領導走累了可以休息放松,這方面工作一定要做好!”她向來對蔡總深信不疑。
“荒唐!”我怒吼,“公司本來就欠下那么多錢,現在還有閑錢做這個?”
“哎呀,徐主任你先別生氣,蔡總這樣也有他的道理嘛。”她為蔡總辯解。
“你先別干了,我給他打電話!”
我走回辦公室,緩了會兒氣,撥通了電話。
“喂,小徐啊,出差回來了啊!”
“是。大廳里的按摩椅怎么回事?”我直入主題。
“哎呀,去年不是有農民工鬧嘛,這樣子安排一下,省事!”他說得自然。
“有閑錢做這個,拖欠農民工的工資怎么不解決?”
“那個以后再說!”
“蔡總,你不能糊涂一時啊,那可都是血汗錢啊!”
“兄弟,不是哥哥不還,哥哥也是身不由己啊!你怎么不懂變通呢?”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答道。
“行行行,不說了,你好自為之吧!”
2018年9月,不出我所料,公司最后還是迫于壓力與外債,倒閉了。蔡總逃離了烏市,說是要出國,最后落了個不明下落。蔡總搬來的“救兵”也在事發后連帶下馬。章大姐在一瞬間變得異常蒼老,她的血汗、她的信任以及她所期待的那份微薄的工資,都付諸東流。
倒閉后的幾個月,我一直在協助公安機關展開調查,忙得不可開交,竟把章大姐這事給忘了。章大姐先前一直住在公司的儲物室里,事發后她必然無處可去。
我苦苦尋找,幾經波折,終于在城郊廢棄的啤酒廠找到了她。啤酒廠已經荒廢多年,廠房里積著一層厚實灰土。我發現她時,她已奄奄一息。身旁是零散的玻璃碎片,她手腕下垂,鮮血滴滴答答地落在灰土上。
去醫院的路上車水馬龍,我坐在她身旁,看著她緊閉的雙眼,近乎聲嘶力竭地呼喚。
五個小時的搶救過后,她脫離了生命危險。我隔著病房的玻璃,看著躺在床上的章大姐,反復揣測著她自殺的緣由。她或許放棄了?我想一定不會。
她醒來是在四天后的清晨。她費力地坐起身來,雙手在空中不停地摸索,尋到我時便用那雙粗糙的手牢牢地抓住我:“小徐,你就讓大姐痛痛快快地離開行嗎?”她帶著哭腔。
“你走了誰去找你女兒?”我拽緊她的手,讓她平靜下來。
她沉默一會兒,又說:“大姐我快看不見了。”
我心頭一震:“怎么回事?”
她說是兒時的病根沒有鏟除,這么多年一直沒發病,可沒料到在這個節骨眼上竟復發了……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說,她一開始就不抱多大希望,而失明對她來說就是死亡,她害怕就算找到了,女兒也不會認她這個瞎子,她想自己做個了斷。她苦苦央求我,如果有一天能見到她女兒,要告訴她,她媽媽一直在尋找她。
我沒有答應,因為我知道一旦答應了,她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念頭。我明白她現在正處于有光與無光間的煉獄,這一段經歷是煎熬的。但這一關只能她自己來過,外人無法左右。我不敢過多地說什么,因為我也不敢保證最后的結果是好是壞,只能勸她好好活,為了自己,也為了女兒。
她沉默許久。
終于,有電話打進來,是小楊。她示意我打開免提,我照做。
“喂,向前,有線索啦!開心不?但是需要親人來節目組提供信息,剩下的就交給我們。”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急躁地扯弄著被套,指甲在被褥間磨出了聲音。
“喂喂?你們……還找嗎?”
我看向她,看見她那干裂的嘴角滲出血來。沒等她開口,我答:“找!必須找!一定要找!”
她抬起頭,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那天過后她給我講了很多,講到了她的前半輩子,講到了她的女兒、她那絕情的丈夫,還有蔡健。原來,兩年前的冬天她是被丈夫趕出家的,出門時她親眼看著大兒子無動于衷。那一刻,她才明白下半輩子要做什么:她要找回她的女兒,找回她那個二十年前被丈夫親手拋棄的女兒。
蔡健是她同村的鄰居,小時候和她的大兒子關系甚好,兩家也經常串門。蔡健兒時有一次生病,父母外出,也是章大姐幫忙照料送去衛生院,才得以治好。后來蔡健出來闖蕩,開了大公司,被公認為村里最有出息的娃子。她來烏市本想靠著蔡健這個年輕有為的小伙子,先扎根,再找女兒。可不承想,卻物是人非了。
送她去火車站的那天下著細雨。我一大早來到給她租的房子樓下,便看見她頭頂一對蝴蝶結,正在樓下拾掇她的高跟鞋。她把鞋子擦得發亮,劃破之處也用顏料上了色。一見我來她便笑呵呵地說:“不好意思小徐,久等了。我要去見我女兒,自然要穿得體面些!”她笑得真切。
火車站,人群熙攘,她似是頭一次見這般熱鬧,東張西望。先前買票時她只讓我訂了一張,說是不愿再麻煩我。我們穿過人群,在月臺上停留了一刻鐘后,便等來了車。她霍地鉆進火車,渾身抖擻。
雨停了,火車動了。我看見她出現在車窗里的面孔漸變模糊,我看見綠皮火車上的銹跡被風拭去,我看見戈壁邊緣一輪明日正慢慢升起……一切都在變好。于是我走下月臺,手里緊攥著一張通往北京的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