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待綰歸
- 綻放: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者優秀作品精華版·遇見
- 劉奔三主編
- 9717字
- 2020-06-09 10:34:16
文◆時兮
第十七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獲得者
以前有人問我,毀滅一個人的方法是什么,我說殺了她。后來我才知道,徹底毀滅一個人,就是先讓她心動,再讓她心死,且心死到絕境。
遙遠的駝鈴輕晃著傷心
“你們怎么敢拿這樣的東西給我?”余綰拿起手中的瓷瓶對著窗戶打進來的光細細看去,瓶身剔透,上面用淡墨色描畫了蜿蜒精致的細紋,卻又不是栩栩如生,像是一幅氤氳在煙雨水色里淡雅的風景圖,但在她用手撫過的一瞬間竟又變成了姹紫嫣紅的早春圖。
“倒是別致得很,可是你主子不是吩咐不能拿任何瓷器給我嗎?”她的話帶著三分笑意沒有半點威嚴,可身旁的宮婢瑟瑟發抖,這時再也站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皇后娘娘息怒,真的是皇上命奴婢拿給您的,說是今年月弩族新進貢的寶貝,讓……讓奴婢給您送過來,皇上說……說您最喜歡這樣別致的東西。”
“哈哈。”余綰聽罷冷笑兩聲,拍桌而起厲聲說,“你們看這長寧殿的每一處地方多么奢侈華麗,可沒有一件堅硬鋒利的物什,連這桌上階前的棱棱角角都用金絲銀鍛包裹得嚴嚴實實。他不就是怕我尋死嗎,現在倒是送來這瓷瓶給我,怎么,不怕我死了?他竟還記得我喜歡這樣的東西嗎?”
她抬手把瓷瓶狠狠地摔在地上,瓶屑四濺,剛才還巧奪天工的月弩族寶貝立刻碎裂成幾塊兒。余綰迅速伸手拿起最大的一塊兒碎片割向頸間,大家都呆愣一旁。
“娘娘!”司殿的女官吟月正邁進殿門,見狀立刻丟下手里端著的茶水,幾步跨過來眼疾手快地點下余綰的穴。余綰的手垂下來,瓷片“啪”地掉在地上。纖細的脖頸上隱隱透出些血絲。
吟月查看了一下余綰的傷口,然后把她扶到貴妃榻上坐下,對仍然跪在地上的宮婢說:“先請張御醫來娘娘這里瞧瞧,再去回皇上一句吧,說皇后娘娘又發病了,若皇上得空請他來看看皇后。心病還須心藥醫,總不能……”
吟月看看坐在貴妃榻上目光有些呆滯的余綰,嘆了口氣:“總不能這么耗一輩子,皇上是我替太后看著長大的,對他再了解不過,我知道他舍不得。”
“是,吟月姑姑。”跪著的宮婢哆哆嗦嗦地起身,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剛想退下,余綰又開了口,“西涼國來朝進貢了嗎?”
“奴婢沒有聽到西涼國來朝進貢的消息,西涼國不是……”宮婢剛想繼續回答余綰的問題,突然看吟月變了臉色揮揮手讓她趕緊退下。宮婢心下一驚低身拜了拜,轉身出了長寧殿。
“姑姑,你說西涼國為什么還沒有來進貢呢?蕭景用盡手段征討西涼不就是為了讓西涼臣服嗎?他已經做到了啊,可是為什么到現在它還沒有來進貢?我想父汗了,如果西涼來貢,父汗一定會隨著一起來的,他盡管埋怨我,可是他最疼我,一定會來看我的。”余綰像個孩子一樣喃喃自語。
吟月整只手都在顫抖,一層一層的冷汗漫上來。她抓住余綰的雙手低聲安撫:“娘娘您不要多想了,西涼說不定被什么事情耽擱,過幾天應該就能到,您要愛惜自己不要再尋短見了。老奴知道您心里苦,您心里苦就哭出來吧,也不要再折磨皇上了。”
“我不哭,我不哭,姑姑,我聽見駝鈴聲了。”她的聲音極輕,小巧的下巴稍稍抬起,側耳凝神傾聽的樣子像極了吟月初次見她時她聽皇上吹簫的樣子,聲音帶上了少女的活潑清脆,不再如往日般死氣沉沉。
可吟月看著這樣的余綰,轉過身突然就淚如雨下。駝鈴,吟月知道駝鈴。
還在西涼的時候,有一個去西疆做買賣的商賈牽過一匹駱駝,余綰覺得特別新奇,親手做了一個叮叮當當響的鈴鐺掛在駱駝的脖子上面,蕭景還趁著夜色偷偷帶余綰去騎駱駝,蕭景把這些都告訴過她。
可遙遠的駝鈴啊,那是一個夢境,如今,只是輕晃著傷心。
她做了一個夢,夢里翩翩少年,如若初見
早冬的季節夜色來得格外早,暮色漸露端倪,夕陽也收起最后一縷光,沉沉的天幕只剩下幾片微紅的霞光如絲綢般鋪展。本該忙忙碌碌燈火通明的宣政殿此時卻寂無人聲,也沒有掌起一盞燈。
太監總管曹德英站在殿前,他知道那個年輕的帝王在殿里,也知道自從有人來回了皇后娘娘的消息后,皇上已經在殿里坐了一整天,把所有伺候的宮人全部遣出去,只是默默坐著。
“曹德英。”蕭景的聲音冷靜清淡,透過空曠的大殿傳過來。“奴才在。”曹德英趕緊邁進大殿,垂首恭敬地站在殿前。
“你說朕命人做的那面水晶珠簾好不好看?”曹德英不明白皇上為什么會問起這個問題。當時做那面水晶珠簾幾乎找遍了天下所有的能工巧匠,那么多珍珠的成色、大小完全一樣,僅一顆就價值連城。可是皇上竟把它們做成了一面珠簾掛在了長寧殿里,人人都說皇上寵皇后極盛。
“自然是極好看的,鮫人珠是珍珠里的上上品,全天下幾百年來也不過這么多。皇上找巧匠把它磨得大小成色完全相同,這樣做成的水晶珠簾怎么會不好看。”曹德英斟酌著語句。
他能坐到總管位置向來是憑著一張巧嘴和善于揣度的玲瓏心思,可是今天卻琢磨不透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啊,人人都說水晶珠簾巧奪天工,那么多人為了得到其中的一個珠子也在明爭暗斗。可是皇后,朕把整個珠簾給她,她也不喜歡。”
蕭景的聲音竟然有了滄桑:“我知道她恨朕,就算是朕把整個天下捧給她,她也不會喜歡。她想要自由,可是朕又怎么能放她走。”
曹德英沒有再說話,他知道已經不需要再說什么,皇上只是自己在掙扎,不需要任何人的言語。
一場雪過后,天氣漸晴起來。積雪被暖暖的日頭映照如同鍍了一層色彩,軟軟地掛在光禿禿的枝頭上。
余綰已經好久沒有出過長寧殿的殿門,蕭景一直把她軟禁在殿里不準她離開半步,也不準任何人傳消息給她。可昨天夜半卻突然差人傳了口諭解了她的足禁,雖只許在長寧殿四周走動,但是對余綰來說也足夠了。
她一身素凈的衣裳,頭發隨意地綰在一側,沒用任何珠釵。自己獨自一人從殿里溜出來坐在花臺上,長青的植物把她嬌小的身影完全遮掩起來。她隨手折斷一根小小的木棒,在地上還未化盡的雪上寫寫畫畫,倒少了平時的煩心傷痛,多了幾分閑適來。
“聽說昨天皇后娘娘又發了癡病了,自打咱們皇上把娘娘娶進來,我們就沒看過娘娘有過笑顏,還常常哭鬧尋死,可惜了皇上對娘娘的一片情意。”花園里有幾個宮女在掃雪,邊掃雪邊議論,完全沒有發現花臺上還坐著人。
余綰起了玩心,把耳朵更靠近些聽她們議論的內容。
“帝王哪能長情,也不看看皇上多久沒來長寧殿了,皇上對皇后娘娘好,也不過是為著皇后娘娘是西涼國的公主,皇上完成了大業,對娘娘自然要順著些。”一個稍尖利的女聲慢條斯理地說。
“你一說西涼的公主我倒是想起了紅苕姐姐昨天回來說的話,紅苕姐姐說皇后娘娘只怕是糊涂了,西涼不是已經被滅國了嗎,娘娘昨兒個居然問西涼有沒有進貢。西涼那樣殷盛的地方,就是它愿意降,皇上也不答應啊。”
“就是,聽說西涼皇室除了咱們皇后娘娘,其他的都被誅殺了,幾百口人啊,斷頭臺上的血流了三天才干……”
余綰的腦子“轟”的一聲像是被炸開了一樣,一片空白,她全身都在發抖。吟月匆匆忙忙出來找到她的時候,看見她把自己縮成一團不停地顫抖。
“皇后娘娘您怎么了?”吟月扶著余綰的肩膀看著她一臉的驚痛和不可置信,“他騙我,他一直都在騙我,騙我……”余綰已經語無倫次,還未待吟月進一步詢問,她就昏了過去。
余綰沉睡在一個好像永遠都醒不來的夢境里,仿佛又回到西涼的草原上策馬奔騰,又看見翩翩少年,琴簫相和,如若初見。
父汗說只愿你保我一世無憂,可是遇見你,我再也沒有無憂過
余綰認識蕭景的時候,她還不知道他是天朝的四皇子,只當他是個送茶人。
余綰最喜歡茶葉浸在開水里散發出的裊裊清香,也愛品茶在唇齒間游走的苦澀又悠長的滋味。雖然父汗和哥哥都不喜愛喝這樣在他們看來煩瑣又小家子氣的東西,但是因為對她的偏寵,每年都會從盛產茶葉的天朝高價買回各種茶葉來。
那一年前來送茶葉的就是蕭景。
他一襲白袍長身玉立,笑容清雅和煦,聲音溫潤如水:“這是白茶,叫作白毫銀針,沖泡時銀針挺立,上下交錯,湯色黃亮澄澈,滋味清香甜爽。”
他正拿過砂壺把白毫銀針放進去,抬起頭撞上余綰的視線。余綰支著下巴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沒有一點羞怯拘謹。那樣一雙燦如星光的眸子,他這一生再也沒有忘記過。
“你們那兒的送茶人都長得如你這般好看嗎?”她的聲音清脆得像剛出谷的鶯啼,竟然讓他有些慌張,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哈哈。”她笑起來,“原來你還會害羞啊。不要回到中原去了,留下來吧,哥哥說你學問很好,留下來做我的師傅吧。”
說不清究竟為了什么緣由,蕭景留在西涼做了余綰的師傅。她是極聰慧的女子,沒有一點公主的驕縱,善良坦蕩。對于詩詞歌賦學得很快,對辭賦文章常常有自己的獨到見解,讓他很是欣賞。
閑暇時他教她撫琴,她聽他吹簫,或者二人策馬奔騰在草原上,日子簡單而快樂。
吟月是太后的貼身婢女,和太后親如姐妹。太后早逝,她照顧蕭景從小到大,蕭景一直把她視作最親的人,這次蕭景來西涼她也一并做伴。
“姑姑,我好像找到自己的月亮了。”一天晚上蕭景讀書的時候突然停下來告訴身旁的吟月,吟月聽蕭景語氣里浮動著欣喜,笑意盈盈地伸手挑了挑燈芯,屋子里又亮了些。“好啊,哪天讓姑姑看看你的月亮,我這一把年紀了,終于也能看見你有了牽掛。”
不幾天吟月就見到了余綰。蕭景坐在一旁吹簫,余綰小巧的下巴稍稍抬起,一雙燦如星子的眼睛緊緊盯著蕭景,臉上掛著甜蜜的笑意。她一襲火紅的衣裙像跳動的火焰映進吟月的眸子,她知道這個姑娘就是蕭景的月亮,會照耀他的一生。
“蕭景蕭景,你喜歡我嗎,會娶我做你的妻子嗎?”余綰急匆匆地跑到蕭景住的偏殿找他。外面還絲絲縷縷地飄著小雨,她闖進來帶著一身的水汽,臉上還有沒擦干的淚痕,話音里含著委屈和期許。
“怎么想起來問這個?”蕭景云淡風輕地舉杯小啜了一口茶,可落杯時顫抖的手泄露了他的情緒。
“父汗要給我定下親事,說草原上最勇猛的英雄才是我的夫婿,你要是愿意娶我做妻子我就去求求父汗。”余綰看蕭景文弱的書生氣,根本不可能是那些草原雄鷹們的對手。
“綰綰,你這么著急給我做妻子,難道對我一點信心都沒有嗎?”蕭景朗聲大笑,“你們草原上的勇士們勇則勇矣,可是跟我蕭景搶人……”蕭景靠近了些,抬手微微挑起余綰的下巴,聲音低沉魅惑,纏纏綿綿地響在余綰的耳邊,“我還沒有放在眼里。”
西涼國的公主出嫁不講求門戶之見,而是類似比武招親。在城樓下搭起氣派的擂臺,只要在草原沒有敵手的那個最終勝出者就是西涼公主的夫婿。從此號令沙場平步青云富貴榮華,所以西涼出將才也是有些淵源的。
這一代的西涼汗王只有長平公主余綰這么一個掌上明珠,長平公主的傾城無雙在這草原上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所以待到公主二八年華招親之時,不只是西涼國的勇士,甚至鄰近的幾個族國也派來勇士參加這一盛事。
關于招親那天的激烈驚險我們就不再一一贅述,西涼的史書上這樣記載:“雖天下至美極繁,但文才兼備,清艷無雙者,唯吾長平余綰也。英雄者天下之美盡棄,慕吾長平。比武之會九百場,勝者十八,蕭氏景者力挫群雄拔得頭籌。長平悅,王悒,其情不詳。”
蕭景不負余綰所望,果然拿下比武的頭籌。但是一向對余綰百依百順的西涼汗王卻不太同意這門婚事。
汗王已頗具老態,斜倚在榻上對前來問詢的寶貝女兒說出自己的憂慮:“綰兒,我們西涼疆土廣闊,富庶安樂,一直與天朝分城而治。這幾年天朝不斷擴充疆域,妄想一統天下。我們西涼就是他們最大的眼中釘,可又忌憚著我們的天險而無可奈何。蕭景他確實是個俊才,可他畢竟是天朝人,萬一他是天朝的細作,一旦掌握了我們的城防布景圖,我們就是死路一條啊。”
“不會的父汗。”余綰抿唇一笑,露出淺淺的梨渦,“蕭景他雖是天朝人,可只是一個送茶的書生,女兒愛慕他文武雙全,決意非他不嫁,他不會做對不起我的事情。”
西涼汗王看著余綰堅定的眼睛,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只是長嘆一聲:“好吧,但愿如此。父汗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快樂安康,一生無憂,只望他能保你一世無憂。”
正當西涼上下都在忙著長平公主成親的事情,突然前線傳來加急戰報,天朝率四十萬大軍壓境,一路攻城略地勢如破竹。原本西涼精妙的城防現在變得不堪一擊,被領軍的大將一一破解,很快就到了西涼城下。
與此同時,有人發現常年待在偏殿賞花品茗的準駙馬爺已經不見了蹤影。待到西涼敗勢已定,西涼王率眾人立于城樓準備最后一搏魚死網破時,大家才驚然發現,城下身著白色鎧甲豐神俊毅的天朝將軍,正是蕭景。
余綰好像從來就沒有認識過蕭景,記憶里溫潤如水的他此刻長戟在握,坐于戰馬上高聲說:“西涼汗王,你們敗勢已定,跪降吧,不要再掙扎了,以后臣服于我天朝,必不會對你們趕盡殺絕。”
西涼汗王放聲大笑:“蕭景,你盡管對我們趕盡殺絕,我們西涼幾百年來從不知道什么是跪降,像你們這樣奸猾詭詐的天朝,我們不屑臣服。”
“是嗎,西涼王,就是你不跪降不怕死,也為你的女兒想想吧。”蕭景似笑非笑,眼神掃過呆立在人群中的余綰,“你的女兒長平,當真是天真可愛得緊,讓我久不能忘。”
西涼王面若死灰,顫顫地偏過身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余綰,因為用力攥拳手背上青筋都凸了出來。他站了半天突然仰天悲嘯一聲,直直地跪了下去,汗王身后的親眷將領也跟著跪下,只有余綰孤獨地站在那里直視著蕭景。她沒有一滴眼淚,只是看著蕭景,一直看著他,像是要看到他的心里去。
蕭景也仰頭看她,臉色淡淡的,不辨喜怒。余綰突然笑了,不再是從前那樣澄澈明朗的笑容,她的笑容悲愴欲絕,聲音鏗鏘:“父汗,你們不能降,我是西涼的長平公主,是我毀了西涼。我們西涼人,就是結伴死在這里,也沒有什么可遺憾的。”說罷縱身躍下城樓。
“長平!”“公主!”大家眼睜睜地看著余綰跳下城樓,除了驚慌的高喊沒有別的辦法。只見一道白色的人影飛至城墻半腰處接住了下落的余綰,一晃又回到了馬上。
“綰綰,我能從九百場比試中把你贏下來,自然是有些本事的,我不讓你死你怎么死得成呢?早就跟你說了,不要小瞧我。”蕭景輕輕梳理她有些凌亂的頭發,語氣輕佻邪魅,和以前的他判若兩人。
“為了得到城防布景圖你真是煞費苦心啊,還要裝作愛上我,真是為難你了,現在你終于得償所愿。”余綰還是沒有哭,她語氣安靜,“蕭景,父汗說只愿你保我一世無憂,可是遇見你,我再也沒有無憂過。以前有人問我,毀滅一個人的方法是什么,我說殺了她。后來我才知道,徹底毀滅一個人,就是先讓她心動,再讓她心死,且心死到絕境,你,確實已讓我心死至絕境了。”
以前我盼你是個有情人,后來,我只盼你是個有心人
皇四子蕭景因在收服西涼一戰中立下大功,本來在眾皇子當中不甚受喜愛重視的他竟然在皇上殯天后繼承了大統。
先皇留旨曰:“朕有嘉兒四子蕭景,文韜武略,甚得朕心,天子命相,大統得承,江山可固。”
蕭景繼位后號文帝,輕稅輕刑,勤政愛民,天朝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一派祥和繁盛之景。隨后文帝迎娶了西涼的長平公主,普天同樂三日,號端敬皇后。
百姓都聽說端敬皇后清絕無雙,感慨帝后一對璧人。可宮里的人都知道,皇后從來就不快樂,她很少說話,從來沒有笑顏,總是想尋死。皇上下令把她禁足在長寧殿,不許任何人傳遞任何消息給她,還把殿內所有尖銳堅硬的東西都換掉,甚至連桌角階棱都用上好的綢緞綾羅層層裹住。
可皇上從來沒有看過皇后,皇后也從來沒有主動要求要見皇上。皇上皇后好像展開了一場無聲的戰爭,沒有誰能打破那樣弩張的局面。
自從余綰在長寧殿昏倒后,蕭景匆匆趕來到現在已經在這里日夜守了三天。他面容憔悴,可任憑誰去勸他休息他都不肯,只是握住余綰的手,看著她沉睡的容顏。
御醫說她受了太大的刺激,幾乎沒有了求生意識,醒不醒得過來只能靠造化。從余綰斷斷續續在夢魘中掙扎時說的話,他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而且,她不會再原諒他。
“綰綰,你是想去死嗎?你怎么能這樣啊,你父汗為了你一輩子只跪過那么一次,現在你連他的墳都不去祭拜一下竟然就想去死嗎?太不孝了啊。”蕭景趴在余綰的耳邊,親昵得像是情人間的呢喃。
余綰手指輕動,流下兩行眼淚,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竟然悠悠醒了過來。
三天的高熱不退讓她的聲音受到了損傷,她聲音嘶啞又絕望,那雙曾經燦若星子的眼睛已經黯然下去。她看著蕭景一字一頓地說:“以前我盼你是個有情人,疼我愛我,讓我不再傷心,可是我知道那是奢望。后來,我只盼你是個有心人,還有哪怕一點點良心。可是、可是那竟也是奢望。蕭景!蕭景你!殺我父汗,屠我族人,三日的血流成河啊……竟然還讓我在這天朝的宮墻里做你雍容華貴的皇后,諷刺,真是天大的諷刺!”余綰越說情緒越激動,禁不住撫胸咳了幾聲。
“蕭景,我們不要再彼此折磨了。”她像是累了,輕輕閉上眼睛,面色蒼白,“要么讓我走,要么殺了我吧。”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你不能試著原諒我嗎?”
“試著原諒你?你能說出這句話也是無賴至極啊,若我原諒你,除非你死,或者讓看過我們西涼城防布景圖的眼睛瞎掉。”余綰恨極,知道他剛剛天下安穩,萬業待興,絕對不會做傷害自己的事情。
“好,我放你走。”蕭景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殿里回蕩,“是我對不起你,你走吧,忘了我,重新開始。”
蕭景十八歲時遇到余綰,看那時的她天真直率,一見傾心,從此再美的景色他都無法流連。因為最美的風景,一直都在他的心里。
他二十歲時娶她為妻,可是再也沒有見過她的笑容,她不對他笑,也不和他說話,他把天下最珍貴的寶貝給她,她也不會多看一眼。
現在,她走了。
他是庶出,知道人下人是什么滋味。自小再出色的才學也不會得到父皇半句夸獎,額娘因為地位低下受盡白眼欺凌,最后郁郁而死。只有地位和權勢才能讓他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西涼幾百年來都是天朝一統天下的絆腳石,現在只是最后一塊兒絆腳石,也是他翻身的唯一機會,他怎么能放棄?可終究是贏得了天下,輸了她。
余綰走后蕭景一直在長寧殿坐著,也不上朝也不看奏章,只是默默地從早晨坐到晚上。
“皇上,你想哭就哭出來吧,皇后娘娘出宮也是件好事,你們總不能這么耗一輩子。”吟月進來點上燈,看著依舊默不作聲的蕭景勸慰道。
“姑姑,姑姑。”蕭景抓住吟月的衣襟,仰起頭,臉色茫然慌亂像個迷路的孩子,吟月心里一酸。蕭景小時候害怕打雷聲,一到下雨天就會緊緊抓住她的衣襟一遍一遍地叫她姑姑。
“姑姑,綰綰她走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姑姑,我以后,我以后再也沒有月亮了。”說罷就號啕大哭。
吟月輕輕拍打著他的后背。他自小堅韌聰慧,五歲時額娘去世,那是她第一次看他流眼淚。快二十年了,他刀鋒上走過,風沙里獨行,沒有過一絲軟弱沒有過一滴眼淚。現在他天下在手權力盡握,卻哭得像個孩子。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吟月泣不成聲,不住地說。
借問茶肆何處有,路人遙指待綰歸
朝廷張貼告示說端敬皇后因疾入骨,藥石無效而仙逝。舉國同悲。
從此皇宮里少了個行尸走肉的皇后,鄉間多了一位菩薩心腸的游醫。
“綰姐姐,已經采了好多芣苢草了。”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女童兜著衣服給余綰看。“阿語真乖,我們把這些草拿回去曬干,磨成粉就可以用來治病了。”
“真的嗎?”叫阿語的女童歡快起來,她實在是喜歡眼前的綰姐姐。綰姐姐來他們村子已經住了三年,最初,他們村發瘟疫,朝廷怕瘟疫傳染,遣來好些官兵要把整個村子都燒掉,是綰姐姐救了他們。她開了一個方子每天熬藥給全村的人喝,還燒一些有奇怪味道的草藥。不久,村子里的疫情就得到控制,全村人慢慢地都好了起來。
因此綰姐姐是全村的大恩人,她就在村子里住下來,平常幫大家看看病也不收銀子,善良得很,村子里的大娘都說她是活菩薩。
余綰在這樣地處偏僻、山清水秀的淳樸地方住了三年,她知道這里不是自己最終停留的地方,可也不明白自己最終停留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她向來晚眠,常常伴著一盞孤燈閱讀醫書到深夜。這天卻覺得有風從緊閉的窗戶吹進來,一聲輕響后燭火跳動了兩下,然后熄滅了。
“你們來干什么?”余綰冷冷地問。借著月色看見跪在地上的三個侍衛打扮的人穿著暗紅色的衣衫,紋理精致一看就是皇宮里才有的東西。
“皇后娘娘,是吟月姑姑派屬下們來的,說請娘娘回去看看皇上,還讓屬下問娘娘一句,不記得三年之約了嗎?”一個侍衛沉聲說。
當年出宮的時候余綰與蕭景定下了三年之約,如果三年后余綰能夠放下仇恨原諒他,他就放棄皇位江山隨她去,三年后的上元節在煙寧鎮等她相見,可現在三年之約時間并未到。
“三年之約我心里清楚,到約定時限我都不一定會去見他,現在找我回去干什么?你們回姑姑一句,我并不愿意回去。”
侍衛們并沒有為難她,她說不愿意回去他們就告辭離開,可臨行時的話語讓她心慌意亂起來。她茫然端起桌上的杯子想飲一口水,喝進口里才發現水已經涼透,想去換一杯熱的,但沒有端穩,瓷杯掉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皇后娘娘,吟月姑姑說早就知您不愿意回去,今兒個差我們過來只是想告知娘娘,皇上他,不太好了。”
“不太好了……不太好了……”余綰喃喃自語,侍衛的話讓她坐立不安,她知道這句不太好了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說蕭景他可能時日無多了,高興嗎?余綰問自己,這是殺她族人的劊子手啊,現在他就要死了,可是為什么,誰能告訴她為什么,她如此難過。
“綰姑娘又把自己關在家里研究醫書了吧,已經好久沒有見她出門了。”村子里的大娘們聚在一起做針線時,突然想起已經不少日子沒有見到余綰了。
“綰姐姐每天都出門啊,天不亮就去東邊聽怪爺爺說書,很晚才回來。”阿語常去余綰家幫忙晾曬草藥,因而對她的行蹤了解些。
“那個說書的老頭啊,聽說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西涼之戰的時候是先帝的左膀右臂,還和當今皇上并肩打過仗呢。后來先皇駕崩后他不知為什么變得瘋瘋癲癲,到處說那場西涼之戰給別人聽。”一個大嬸捋了捋筐里的線對其他人說。
“是嗎?聽他說西涼一戰西涼國本來已經降了,咱們皇上跪了三天三夜求先帝保西涼皇室無憂。可先帝是厲害角色啊,為了鞏固江山,硬是把西涼皇室幾百人全部誅殺了,就是端敬皇后還是皇上以死相逼,先皇才沒有殺她的。”另一個人小聲接口道。
“天哪,端敬皇后是西涼公主嗎?怪不得那么年輕就仙逝了,滿門抄斬,誰能受得了啊……”
余綰跌跌撞撞地走在小路上,這一段時間聽那個老人說的西涼一戰讓她無措,竟一直是自己怪錯了人嗎?西涼滅族,竟不是他做的嗎?自己的愛而不能因愛生恨到底是為了什么?
“去找他,去找他。”一個聲音在心里不斷催促自己,這一生太短暫,不應該只為仇恨而活。
余綰的腳步輕快起來,好像這一刻才是她幾年來真正地活著。現在就去找他,去找蕭景。她步履匆匆地趕回村子,發現全村人都在把色彩鮮艷的東西摘下擱置起來,她拉住一個老嫗問道:“大娘,這是在干什么?”
老嫗布滿皺紋的臉上還有未拭干的眼淚,顫巍巍地說:“剛才有官兵來說要舉國服喪,皇上他,皇上他,駕崩了。”
嘉歷五年,文帝積勞成疾駕崩,文帝為政期間勤懇愛民,四方臣服,天朝大業已固,又長情于端敬皇后一人,后宮嬪妃甚少,因而無嗣,天朝大統由文帝七弟蕭寒承繼,號武帝。
天朝百姓無不聞之痛哭,處處可見磕頭祭拜之人。一片凄清慘淡,悲痛之情三月方緩。
余綰簡單收拾了行裝告別了這個地方,獨自來到了煙寧鎮。三年之期已過,她終于放下了仇恨來到了這里,可是來的,永遠只有她一個人了。
她想起在西涼的時候,蕭景一襲白袍,教她彈琴賦詩,日日為她沏一壺新茶。離開西涼后她再也沒有喝過茶,因為無論多么名貴的茶,都不是心上的那盞茶。
“大哥,這附近可有什么出名的茶肆?”余綰攔住一位路人問。她突然想喝一盞茶,在這個兩人本來相約的地方喝上一盞茶。
路人憨厚一笑說:“我是個粗人,沒有喝過這么雅興的東西。不過聽人說自上元節后,前面有個瞎子開了家茶肆,里面的茶非常好。”
“上元節……”余綰也顧不上道謝就奔向那人所說的茶肆。茶肆不大,但是客人卻絡繹不絕。
余綰走進去看見掌柜坐在一旁,兩眼闔閉。掌柜是一個年輕的公子,一襲白袍,聽見余綰進門的聲音笑問:“客官是飲茶嗎?我眼睛看不見,您找那邊的姑姑招待吧。”聲音溫潤如水。
余綰看著他眼淚就落了下來,哽咽著問:“你為什么看不見了,蕭景?”
蕭景聞聲先是一愣,急匆匆站起來時還打翻了桌上的茶水。他摸索著撫上余綰的臉:“綰綰是你嗎?你來找我了嗎?我現在已經瞎了,你能原諒我了嗎?”
余綰看著眼睛已經完全不能視物的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她出宮前對他說的話:“若我原諒你,除非你死,或者讓看過我們西涼城防布景圖的眼睛瞎掉。”
“你竟然真的這樣做了,為什么不告訴我殺我族人的不是你啊?”余綰撲到蕭景的懷里放聲大哭。
“大娘,那個姑娘是你們家掌柜的什么人啊,怎么說著話還抱頭痛哭起來了?”有茶客不解地問。正在泡茶的吟月回頭看了看,笑著說:“那是我們掌柜一直在等的歸人。”
說罷把沖泡好的茶放在桌上,又去擦了擦外面的招牌,招牌上面是蕭景親筆題寫的三個蒼勁的字:待綰歸。
終于是歸來了。